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我摇身一变,成了翰林院白卿的女儿,白芷。这双提刀拧剑的手,如今拿起手帕,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入太子府选妃那天,天空澄碧,纤云不染,我和众多千金贵女一字排开,静候太子挑选。
太子关宁,今年刚满十六,正是龙驹凤雏的年纪。他眉目微皱,目光泛泛扫过面前的莺莺燕燕,似乎没一个女子入得了的他的眼。
目光扫到我时,他神情微微一怔,对我说“你和她们有些不一样”
确实,每日行于刀尖之人怎会和这些大家闺秀一样委婉可人呢。
“太子要留下我吗?”我抬头问他。
他直直的看着我,点了点头。
大婚那日,太子府灯笼高挂,礼部的炮仗从城南一路炸到城北,金钗花钿锒铛做响,西域的葡萄混着玛瑙滚动在琉璃盘中,转着滟灩的流光。
我一身凤冠霞帔,端坐新房。
入目全是喜庆的红,耳边传来热闹的喜乐,我一瞬间恍惚,若就这样陪着小太子平淡度日也是好的,但体内隐隐传来的剧痛,提醒我,是来杀他的!
我急切的从喜服内摸索着,入宫前关苍山曾给我一瓶解药。
里里外外翻了几遍,解药空空,七星海棠已在经脉中游离窜动,我的手开始颤抖,体内如蚁咬的痒,刀剜的痛……
“爱妃!爱妃!……”不知多久,关宁焦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努力睁眼,却模糊的看不清他的脸。
待我醒来,已是第二日酉时,宫墙外浓烈的云霞染了半片天,搅成一摊血色,赖在西边的穹庐渐晚渐沉,像杀红了的眼,又像一抔埋骨的淤泥。
我摸着床挪着小步,探去桌边,寻到口水,勉强润了润苍白干涸的嘴唇。
关宁进来,见我踉踉跄跄,疾步过来扶住我。
“爱妃身体虚弱,有什么需要,吩咐门外的奴才们去做”他声音柔软温和,言语间尽是关切。
一个人独来独往习惯了,竟忘了如今已是太子妃的身份。
“爱妃体内之毒……”他扶我坐下,踌躇了片刻,又接着说道“此毒不好解啊!”
我心中一沉“殿下想知道什么呢?”
关宁看着我,沉沉的唇角一勾“爱妃只管调养身子,我已吩咐太医院,他们定会尽力。”
我以为他会问我为何中毒,以为他会心存戒备,以为他会把我打入冷宫,但他只淡淡的说了一句宽慰的话,便离开了。
关宁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老成,让我出乎意外。如果解药没丢,洞房之夜,我便会削了他的脑袋,而今,不过短短两日光景,我竟然有点舍不得这个小太子了!
之后,太医院送来了最好的解毒之药,太医日日号脉问安,一日三餐,也皆是珍馐美味,滋补佳肴。
只有我心知肚明,即便日日人参鹿茸,我枯槁的身体也不会有一丝好转,七星海棠已发作到四层,我骨如百蚁啃噬,痛如刨腹挖心……
就在那夜子时,痛苦的梦魇掺杂着剧痛又来了。
我惊慌不安,叫破了关宁的安眠。他醒来牢牢抓着我的手,擦去我哭叫下的一额汗。我怔怔的醒来,对着房梁无力的喘息着。
“爱妃梦魇了”他抚着我的胸口,替我一下一下顺着呼吸“这帮太医越发没用了!”
待我平复下来,他俯在我耳边轻声的说“莫怕,我一定会医好爱妃的。”
我阖上眼“臣妾搅了殿下的美梦”
“不会”他说。
我别过头,就着黑夜,任泪水无声的狂溢。
在这世上,除了我爹,竟还有人愿知我冷暖疼痛。
我爹是七杀门门主上官江河,我是他的独女——上官潇潇。当年我爹曾统领七杀门上百杀手,是瀚州赫赫有名的第一暗卫,但在我五岁之后,便再没见过他。
我对我爹的记忆,也只停留在那个细雨濛濛的午后。
十二年前,刚过清明,春寒料峭,下了一夜的小雨。
我爹带着我策马奔波了两天一夜,将我送到师傅沈无涯的身边。
我懵懂的透过雨幕,看到我爹重重的握着师傅的手,粗哑着嗓子哽咽说了句“潇儿就拜托你了”而后,他深深看我一眼,便转身上马,消失在天际。
我看着漫天扬尘中,我爹后背鼓起的鲜红斗篷,那么刺眼。
师傅拉着我的手,指着前面立于山顶的青砖红瓦告诉我,这里是瀚州暗卫的“校练场”,入了此处,你的命便不是你的了!
我不解,抬头问他“我的命便是我的,为何是别人的?”
师傅摸摸我的头,面色凝重“等你长大,就明白了”他淡淡的说,拉起我的手向那片隐于群山的殿宇走去……
师傅说的没错,等我长大,真的明白了,我的命便不是我的……是关苍山祸乱朝堂的一把刀,是师傅一手教导的徒弟,是我爹抛弃的女儿,却独独不是上官潇潇。
而现在,我是关宁的太子妃。
第二日,我借口思家,出了宫。
关苍山见我没提来关宁的头,心中十分不悦。
我只将解药丢失之事一一报了他,刻意隐去了关宁对我的照顾。关苍山诡祚谨慎,一丝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抖起疑心,许是被家人背叛过,便再也信不得任何人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关苍山狠狠咒骂道“和你爹一样,都是无用的废物!虽然进了宫,也莫要动了真想做后宫娘娘的念头!”他狠狠瞪着我,想从我眼神里找出一丝破绽。
他竟说我和我爹一样!真是可笑!
“我有爹吗?”我直视着他凌厉的目光,问道。
关苍山没有回答我,只冷冷的给了我解药。我有没爹他并不在意,他只在意,关宁的头我何时能给他带来。
出了王府,我捏着那颗药丸,看了很久,忽然间醍醐灌顶明白了什么。若洞房之夜,我杀了关宁,是不是解药也就没了呢?关苍山不会在乎一把没用的刀,这样的刀,可丢!可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