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想要选择遗忘一件事时，最怕的是被人提起，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如今梁见义就遇到了这样的事儿，范大昌的话让他烦恼了一路，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不去理会，一晚的时间没过就被李氏从转瞬的记忆中揪出。
出于人的自尊心，越是对于贫穷的人来讲，顾及脸面越是最迫切的，特别是要顾及自己在亲戚口中的评价。或许是因为穷得只剩下血缘来维系亲情了吧。于是不断进行卑微的自我怀疑，害怕因行事有违常规而受人疏远，更像是无力地向他们宣告：看，我并没有像你们说得那样惨。
李氏的一句话将梁见义拉回了现实——一个贫穷但又无限顾及脸面的世界。
“额……嗯？是哩，是小……小子。”
“那你可得抓紧时间去买了，秀荣月子里去不得，你得去一趟哩。范瘸子可说了，今天他从镇子回来的路上，沿路的柳林坪、阎王庙，反正好几个村子里的人都向他买了，他这次带来的碗可不多，听他话里的意思，可能还想涨钱哩。这个死瘸子，一肚子坏水。娘！”李氏说完，没等梁见义答话，端起盆子走回堂屋跟梁宋氏说道：“吃饭时忘记跟你讲了，明天我要带着贤成、贤安回趟娘家哩，路也不远，晚上能回来。”李氏娘家就在李家坡，离石梁村也就是四五里路。
“啥？我就俩命根子你都要带走？你可要我的命喽。贤安太小了，走不得山路，给我留下来。”梁宋氏闻言坐起了身子，想了一会儿扒着床沿向门外吼道：“啥要命的事儿非去不可？还得带着娃子。听你们说啥碗啊盆的，亲家要摆席吗？”
“哪里的话，有席不得来车接您吗。范瘸子说今年是灾年，姑娘方娘家侄儿，要去送碗，我这不去给我哥家那小子送去的吗。”
“范瘸子的话你也信？这个老不死的嘴里全是瞎话，准又是碗卖不出去了，或者在外面赌钱输了回家怕遭媳妇打，编的瞎话骗你们手里的钱呢，憨子看不出来啊？这老瘸子年轻时候就好赌钱，我看他的脚就是赌钱被人打断的。我儿攒俩钱不容易啊，哪禁得住这么花……”梁宋氏哪管什么原因，关系到花钱的事儿就是大事儿，自顾自又开始了歇斯底里。
李氏走出了房门，把门关好，看到见义还没走，愣了愣，说道：“我看范瘸子不像是编的。前些天六婶子给贤成提了一嘴亲事，阎王庙张家的丫头。你哥说贤成现在还小，过两年再说，我心里又觉得反正早晚也得见，今天下午就去了趟阎王庙打听女娃家的情况，听到他们村里的人说着这话哩，跟范瘸子说得一点没差。”说罢也不等见义说话，把围裙摘下搭在绳子上就进了东屋。
“砰”，随着房门关上，院子里只剩下一人，梁宋氏还在嘀咕着，声音渐渐低下，想必是骂累了要睡着了。梁见义紧了紧衣领，随即走进了西屋。
“我之前……”“嘘。”梁见义进门刚开口，陈秀荣示意他轻声：“花妮儿刚睡着。娘又在骂啥哩？你也是，顺着她说就是，年龄大了就爱唠叨。怎么每次你去屋里都要挨骂？我看怎么老大去了娘可喜欢着哩。”
“那是喜欢老大还是喜欢贤成、贤安哪？他哪次去不都是带着俩尾巴进去？”梁见义边说边脱下衣服扔在凳子上。“我每次都烦她说什么丫头片子、赔钱货，有心顶嘴，又是亲娘说着哩，我心里也苦着……”
“得了吧你，你烦老太太啊？那为啥去年你听说胜利媳妇瞪了她一眼，你要去找胜利打架啊？”
“这一码归一码，我肯定得向着咱娘啊。就是每次一说到花妮儿我就心烦，贤成、贤安是孙，咱花妮儿不也是她孙吗，那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梁见义说着，轻轻爬上了床。
花妮儿已经躺在了床最里边睡着了，两只眼睛轻合，这双眼睛平时经常是眯着的。其实她的眼睛是挺大的，只是这丫头喜欢笑，每天几乎都是笑嘻嘻的，仿佛有经历不完的开心事。梁见义每次劳累了一天回到家，花妮儿总会笑嘻嘻叫声爹爹就往梁见义身上窜，也不管他身上脏不脏。每每这时，梁见义身上的疲惫总会立刻消失不见，立马沉身于对孩子的无限温柔之中。
花妮儿长得很漂亮，虽然是穷苦孩子缺乏营养身体很瘦弱，皮肤也时不时脏兮兮的，但五官样貌还是非常精致。特别是眼睛，不笑的时候溜溜圆水汪汪的，笑起来又立马眯成了一条缝，这时候捎带着消瘦的脸颊仿佛也饱满起来，更加可爱。梁见义喜欢看花妮儿这样笑与不笑眼睛的戏法，而花妮儿似乎也像是明白似的，在爹娘面前卖力表演着，经常把两口子逗得咯咯直乐。
就是这女娃比男娃还要顽皮，别看只有四五岁，她已经学会了爬树掏鸟窝。也难怪，整天跟着男娃一起玩，总归比一般女孩子要疯癫一些。每次花妮儿顶着一头野草回来，梁见义或陈秀荣也只是笑呵呵给她择干净，并不会责备于她，因为在他们心中，娃开心比什么都要重要。
梁见义看了看里面的花妮儿，又看了稍许二女儿，才转向秀荣说道：“其实我咋不想也生个儿子哩，但这都是老天爷决定的事，老天爷给了我俩女娃，这是命，咱就得疼她们，对她们好。”说罢从床上下来翻出烟袋，装起烟叶蹲在桌旁抽了起来。
“没事，咱还年轻着哩，以后有的是时间不是。”陈秀荣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劝，心中似乎有块石头压着喘不来气，但是这块石头又让她觉得心安，没有了它自己真不知道会迷失到哪里。
“对了，刚才听到你跟大嫂在外说什么碗，怎么回事啊？你进屋的时候想说啥来着？”半晌，陈秀荣打破了宁静。
梁见义把烟灰磕出，将事情向媳妇详细说明，最后说：“既然不止范大叔一个人这么讲，说明还是有这一说的，咱也不能落下啊，我之前不给你五毛钱攒着呢吗，正好我也去买一对儿碗，等得闲我也好去咱哥家坐一坐行了这个事。”
“得，我们家没有这么一行规矩。”陈秀荣听到后将梁见义的话打断：“我倒是觉得娘的话是对的，我长这么大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档子事儿，咱娘这么说也说明她也不知道，总不会突然冒出了这么个规矩吧。该花的钱咱花，不该花的钱咱也不能当冤大头。我哥也不信这些东西，更不缺那俩碗，行了，这事就别再提了。”
“可是，别人都……”
“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再要说可别想让我给你生儿子。”
……
“秀荣！”
“嗯？”
“你真好，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娶到了你。”
“滚蛋，把脚洗了再上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