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悠悠，转瞬即逝。
时近立夏，昼长夜短。
这日卯时初刻，天边初泛白，曲巷内寂静无声。
“吱呀。”
轻微的转枢声响起，院门被轻轻推开，刘钧全身披挂，牵着白马，小心翼翼地从院中走出。
和往常不同，此刻，马背上托了一个鼓囊囊的包裹。
他转过身，目光投向院门：门楣一角，气死风灯笼在风中摇曳，烛火早已熄灭，灯罩上隐约浮现“刘宅”二字。
目光流转，看向了门上的对联，刘钧笑了笑。
“一池清水终觉浅，九霄云动可登天！”
将对联缓缓念了一遍，他的眼中浮现出一抹神采，转瞬间，这抹异色便消散于幽幽目光之中。
“阿兄说得对。”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声自语：“到底还是孟浪了些。”
刘钧松开缰绳，走倒门边，将那副亲笔写成的对联撕了下来，揉成了两个纸团，用力扔到了屋顶之上。
而后，将门轻轻关上，后退两步，理了理甲袍，对着家门缓缓下跪……
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当他起身站立时，已泪流满面。
巷子口，二人双马静候一侧，宛如微光中的雕像。
周仓、周青望着徐徐策马出巷的刘钧，笑了。
“都挺早。”刘钧嘴角一勾，看向周家兄弟。
“那是！”周仓龇了龇牙，捋了捋胡须：“早走早好，这鬼地方憋闷！”
周青笑着点点头，他难得附和兄长之言。
刘钧猛夹马腹，哈哈大笑：“走起！走起！”
“嘶……”
白马四蹄一展，朝无人的街道冲去。
二周赶忙翻身上马，紧随而去。
……
麟煌府北门外，十里。
官道之旁，青丘长亭之中，静坐着一人。
她一身素衣，衣袂轻拂于晨风中，斗笠上的白纱垂下，遮住了面庞。
身旁的侍女眨了眨眼，指着南边的官道，一脸兴奋：“大娘子，来了！来了！”
苏子卿这才动了动，微微转头南望，缓缓站了起来。
“阿七。”她的声音很小，几乎消散于风中。
一名白衣少年闪进了长亭，身影若浮光掠影。
“啰。”苏子卿指了指策马而来的三人：“把他们请来，就说苏姨来送行了。”
白影一晃，少年已不见了踪影。
片刻之后，少年领着刘钧三人步入了长亭。
苏子卿掀开遮面白纱，莞尔一笑：“紧赶慢赶，到底截住了。”
刘钧疾步走到她身前，恭敬行了一揖：“光武何德何能，竟劳苏姨相送，愧不敢当！”
周仓、周青站在刘钧身后，赶忙躬身抱拳。
“少来这些虚的。”苏子卿甩了甩手腕，眼波流转，看向二周，笑道：“我这侄儿啊，没出过远门，此去长路迢迢，兴许多年不得见，做长辈的难免挂念，二位见笑了。”
周仓、周青不敢抬头，忙颔首连连：“不敢、不敢。”、“理会的、理会的。”
“小青。”苏子卿看向身旁的侍女，轻声道：“把备好的东西，給二位周爷奉上。”
二周愣了愣，相互对视了一眼。
苏子卿笑道：“此去千山万水，路上不可短了用度，我备了些盘缠，还望二位不要推辞。”
刘钧有些诧异，脱口道：“苏姨，无功不受禄，岂敢让您破费。”
“又不是給你！”苏子卿白了他一眼，故作佯怒：“都是自家人，什么破费不破费，拎得清吗？”
她看向周家兄弟，面容一肃：“长者赐，不可辞！”
刘钧忙抱拳一揖，苦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光武代他们谢过了。”
二周这才拱手谢赐，脸上多少露出了些喜色。
“光武。”苏子卿看向刘钧，淡淡道：“时辰尚早，陪姨走走。”
“是。”
二人步出长亭，往青丘下缓步而行，那白衣少年紧随其后，跟在三丈之外。
山下停着一辆楠木香车，另有三名少年守在车旁，个个身披白衣、下跨白马，端的是玉树临风，风姿绰约。
在那位名唤“阿七”的少年搀扶下，苏子卿登了车。
她朝刘钧使了眼色，刘钧无奈，也只得上了车。
珠帘垂下，车厢轻晃，香车缓缓前行。
车厢内颇为宽大，锦垫、扶手、香炉、茶具等一应俱全。
苏子卿斜倚扶手，横了刘钧一眼，淡淡道：“大好了？”
“是……是…….”
知她说的是自己的伤势，刘钧不由得有些惭愧。
“哼！”苏子卿别过脸，冷笑道：“今后啊，就可劲儿造吧，能耐大了嘛！”
刘钧垂下头，愧色更盛：“光武自知愧对您和阿兄……只是……只是我…….”
“好了！”苏子卿甩了甩手：“好在有惊无险，也好在……你还算壮实！”
“唉……”她叹了口气，肃容道：“君子不立危墙，亲身犯险乃大忌！切记！切记！”
“记住了。”
“我托人打听了。”苏子卿侧了侧身子，重新靠在扶手上：“平原郡，也不是好相与之地，好在啊，府卫提典穆云松还算仁厚，你要多和他亲近。”
刘钧双眼一亮，默默点了点头。
“陆千户去丹阳之前，我托了他，路过平原郡时，在穆云松跟前提提你，多少垫个人脉吧。”
“陆千户？”
“哦，就是陆延昭。”苏子卿抿嘴一笑：“人家近日高升了，拔了左中所千户官。”
刘钧愕然。
苏子卿坐直身子，侧身打开了一个暗格，吃力地提了两个鼓鼓囊囊的锦袋出来。
“哐当！”
那锦袋每个都有人头大小，放在车板之上，发出了沉闷的金属碰撞之声。
“哎哟，险些折了老娘的手！”
苏子卿晃了晃手腕，一脸嫌弃：“啰，这才是給你备的。”
“这是？”
“钱！”苏子卿抿嘴轻笑：“五百大魏金元，都是现钱，外地不比孟京，汇票不好使。”
“五百！金元！”刘钧吓得站了起来，头盔猛撞在厢顶，发出“嘭！”的一声。
之前，他月奉不过二十银元，一年也攒不下两金，五百金元，便是京中寻常大户也难凑出，着实好大一笔钱！
“大娘子？”警惕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无事。”苏子卿扭头回了句，回首瞪向刘钧：“大惊小怪！”
“苏姨，这礼太重，光武实不敢受！”
苏子卿笑了笑，望向窗外，幽幽道：“人逢险境勇当先，仕出新途财开路。”
“你啊，今后用钱的地儿多着呢。”她看向刘钧，正色道：“給你这些钱，一则是看在和刘家的情谊，二嘛……”
她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是翠微雅筑的心意，今日襄助了平原团练使大人，日后，还望大人投桃报李。”
刘钧愣住了，不知她究竟何意。
“宁为太平京中吏，莫做乱世朝上卿。”苏子卿长叹一声，苦笑道：“天下承平日久，却早已危如累卵，祸起萧墙，或不远矣！我们这些人啊，总要多留几条后路不是。”
听得此言，刘钧先是感激，而后，一股慷慨之气升腾而起！
当下便不再推迟，朝她抱拳道：“光武若有那日，当穷三江之水，以报今日恩泽！”
苏子卿笑而不语。
一炷香之后，马车停了下来。
刘钧扶着苏子卿下了车，发觉已身处桃林之中。
时近初夏，桃花早已凋谢，绿幽幽的桃叶挂满枝头，满目青翠。
刘钧四下看了看，疑惑道：“姨，为何来此地？”
苏子卿却不言语，兀自踩着碎石小径，朝前走去，刘钧只得赶紧跟上。
片刻之后，两人行到一处山坳，只见四下郁郁葱葱，桃树越发密集，一条小溪自林间蜿蜒而过，叮咚之声不绝于耳。
苏子卿走到溪水之畔，此处豁然开朗，雪白的小花遍布于茵茵绿草之上，一座新坟矗立其间。
刘钧走到坟旁，四下看了看，并无墓碑。
“这是？”
苏子卿弯下腰，在坟头摘下一朵小白花，递向刘钧：“是妮丫。”
刘钧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突然，他想起了这个久未听闻的名字，刹那间，一股悲怆塞满胸膛！
呆呆地接过白花，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坟茔，喉头不住上下滑动。
“孙玄针说，丫头伤损过重，早已伤及百脉肺腑。”
苏子卿顿了顿，昂起头，眼中似有晶莹闪烁，她吸了口气，幽幽道：
“加之她心力已衰，在你走之后，已无求生之念…..孙玄针全力救治了七日，但最终，还是去了……”
“她……”刘钧只觉口中苦涩，轻声问道：“走得可安详？”
苏子卿缓缓点头：“临走前，喊了声‘娘亲’，含笑而逝。”
刘钧浑身一震，握住那朵白花，猛然转身，深深吸了口气！
此时，微风吹过，四下草木哗哗作响。
风中，依稀传来了稚嫩的歌谣：
“桃叶儿尖上尖，柳叶儿就遮满了天。来来往这个明阿公，且听我来言呐……”
……
骄阳似火，碧空如洗。
正午时分，热气升腾弥漫，已有了些许夏意。
“哒哒哒……”
山道之上，马蹄声急如骤雨，掀起了一带烟尘。
刘钧面色冷峻，弯着腰，不住扬鞭疾驰，在他身后十数丈，紧跟着周家兄弟。
“嘶！！！”
刘钧猛地一扯缰绳，白马发出一阵嘶鸣，拐了一个急弯，堪堪停在了斜坡边沿。
片刻之后，二周紧随而至，二人灰头土脸，气喘吁吁。
“我说……呸！呸！”周仓吐了一口灰，扯着嗓子嚷嚷：“光武你急啥，自从辞别了苏大娘子，你便一言不发，撒丫子狂奔！这……这人受得了，马也遭不住啊！”
“是啊。”周青点点头，看向刘钧：“适才，可是苏大娘子和你说啥了？”
“没事！”刘钧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猛甩了甩手：“就是心头憋屈，想吹吹风！”
“吹风！？”二周相视苦笑。
“看！”刘钧指着山下远处，只见热气升腾间，一片巨大的城郭横亘于野。
周仓眯了眯眼：“看啥？”
“麟煌府。”刘钧目光冰冷，幽幽道。
“麟煌府…..怎么了？”
刘钧却不语言，当下张弓搭箭，对着远处的城郭一箭射去！
阳光下，那箭在空中划出一道洁白的弧线，远远插在了斜坡之上。
周青会意一笑，也取出弓箭，一箭射去！
他的箭，插在了第一支箭左侧数丈处。
“哈哈哈！”周仓心领神会，同样一箭射去！
第三支箭，插在了首箭右侧数丈处。
三人各自一箭，插在山坡之上，依稀连成了一道直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三人相视大笑。
刘钧伸出手，指着那条虚无的直线，问道：“麟煌府北门，距此线多远？”
周青眯眼望了望，扭头看向刘钧：“约莫三十里。”
“好！”刘钧猛一收手，化掌成拳。
他目光熠熠，缓缓道：“他日归来，定叫满朝出迎三十里！”
说罢，一扯缰绳，策马北去。
二周最后瞥了眼城郭，随即打马相随。
三人过后，狂风骤起，呼啸声中，满山峥嵘化为一片碧涛！
本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