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延昭斜靠在车厢内,头随着颠簸轻轻晃动。
他回忆着适才的饭局,仔细检视着每一处细节……并没有什么错处,他微微一笑。
“爷,玉衡观到了。”老仆的声音传了进来,马车停了。
揉了揉太阳穴,缓缓坐起,陆延昭撩开车帘,向外看去:
下午的阳光有些暗淡,僻静的小巷寂静无声,院墙斑驳、院门微合,门楣上挂了一方匾:玉衡观。
“你先回,一会儿我自个走回去。”
扔下这句话,陆延昭下了车,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又转身放下了门闩。
门外,马车“吱呀”着远去了。
后堂很昏暗,香蜡气四溢,带着些许陈年的霉味。
陆延昭耸了耸鼻子,每次来此,鼻子就不通气了。
他径直走到茶几旁,盘腿坐在蒲团上,抓起案头的茶壶,“咕噜”灌了一大口。
老道盘坐在茶几对面,依然闭目打坐,视若无睹。
陆延昭抹了抹嘴:“那画,他收下了。”
老道点了点头。
他缓缓睁开眼,瞥了瞥陆延昭,从身侧抽出一页纸,提笔开始写字。
陆延昭扭了扭脖子,问道:“为何定要把那画送进宫里?”
“咳咳。”老道轻咳了两声,没有抬头:“这是内堂下的指令。”
“没说为啥?”
老道一面书写,一面缓缓摇了摇头。
“嘿!”陆延昭伸手在老道面前晃了晃:“你说,那画真藏了修炼灵元之法?”
“灵元本天赐,生而有之,死而散去,终身不增不减。”
“这我知道,可那画上的诗,却暗指凡人也可获灵元之力!喂,那画是真的吗?”
老道皱了皱眉,放下笔:“真假又如何?”
“如何?”陆延昭双目精光迸射:“若凡人当真能修出灵元,那……那……”
他顿时神采飞扬,竟然兴奋地卡住了话语。
“真假我不知。”老道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只知,皇帝会信以为真,而内堂也希望他信以为真。”
“这是为何?”
老道不再理会这个问题,双目直视陆延昭,沉声道:“助你再去丹阳之事呢,他可应下了?”
“算应下了吧。”陆延昭抖了抖面皮,悻悻道:“他答应凭着这画,举荐我接任左中所千户,再助我以千户之身,去丹阳续查木彧一案。”
“你估摸,他有几成把握?”
“约莫七、八成!”
老道明显松了口气:“哦,那便好。”
“这事儿,我觉得怪。”陆延昭皱了皱眉,伸出食指轻轻敲击着茶几:“为什么内堂定要我回丹阳去?”
“那地方凶险,且地处偏远。”他斜着眼,盯着老道,缓缓道:“我这职位啊,若是留在孟京,各路资通汇总,对本教不日的大业岂不更有助益?”
“一开始啊,我也是如此想。”老道眯着眼,看向暗淡的窗户,轻声道:“这雁镇和本教有何相干,何必要派你去,能在镇抚司安插一名线人,不容易啊!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昨日,内堂传来指令,我才多少明白了些。”
陆延昭双目一凛:“昨日,内堂来指令了?”
老道点点头:“指令上,提及了要你去丹阳所做之事!”
“什么事?”
“要遍查木彧所有宅邸,务必找到一奇物,或是……妖物!”
“奇物?妖物?”陆延昭闻言,愣住了。
“若是找不到。”老道顿了顿,接着说道:“就务必找到木彧,或是木家亲近之人,将其全数密押,并即刻呈报内堂!”
陆延昭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轻声问道:“可说究竟是何物?”
“没说。”老道摇了摇头:“你到丹阳之后,内堂会直接与你接洽,届时会告之,此物外貌形状。”
陆延昭笑道:“呵呵,这倒巧了!”
老道看向他,目光中带了疑惑。
“之前在丹阳之时。”陆延昭摸了摸两撇胡须:“有人持内堂青玉令来找过我,是一中年道人,身手极为了得。”
“内堂青玉令!”老道睁大双眼,惊道:“那可是一品执令!近十年来,也未曾听说圣教发过此令,竟……竟然发到了丹阳,发给了你?”
“非也。”陆延昭摆了摆手:“现下细细想来,也不是发给我,不过找我问话罢了。”
“那道人找你何事?”
“呵呵,巧了。”陆延昭咧嘴一笑:“一样儿的,问木府之中是否有奇异之物,还问了木彧等人出逃行踪。”
老道皱了皱眉头,幽幽道:“看来,木家的这东西,干系非浅呐!”
“我曾反复推敲过……”陆延昭揉着太阳穴,闭目说道:“从时日上算,兴许啊,内堂是在得知了一条消息之后,才突然对木彧感兴趣的。”
“嗯?什么消息。”
陆延昭睁开双眼,一字一句道:“木彧,本姓李,乃前朝宁王李崇之嫡系!”
“这消息……有何特别?”
“嘶……”陆延昭咧嘴抽了口气,双手紧按太阳穴:“想不通,不想了,头痛!”
“神思过甚,易折寿啊。”老道苦笑着摇了摇头,将适才写好的纸递向陆延昭。
“这是何物?”
“安神汤的方子。”老道微微一笑:“你面色晦暗,双目浮肿,这些日子睡不好吧,拿这方子抓药去,若有人问起,这便是你来找我的缘由。”
“呵呵,还是老哥哥谨慎,走了!”
陆延昭笑着接过方子,折好放进胸口,起身出门而去。
老道缓缓站了起来,佝偻着身子,踱步到门旁。
他斜靠在门框上,仰望苍天:此时的天空浓云密布,四下暗如傍晚。
冷风席地而过,一滴雨水落在了脸上。
老道打了个哆嗦:“咳咳,要变天了喽。”
……
三日之后,深夜。
麟煌府南城衙后门外,二百督训营军士严阵以待,个个手持火把,按着腰间佩刀,四下鸦雀无声,一片肃杀。
“咔咔咔……”
南城衙的后门缓缓开启,一辆辆囚车被骡子拉了出来。
片刻之后,五辆囚车一字排开,列在了军阵之前。
火光照耀之下,中央那辆囚车最为宽大,车内蜷缩着十人,其中三个,正是那日在天波镇蒋家祠堂内,刘钧留了活口的三名泼皮。
其余四辆囚车较小,每辆关了五人,赫然是一个个衣衫褴褛、缺胳膊断腿的孩童!
随着一阵甲胄嚓嚓,一人骑着马,从军阵中缓缓而出,正是神武军督训令吴昊。
此时,门中也走出一行人,为首者约莫四十余岁,头戴飞翅乌纱,身穿紫青官袍,满脸堆笑。
“吴督令,久候久候了!”来人朝吴昊拱了拱手,笑道:“手续繁杂,案牍操持半宿,这时方好,恕罪、恕罪!”
“哼哼!”吴昊冷笑一声,也不回礼,淡淡道:“劳烦范提刑了,时候不早,速速交接吧!”
那身着紫青官袍之人,乃麟煌府南城提刑使,范泓玮。
眼见自己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范大人心头自然不快,于是也卸了笑脸,冷冷道:“杜铺头!”
“在!”铺头杜鑫立刻从人群中钻出,疾奔到范泓玮跟前,单膝跪地,重重一抱拳:“卑职听令!”
他声音十分洪亮,在这深夜之中,传出了老远。
见下属如此涨脸,范泓玮有些得意,适才的不快烟消云散。
“这个、这个。”他指着吴昊等人的方向,手指虚空划了一个圈:“给他们交接去吧。”
“领命!”声音依旧很大。
片刻之后,杜鑫捧着一大摞卷宗走到了吴昊马前。
“奉命!”他昂着头,双目越过吴昊,斜视着前方:“现将天波镇案一应人犯、人证、物证、案卷、口供,移交神武军督训营!”
吴昊冷冷看了他一眼,朝身后挥了挥马鞭。
三名军士立刻上前,从杜鑫怀中接过卷宗,借着火光,就地仔细看了起来。
与此同时,三名衙役各抱了捆禁军兵刃,扔在了军阵之前,在吴昊示意之下,两个军士拉来一板车,将兵刃一一查验收纳了。
另有十余名军士,分别走到五匹骡子前,将五辆囚车拉入了军阵中。
过了约莫三、四柱香的功夫,一名典阅卷宗的军士朝吴昊点点头,旋即将那摞卷宗抱起,也走回了军阵之中。
“回营!”吴昊挥动马鞭,便欲打马离去。
“且慢!”杜鑫一把牵住马头,抬头看向吴昊:“我说大人呐,这个交接的规矩,你该懂吧。”
他手一伸,冷笑道:“签收函啊!”
“啪!”
马鞭,狠狠抽到了杜鑫脸上!
“啊!”
杜鑫发出杀猪般的惨号,跪倒在地,鲜血从指缝间涌了出来……
“放肆!”范泓玮脸色煞白,指着吴昊厉声道:“你好大胆!”
一众衙役压了上来,纷纷围住了吴昊。
“杀!杀!杀!”
众军士齐声高喝,声震寰宇,纷纷拔刀出鞘!
一时之间,刀光如林,杀气弥漫!
衙役们哪里见过这场面,吓得不敢吭声,立刻弃了杜鑫,退了回去。
范泓玮面色惨白,也是吓得不轻,他指着吴昊,颤声道:
“吴……吴昊,平白无故,竟敢公……公然袭伤公门中人,我要……要参你!”
“哼哼。”吴昊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范大人大可去参,我倒要看看,刑部侍郎的话,是不是竟如此不好使!”
范泓玮脸色青白,一时气结:“你!”
“走!”吴昊一扯缰绳,打马离去。
在他身后,众军士收刀入鞘,列阵徐徐退去。
……
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了整条山坳。
五辆囚车在烈火中燃烧,一个个人体裹着烈焰,在绝望中嘶吼、挣扎。
片刻之后,火渐渐熄灭,烟雾弥漫于夜空。
余焰星星点点,格勒出一具具扭曲的人形,让人不寒而栗。
山冈上,督训令吴昊静静地站立着,他的身影仿佛溶入了黑色的天幕。
“连人带车,都埋了。”
他的声音平淡而冰冷。
身旁的小校猛然回过神,忙抱拳道:“是……是……”
“天亮前,弄妥当。”
“是……是……”
“怎么?”吴昊看向小校发白的脸:“可有不妥?”
“没……没有!”小校忙摇了摇头,偷偷望向那片灰烬,讪讪道:“只是……只是觉得…..”
吴昊笑了笑,声音有些温暖:“只是什么?”
“大人。”小校咽下唾沫,轻声道:“那几个凶徒倒也罢了,那四车娃娃……”
吴昊默然不语,凝望着山下,一阵夜风拂过,火星星星点点,扶摇而上。
“有些事……要么不做。”他的声音再次冰冷:“要做,便要做绝!”
他转头看向小校,幽幽道:“督训营上下,不可再授人以柄啊……”
小校闻言,恭恭敬敬抱拳一揖:“大人苦心,卑职懂了!”
吴昊转过身,大步离去。
“多给他们烧些纸钱。”
声音从风中传来,清淡而飘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