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霖不紧不慢道：
“第二个地方是祖父用孙姨太太娘家兄弟的名头买下的城郊温泉庄子，他老人家将这么多年敛来的不义之财都藏在了庄子里私建的地下库房。
若我没猜错，那里面还放着他在外做生意真正的账本。而且，他还在那里杀过人，杀的都是嘴不严不能为他保守秘密的下人。在钱管事之前，身任侯府前院管事的孙老，就是在这庄子上咽的气。”
段章听得眉头紧皱。
按照大盛律发，私吞官粮官盐再在民间倒卖，这是重罪中的重罪，即便是皇亲国戚犯了此条法律，也一样要掉脑袋，更遑论宣平侯还草芥人命。
此事只要被捅到天子跟前，即便是薛首辅也不会出面保宣平侯，因为不值当。
如果这个陈文霖说的都是真的，那他是真想弄死他祖父，也想让整个宣平侯府迎来灭顶之灾。
这得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才能让他连自己的前程都顾不上了，下此狠手？
难道，他是为了——
“你是从哪里得知这些的？”段章冷声道，“宣平侯素日里对你这个庶出的孙子不管不问，绝不会器重你到让你参与这等机密之事！说，你背后是谁，是谁和你说了这些，让你来找我。”
陈文霖面不改色，嘴角还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地看着段章，却像是在透过段章看另一个人。
“段公子，你说得对。
我在侯府，就是一个不受宠，不受重视的庶子。祖父祖母对我视若罔闻，父亲嫌我不成器，嫡母明着待我好，但那都是她为了她活菩萨的名声，给旁人看的。
嫡母私下里对我，就像祖母私下里对二叔一样，都是一样的。她是掏心掏肺，挖空心思，也要让我做一个不学好的纨绔子弟。
哪怕我生性爱读书，她也不让我好好读，要用各种事情分我的心，要让我染上不良的嗜好，甚至巴不得我去偷鸡摸狗。
我十三岁的时候，她就往我房里塞通房丫鬟，撺掇我的伴读，让他带我去青楼。我不去都不行，那样会让她起疑心，让她觉得我是想讨父亲欢心，想要以后和大哥三弟抢家产。
我只有做个不学好的无能纨绔，才不会抢了大哥和三弟的风头，才能让她放心。
生为侯府公子，看似是什么都不缺，在富贵乡里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可我万事都不由己，这个公子哥我宁愿不做！我宁愿出生在一个平凡人家，学一门手艺，凭自己辛苦劳作安家立业，也好过在侯府装孙子，处处受人白眼挟制。
我苦了这么多年，每一日都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真不知为了什么要熬，又什么时候能熬出头。直到一年前，祖父把我叫过去，说他想和邺城巨富黄老爷结亲，要把黄老爷的嫡女许给我做正房奶奶。
我知道，他老人家是既想贪黄家的钱，又嫌弃黄府是商贾人家，所以不肯让黄府的小姐和他的嫡孙婚配，这才想到我这个庶子。
我当时也只有答应，因为我的人生大事向来都由不得我做主。我就算说我不想娶黄家女，又能如何？不过是挨一顿训斥，然后被赶鸭子上架！
但后来，我在媒人的安排下，去了黄府，隔着一层纱帘，见了黄氏一面。
隔着纱看不清她的脸，但在灯下，她低头含笑的样子，很美。
那一刻起，我忽然觉得，我忍了这些年，不是无用功。
我想着，娶了她，我要和她好好的过日子。
为了她，我再装几年绣花枕头又如何？等我三弟也成了亲，家里几个兄弟早晚是要分家的，到时候我什么都不争不抢，就带着她自立门户，到时也不用看其他人的脸色，也不用管嫡母是否容得下我，只有我们夫妻两人夫唱妇随，就是苦尽甘来了。
可是，可是——”
陈文霖倒起苦水来，神色阴沉，一张俊脸时不时的扭曲，看着真是被逼狠了，心智都有些不正常了。
段章却没有动容。
一来是他的话不知真假，二来是即便他说的都是真话，那也换不回黄氏的命。
在宣平侯府这个水极深又极浑的地方，也就只有惨死的黄氏，是真的无辜。
“可是没有以后，没有那些好日子。洞房花烛夜，我许诺给她的，到头来就是镜花水月。三弟那畜生对她做了那等事，我知道后本想和他拼命，却被祖父让人打晕，绑起来关进了房里。
他们代我写了休书，又强拉着我的手画押。等我终于被从房里放出来时，才知道她在看了休书后，就一头撞死了！
我赶到的时候，她的身子已经被拖走，只留下一地的血。满地的青砖都被染红，那是她的血，是她的血！”
说到这里，陈文霖瞳孔紧缩，仿佛真的痛苦不堪，痛到三魂七魄都为之震颤！
就好似黄氏在侯府门前那一撞，也把他整个人，整颗心都撞碎了！
他双手捂着头，抓着头发。
段章沉默着看他，对他的自述未发一言。
良久，陈文霖像是终于从痛苦回忆中挣脱出来，回了神，抬起头，对着段章用憔悴容颜微微一笑，“段公子，让你听我发这些牢骚，浪费你的时间了。”
段章沉着眸子，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你刚才说的话，我可以理解为你想告诉我，何为你大义灭亲的动机。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那就是，谁在背后帮他？
宣平侯府在盼州权势滔天，即便是段章那些训练有素的手下，一时半会儿都没查到这么深，而陈文霖几句话就把宣平侯的老底都掏了出来，还胆大包天的把这些一股脑告诉了段章。
这让段章不得不多想。
“是谁告诉了我这些，真的重要吗？”
陈文霖拿起酒杯，仰着脖子将杯中物一口饮尽，来不及咽下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把他的衣服都打湿了，可他却满不在乎。
“段公子，我既然能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就也会告诉别人。因为我不能把筹码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你要是觉得我向你透露的这些有价值，你就让人去查，反之，你就当我是在放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