南音没想过出逃会如此容易, 除却那场地动出乎意料,其余的从马车路线,到路引渡河, 全都在表兄温子望的安排中。
颠簸的马车中,她的心远比坎坷路途更加不平。但种种忐忑,都在望见那个沉静等待她的男子时消散了。
温子望一身青色直裰, 面容俊秀,伸手扶她下车。
他目光聚在南音身上,从脸到身,能让人感觉到他在打量, 但这种点到即止的打量不会让人反感。
“你和外祖母很像。”
简单的一句话, 让南音眼眶酸涩,几欲涌出泪来。
她知道一路来他费了多少心思, 更知途中为躲避来自长安的追兵, 花费无数人力财力设了许多障眼法,才让她得以平安抵达这里。
温子望领她换乘马车, 摇摇晃晃中, 到了一处村庄附近的庄子, 这儿提前备了三个下人, 一对母女以及一个中年哑仆。
“这儿离扬州城大约百里,附近的村庄叫望山, 村民都很淳朴,以老幼居多,安危上不会有太大问题。庄子里有地,可以自己种菜吃, 每天哑仆会去最近的城中赶集, 想买甚么, 都能交待他,最重要的是……”温子望摒退其他人,带南音到她闺房的床榻下,按下机会,地面露出一个黑幽的洞口,“这儿是一处简易的地道,若是遇到危险或搜查,可以通过它离开,或是藏身其中。”
他安排得太缜密了,每一处、每个细节都考虑到了,不知是他天生如此,还是行商之人做事都这么周到。
“我……给你留了暗器还有毒药。”看着她单薄的肩头,温子望还是说出这句话,“你必须学会用它防身,接下来的半年我都不会再来,也不会派任何人来看你。”
南音离开后,长安城那边搜查的人马一天比一天多,温子望远在扬州都提前听到了许多风声。
他是南音外祖家的表亲,虽然之前二人没见过,但天子一定会派人盯他。为以防万一,温子望必须如此。
南音不傻,很快就想明白了他的打算,“我明白的,表兄已经做到最好,接下来的时日,我可以自己度过。”
表兄仁至义尽,她不能一直赖着他。
温子望颔首,一个照面,他就能看出这个表妹不像外表那样柔弱。
内心真正怯懦的话,也不会试图联系上他,逃离长安。
他不能在外逗留太久,不出意外的话,温家已经被盯上了。
送他到门外,南音几经犹豫,还是道:“倘若……那边真的找到表兄,你尽可交代出我,反正那时,我也不一定还会留在这。”
温子望一顿,语气严厉了些,“眼下虽是太平盛世,但你孤身一人,又有如此美貌,绝不能乱走。即便我真的扛不住,交代出了你,你被带回宫中,也绝对比孤身一人在外飘荡要好得多。我既能帮你逃走一次,就能逃走第二次,但你若流离在外,天下之大,能否找到你不说,你知道自己会遇到甚么吗?”
南音被他的严词厉色惊住,愣了下,“我……知道的,如非万一,我也不会孤身离开。”
“是绝对不行。”温子望眉头皱得很深,“倘若你抱着这样的心思,我还不如直接把你带回扬州,即便被上面发现降罪温家,也总比不知你在何处流浪得好。外祖母最惦记你和姑母,姑母已经过世,你绝不能再出事。”
南音胸中滚烫,阿娘病逝后,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亲情,像被千根丝牵扯着,不管离得多远,相处多久,那份血脉亲缘都断不了。
原来家人的含义是这样。
她郑重点头,“好,我绝不会去阿兄你不知道的地方。”
温子望神色缓和,踟蹰之下抬手,轻拍了她脑袋,“若说后悔,其实我也有过,和一国之君做对,好像注定没有好下场。但……看见你的时候,就感觉那些并不重要了,你也是温家人,是我的表妹,作为兄长,我应当保护你。”
南音再忍不住,扑进他怀中,泪水随之涌出。
无关其他,只为他最后的那句话。
亲兄长在利益面前尚能舍弃她,温子望只是她的表兄,二人从未见过,他却能选择站在她这边。
南音从前一直认为自己不是幸运的人,这一刻,终于感受到了上苍的一丝偏爱。
……
南音逃离长安的一月间,绥帝早已醒来,得知她消失在地动后,最初还能保持冷静,颁下道道御令寻人。
久寻无果,期间还推测出,她极有可能是预谋已久,且在背后有人相助,才能一次次甩开搜寻的官兵。
时日越久,绥帝就越发暴躁,根本无心理政。
他一直在整治世家,本来只剩收尾,但周全的计划因他突然性情大变而直直朝另一个方向发展。
以他暴虐无道为名,王氏一族联合远在封地的康王起义,打着“除暴君,匡扶黎民”的名号,燃起战火。
论兵力,一百个康王和王氏联合也抵不过绥帝掌握的人马。但他们善于摆弄舆论,由康王妃的父亲秦太傅为首,许多读书人都站在了他们那边,用言语讨伐绥帝,数落他一项项的暴君之名。
但这些于绥帝而言,全都不痛不痒。
初秋刚至,广明宫外芙蓉正艳。
太后推开正殿大门,被里面冲天的酒气呛得鼻酸,咳嗽两声,令身后人退下。
越往内,光线越暗,唯有幽幽烛火助明,绥帝就坐在书桌前定定看着一幅画。
那是南音用于和外人传信的画,整日对着她留下的物件,绥帝终于也发现了其中机关。
太后不明所以,只当他在睹物思人,见状气不打一处来,“朝也不上,政事也不管,要是不想当这个皇帝了,怎么不直接退位给康王?”
绥帝眼皮都没动一下。
太后怒极,上前就要撕画,动手的那一瞬间寒毛直竖,回头就对上绥帝充满戾气的眸子,竟感到了畏惧。
“你……”她一时语噎,“既然那般喜爱她,当初人在时,为何不能稍微和善些,多考虑些她的想法呢?”
绥帝听进去了,“朕对她,不够好?”
太后:……
“换成那些爱慕虚荣的女子,定觉得你好极了。可南音的脾性,你应当知道,最初你就是强要的她,而后不顾她意愿,又做了许多强迫她的事……别说她,换成我,定也是要跑的,再不然,迟早要和你同归于尽。”
绥帝沉默。
“当然,我知道你性子自幼就和常人不同,不懂如何对一个人好。但你要知道一件事,南音不是毫无知觉的花儿,她宁愿在外经受风吹雨打,也不想任你摆弄。”
得知南音逃走的消息,太后不像其他人那样惊讶,而是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她早就觉得南音那孩子状态不对,一直禁锢在宫里,被逼疯也有可能。
南音已经被她这外甥逼得偏执了,任他之后如何弥补都没用。只要从前的伤痕还在,那他的好都只会被她认为别有用心。
绥帝想听,太后就说了许多。
不是站在他姨母的角度,而是作为一个女子,去考虑南音的心情。
“她永远不会原谅朕吗?”
太后觉得不好说,给出的答案也模棱两可,“这……谁能知道呢。”
绥帝目光变得可怕,“既然这样,那朕找到她之后,就拿铁链锁住她,让她永远再无逃跑的可能。”
话语中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让太后悚然,“那你还不如杀了她!”
她实在受不了外甥这模样,随手拿起冷茶往他头上泼,厉色道:“禽兽尚且有情,知可为不可为。你不仅是皇帝,更是一个人,那些作为人的礼义廉耻,全都被你记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说着,又恨铁不成钢,“南音其实是个很心软的孩子,你又不是没嘴,真心喜爱她,为何不能一开始就坦诚告诉她?别说她,就连我最初也以为你是见色起意,把她当个一时兴起的玩意。”
“做做做,你们男人眼里只有欲,真以为榻上滚多了,心也就跟着缠到一块儿了?做梦罢你!”
绥帝被骂得有些懵,直直看着太后。
太后气得胸口不停起伏,这一刻都想不起这个外甥最近如何喜怒无常、杀人如麻,只道:“真想挽回她,就认真去找,找到了人就老实认错,她若不想跟你走,你也不能强迫人家,知道吗?”
绥帝:“找到了,我不可能放她离开。”
“瞧瞧,就是你这态度才逼走的她。你也就是占了个皇帝的身份,普通人家这么做,哪个不被打死?她最厌恶的就是你拿权势压她,还不懂吗?”
绥帝仍旧半懂不懂,半晌沉声道:“她不愿走,我就待在她身边,赔罪认错,直到她原谅。”
……罢了,这也算是个笨办法。太后叹了口气,“在这之前,你得先保住身下那把椅子才是,不然你若败了,康王那些人会放过你?”
这个问题绥帝根本没理睬,起身的瞬间又问:“姨母,这样她是否会原谅我?”
太后:“……可能会罢,只要你心诚,大不了拿出你当初修道的架势,把南音当成需要供奉的道祖,一天三顿地跪拜。”
越说,她越迟疑,感觉不该是这么回事。
绥帝却奉为圭臬,颔首大步而去。
**
离开长安城的第三个月,南音发现了一件不知幸或不幸的事。
她有孕了。
月事迟迟不至时,她只当自己体弱,再加上整日心惊胆战所致。直到两个多月时,她因一道清蒸鲈鱼而呕吐不止,那对母女当中的母亲,小心翼翼提出了这个猜想。
村庄附近有大夫,请来一诊,果然是喜脉。
沉思三日,南音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她不会因宝宝的父亲而喜爱或厌恶他/她,只是她自己已做好一人度过余生的准备,这时候宝宝的到来,倒像是上苍赐予她的陪伴。
这件事不可能瞒着温子望,她修了第一封信给他,在一个月后,不仅收到回信,还意外地见到了温子望本人。
他的神色一如既往温和,没有任何异样,只是道:“本来这一年内都不联系最好,但你如今既有孕,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你孤零零一人放在这儿。我已经和家中说出外做生意,一年后再归家,在你生下宝宝之前,我都会陪你。”
南音没有再说太多感谢之言,表兄对她的好已不可数,她只能等待有机会的时候报答。
如此日复一日,肚子慢慢大起来。
望山是个偏僻的小村庄,外界多少风雨都惊扰不到这里,无论是风平浪静还是战火纷飞,南音不刻意去打听,都不会知道外面的消息。
绥帝御驾亲征,将起义的地方一个个压下去。每到一处,他都会张贴皇榜,道他有一心爱之物,不慎遗失,若有奉还者,当赏金封爵。
皇榜引得百姓议论纷纷,但无人去揭,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天子所言的心爱之物是何物。
偶尔外出的温子望自然也知道这条皇榜,更清楚其中的含义,但他每每回到庄子,都不曾对南音提起。
日月如梭,南音几经艰险诞下的小宝宝转眼就满了八月,正是满地乱爬的时候。
她为女儿取小名阿慈,希望宝宝有一颗平和仁慈的心。
温子望很喜欢这个小外甥女,本来打算南音诞下孩子后两月来一次,因阿慈太过可爱,都变成了每月必来。有时候还会特意到附近做生意,然后顺道来看看她们母女。
天气晴好,南音坐在廊下为阿慈缝制小衣裳。
她的眼疾已经大好了,被温子望请来的大夫调理过,虽然无法恢复常人的好视力,但白翳已散,看一些近处的东西也能十分细致。
院子里有一块被围住,铺上厚厚的绒毯以及各式玩具,阿慈正在里面横冲直撞地爬。
小小年纪的她很霸道,看上甚么就啊一声,一定要放在身边。因此,她的小小天地中,东西越来越多。
估摸她差不多饿了,南音调了碗米糊去,饭还没喂,先被凑过来的女儿糊了一脸口水。
她被亲得痒痒,不住发出笑声,捏捏阿慈的脸蛋,“阿娘又不能吃,怎么这么喜欢亲呀?”
对上这双水汪汪的眼睛,她说话都忍不住要柔和几分,心情也无比明朗。
阿慈歪歪脑袋,又啵一声,对自家阿娘怎么亲都亲不够。
温子望站在院门口,默默望了许久,心中亦柔软无比。
他很喜欢看表妹和阿慈相处的情形,简单纯粹,如果能一辈子如此,也未尝不可。
温子望很确定自己对表妹南音没有男女之情,除却兄长对妹妹的保护欲,剩下的,便是怜惜之情。但说实话,他也不曾喜欢上别的女子,如果表妹注定一辈子只带着阿慈,那他也愿意如此陪着她们母女。
虽然……以目前来看,这个想法怕是很难实现。
想到最近听到的风声,温子望双眸眯了眯。
“阿兄?”南音已发现他了,对他招手,“你快来抱抱阿慈罢,她越发重了,我都要抱不动。”
温子望含笑走去,“你总对她不忍,自然是自己受累。”
轻松接过玉雪可爱的小阿慈,温子望顺势拿走米糊,自动喂起人来。
南音小皱眉头,轻声道:“阿兄最没资格这样说我,但凡阿慈看上甚么,哪样不是你纵容她拿到的?她这样霸道,就是你这个舅舅宠出的。”
温子望自知理亏,摸了摸鼻,不敢争辩,一心逗弄小外甥女去了。
柔和的春风拂过这座绿意盎然的小院,风中携着花香、草香以及山林中烂漫的自然气息,令三人都惬意无比。
“南音。”温子望忽然出声,没有特意看她,“那边,恐怕要找到了。”
南音身形微僵,很快恢复自然,舒出一口气。
刚出宫时焦灼不安甚至偏执的心情,经过这近两年的调养,已经好了许多。
“我还是之前的话,阿兄不必为我们硬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总有这么一天的。你能为我们争取这两年,我已经心满意足。”
她的话语其实还是悲观的。
温子望不想见她这样失落,沉思数顷,还是道:“不一定,我感觉那位陛下……应当变了许多。”
他把绥帝发布的皇榜,和平复起义后推行的种种明策道出。
“你从前对我说,陛下隐有暴君之相,在你刚离开的那段时间,也的确如此。不过,人并非一成不变,这两年都未曾听说陛下立后选妃之事,足可见他对你的确情谊不浅。政事上又如此清明,倘若他真的找到这儿,我看你未必不可以和他好好谈一谈,把你的想法和盘托出。”
南音抿唇,“再说罢。”
她还是尽量避免提到绥帝,因为一说到那个称呼,曾经的记忆就忍不住浮现在脑海。
他的身影、话语,他炙热的气息和目光,在无数个深夜盘旋不去。
温子望颔首,“我只是建议,听与不听,全在你,不必勉强。”
他今天只是做生意顺道来一趟,没法久留,陪阿慈玩了会儿,用一顿午饭,就又离开了。
南音亲送他到路口,遥望温子望骑马远去的身影,缓缓回屋。
这一夜,她辗转反复,难得没睡着,凌晨天边曦光微露时,就起了身。
阿慈仍在摇篮中安睡,南音轻步走到院中,想给自己泡一壶茶喝,却在此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
哑仆和那对母女仍未醒,南音想了想,走到门边问道:“是哪位?”
久久的沉默。
在她以为是附近哪个小孩儿恶作剧,准备离开之时,一门之隔的地方传来熟悉又陌生的低沉声,“南音,是我。”
没有大张旗鼓,没有官兵清道,他们重逢在微风和煦的清晨,悄无声息,安静至极。
南音愣在那儿,不知不觉,手拉开门闩。
缓缓出现在眼前的,果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