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子时,卫府蒹葭院。
当紫蝶打着哈欠端着一碟子刚刚做好的点心送进房间里,看到章青酒手中端着书本,而那红色的喜服却直接被丢在了一旁时,终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小小姐,你怎么又开始看这些书了啊?要是让郡主知道你大半夜不歇息还看书,明日又该说你了。”
章青酒轻笑一声,头也不抬,手中的书再度翻了一页,“你不说,我不说,云雀也不说,她怎会知道?”
“那也不能够大半夜还看吧,眼睛都会看坏的,考状元的都没有你用功。”紫蝶撇了撇嘴角,将糕点放在一旁,拿了挑子将灯芯挑高了些。
“你这话说得,好像看过哪个状元郎看书一样。
”看完最后一页,章青酒抬起眸子,看向紫蝶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揶揄,云雀走上前来,不动声色的将她手中合上的书本拿走。
听到章青酒这么说,紫蝶瞬间红了脸,“我哪有,小小姐尽会打趣我,我就是听外头说戏的人说,那什么状元们都是头悬梁锥刺股,闻鸡就起舞来的。”
紫蝶过往在丞相府跟着原主的时候,少不得做一些出去采买的活计,故而也得了机会听一些有的没的。
章青酒知道她一副爱热闹的天真性子,便也没有拘着她,想到自己刚刚从书中看到的东西,心里一动,“那看来你倒是听了不少戏,不妨你与我说说,都有些什么罢?”
一说到这个,紫蝶眼睛都亮了起来:“那要看小小姐想听什么,是民间四大传奇,还是梁才子与祝小姐,还是……还是小章大人,还是太子和太子妃娘娘?”
只是这话,说道最后却莫名的变了味儿,多了几分揶揄。
对于紫蝶如今这般大胆,章青酒倒是一点儿没有介意,看着她古灵精怪的眼神,嗤笑一声,“有没有什么关于前朝的有趣的故事?”
“前朝?”紫蝶愣了一下,“前朝有什么吗?”
章青酒眯了眯眸子,“比如前朝落败前,关于他们的君王,有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说道的事情?”
这几日她一直在看楚威从宫中给她的书籍,关于蓬莱的记录,可却发现里面除了所谓的“两大传说”
写得惟妙惟肖之外,却没有了别的可参考的记录。
就在她以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却突然看到了一行记录:“前朝亡国之君轩辕惊鸿,曾下令大肆搜寻蓬莱所在之处,终未果”。
虽是寥寥数语,可却让她不得不多想,一个即将亡国的君王,为何突然会要去找蓬莱岛?
可偏偏或许是因为大徽到底是推翻其政权而新立的朝代,又或许是这样一个亡国之君不值得被人记下详细的生平,总而言之她所看到的书籍记载里面,对于这位轩辕惊鸿的记录,少之甚少。
而她现在这样,别说出府去打听这个轩辕惊鸿的消息,就是这蒹葭院的院门都出不去。
她是真没有想到,这订个婚按照大徽的习俗,还得和楚澜分开这么久一段时间,她必须回到母族,不仅不能够见面,便是书信都不能够往来。
只是她更没有想到的是,不仅如此,她还得在一个月内将这喜服上的金珠给自己串好,还美其名曰什么:“圆满”。
一想到这个,章青酒就不禁头痛。
就单单见不了楚澜这一点,等到楚澜继位,就得想法子让他给废了。
哪里来的破糟粕规矩!
紫蝶在脑海里搜刮了一圈,也没觉得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可见自家主子这一副皱眉的模样,当即脑海里灵光一现,“有!有的!”
“有什么?快说!”章青酒眼睛一亮,心里的不快瞬间被抛至了脑后。
而另一侧,云雀也凑了过来,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紫蝶见二人都被自己吸引了的模样,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神秘兮兮道,“那个轩辕惊鸿啊,据说是当时天下第一的美男子,长得比女子还美,凡是见过他容貌的女子,都恨不得嫁给他。而且他的名字就是因为他出生时接生的产婆看到了他的长相,只一眼就被帅得昏倒了过去,所以有了惊鸿一瞥的美誉……”
“停!”眼看着紫蝶越说越激动,章青酒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早应该知道,紫蝶这个小丫头的脑袋里,装不了什么东西,尤其是在她说出美男子三个字的时候。
是什么给了她勇气,指望能够从这丫头的口中得到有用的消息?
云雀也一脸黑线的看着还兀自兴奋不已的紫蝶,下意识地挪了两步,可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凑前了两步。
“小小姐,这个还不算特别的事情吗?好看的男人耶!”紫蝶仍没有回过神来,她家主子不就是喜欢美男子吗?
比如马上要嫁的太子殿下,又比如那个黑心肝的慕容春来!
“我……”章青酒抽了抽嘴角,差点儿泪流满面,“没事了,我打算歇息了,你们出去吧。”
是什么给了她们错觉,以为自己只喜欢好看的男人?
虽然,她确实挺看脸的。
可是她有了楚澜哎,就楚澜那张脸,这天上地下的,有几个人比得上?
“那……那我走?”紫蝶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咽了咽口水,站起身来道。
“走吧。”章青酒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没指望了,还是等订婚之后再说吧。
云雀在一旁看得无奈,嘴角动了动,“大人说的是有何关乎黎民百姓的,你挑这些说。”
“我……”章青酒抬起头来,再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
云雀不会是以为,她现在成了太子妃,想的都是黎民百姓国家大事,打算从前朝灭亡之事里面,找到点儿什么“以史为鉴”的故事吧?
她真的,暂时还没那个觉悟。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紫蝶却像是被点中了任督二脉一般,突然“嗷”了一声,“有了有了!我知道一个,我记起来了!”
“什么?”章青酒揉了揉眉心,已经不抱希望了。
“那个轩辕惊鸿,不知道为什么,大病一场醒来后,突然下令不准许百姓家中再行供奉,除此之外,还亲自动手毁去了皇室供奉的神堂,也就是因为这个,不过一年,他就被世族和百姓造反,最后被万箭穿心而死……”说到这儿,紫蝶叹了一口气,“据说,他原本还很受人尊敬的,虽然在此之前做皇帝不过十年,但却成就了前朝的盛世巅峰,如此急转直下当真是让人意想不到。所以有人说,如果不是他这个举动,只怕前朝还能够有百世之久……”
京城刚下过一场秋雨,空气中还带着潮湿的水汽,皇城地面上积洼了不少水坑。
一个高大的身影脚步匆匆,被身披乌甲的侍卫簇拥着从中路的庭院走过,鹿皮皂靴踏过水坑,污水尽溅在他麒麟袍下摆。
正洒扫的宫人见到他皆纷纷跪下回避,仿佛是怵惧于来人的威严与冷酷面容,直至他身形消失在远处才敢爬起来。
——肃王进宫了,刚才一瞥似面带怒意,是又跟陛下生气了吗?
宫人纷纷猜想着,听到内侍高唱:“肃王到。”
太监嗓音尖细而高亢,唱到一声接一声,在平静的皇城上空荡出回响。
中和殿半掩的沉重宫门被推开,肃王快步来到御前。
“——陛下何意。”
他略带凌厉地望着御案后的少年皇帝,不但没有行礼,不悦的声调中还带着质问。
赵钰染批红的朱砂笔就微微停顿,好半会才撩了眼皮看来人。
眸光转动间,看到身姿笔直的肃王和往常一样气势逼人,若不是她身着龙袍,他反倒才更像是帝王。
她唇角勾了勾,丢下笔,从御案后站起身。宽袖逶逶扫过案沿,金色绣纹光华微潋,肩上五爪盘龙狞嶙,代表她一国君主的身份。
她并没有走下台阶,就那么定定站在台阶之上,与露出怒意的肃王视线相对。
肃王宋铭铮,是满朝闻之变色的骁勇大将,曾救她亲征的父皇突围,以三百兵力大败对方二千人的围攻一战成名。
那年他十四岁,父皇认他为义弟,成了八岁的她的异姓皇叔。
她父皇待他如亲弟,病重临终前托他,要他辅助她登基为皇,号令天下。
可结果呢……他发现了她是女儿身,又掌了摄政大权,企图掌控她和这个天下!
赵钰染打量着他忆着旧事,在他愤怒的视线中轻笑一声,语气带着狭弄:“皇叔这是在生什么气,侄儿哪里不对,皇叔明说就是。”
宋铭铮听着她的笑声,眼中有寒光一闪,朝值守在殿里的内侍宫厉声喝道:“都滚出去,关门!”
宫人被吓得当即惶惶退下,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就被关上,殿内霎时就暗了下去。
赵钰染对他这种妄为也有了怒意。
他总是这样,总是临架于她之上去发号施令!
宋铭铮将人赶走了才再定定看着她,说:“陛下昨夜灌醉我,就为了换来这些?陛下为了将我送离京,亲身上演一出美人计也是不容易!”
他出言相讥讽,赵钰染更加不痛快了。何况什么美人计,不过就是为了打消他的警惕,靠近他,给他多端了几杯酒。
他果然是最知道怎么能让她生气,女儿身就是她致命的弱点。
她脸色沉了沉:“旨意已下,肃皇叔即日离京。
”
他同样神色阴沉,但似乎还在隐忍什么,淡声说:“西北还不到我亲自去的程度。”
赵钰染闻言抬了下巴,居高临下地施威:“所以肃皇叔这是要抗旨?”
回应他的声音冰冷无比,宋铭铮双目大睁,突然就迈步上前。
他人高腿长,不过几步就冲到她跟前,她下意识是要避开,却是被猛然一手揽了腰,连下巴也被他掐住了。
“旨意?!”他气得眼角赤红,咬牙切齿地说,“你昨晚灌醉我,趁机发落了司礼监数人,就是为了把我丢去西北?”
“你为何不直接也把我发落了!”
他搂着她的腰,那纤细无骨的触感,显出她柔弱的一面。她究竟知道不知道,没了他在朝中,多少人会对她虎视眈眈!
赵钰染被他掐得疼,但知道自己的那点拳脚功夫对他这大将也不会有效,只冷冷看着他,似笑非笑。
“皇叔劳苦功高,朕哪能发落皇叔,这岂不是要让在西北的将士们心寒。”
宋铭铮被她话语里的锋凌刺得手都在颤抖。
她到现在还是认为自己会篡位是吗?
“我真要这天下,何必等到现在!”
他语气低沉得吓人,冷厉地盯着她精致的眉眼。
一个皇帝,是女儿身,却眉如利剑,身如玉树,是姑娘家不可能有的英气。这样一个精致的人儿,自小被当为男儿储君培养,早养成了帝王该有的威仪,也正是这一股威严从未让人怀疑过她是女儿身。
是啊,一个姑娘家,哪来她这种杀伐果断的手腕,哪来她这种冷漠无情的心性!
宋铭铮愤怒的睁大着眼,似乎要生吞了她,这种狂燥终于激怒了赵钰染。
她厉声吼了回去:“那你想要的是什么!将我掌控在手心里,更好满足你的权欲吗?!”
她十五岁那年,父皇病重去世,皇兄有异心作乱。她只能手刃反兄,从残酷的亲人算计中都一步步过来。
可她淌过兄弟的血,最终却是因为女儿身被宋铭铮知晓,处处受了肘制。
反正现在是要跟宋铭铮撕破脸了,她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她被迫着仰头,他面容在眼前无比清晰,看到他因为自己的话面容狰狞。她盯着他额间暴起的青筋冷笑,心中是解气的,一条条数他的罪状。
“你处事激进又自负,独裁、霸道,从来没有将朕放在眼里。把持司礼监,用来和拥护朕的内阁做抗争,我的肃皇叔,你何等风光。”
“结果你因为太过自负,总算栽大跟头了。怎么,很不服气?”
“赵钰染!”
他似暴怒的凶兽,喉咙里发出危险的警告声。
她却是笑了,笑里有着痛快:“司礼监那几个太监死了,圣旨也下了,你不去就如同逆臣!即便你得了这位置,以后史书也会为你的谋逆画上一笔!”
宋铭铮确实被她激到了,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子剜在他心头上。
他们间因政务有着误会,越积越多,但他真霸道,会容得她现在这样对自己?!
他掐着她精致的下巴,骤然冷笑一声,低下头去,唇就贴在她耳边:“谋逆?也许陛下到现在还太了解我。”
他呼吸灼热,酒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带着侵略的欲念。赵钰染脸色一白,打了个激灵。
她气极又羞恼,抬手就去挠了他脖子。
他没有防备,当即被她指甲就刮出一道血痕。宋铭铮真是要被她快气得没有理智了,抬头看她,眼神冷极了。
要是真的能,他恨不得就这样掐死这个冷心冷情的人!
他掐着她下巴的手在颤抖,无意识地一点点滑落在她脖子上。那么细的脖子,他只要用力,只要用力……感受着她跳动的脉搏,那么鲜活的一张的脸在他眼前,他骤然松开了手,到底没舍得。
即便她对他再有敌意和误会,他也舍不得!
宋铭铮是愤怒的,却听到了自己极冷静地声音:
“臣如陛下所愿。”
不过是一趟出征,等他回来,等他回来会让她知道什么才叫真正掌控在他手心中!
不管是龙椅还是龙榻!
离开前,宋铭铮再深深看她一眼。怒到极致的眼眸腥红,有被她一直忽略的汹涌情愫,还有她忽略不去的强烈占有欲望。
紧闭的大门再度被打开,阳光重新涌进大殿。赵钰染站在台阶上,盯着空荡荡的大殿在出神,地面上遗留的泥水污迹显示着曾有人来过。
良久,她面无表情坐回在御案后,今日内阁顺利送到手中的折子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在宋铭铮领旨出征一个月后,赵钰染来到皇城最高处。帝王衮服猎猎飞扬,临冬的风刮在脸上,还带起微微刺疼。
她负手远眺。皇城中枢的九龙御路就在她脚下,龙首冲天龙角狰嶙,大地山河亦在她脚下,匍匐着、臣服着。
自她登基就心向往之的最高权力终于稳稳操于手中,但在俯望这片辽阔的天地时,她心中竟是十分平静,什么感想都没有。待在这高处站了片刻,内心深处甚至起了一丝她品咂不清的空洞滋味。
没有了宋铭铮在的皇城和朝堂,平静得如一滩死水。
她眸光微闪,看破云的金光将禁宫屋檐照得刺眼,恍惚间见到远处有黑影快速移动着。
“——报!”
声嘶力竭的高喊在寂静皇城中回荡,亦将赵钰染惊回了神。
“——报!西北急报!”
黑影一路冲进了宫门,赵钰染听到西北二字神色微变,收拢被风吹得鼓起的宽袖,转身就下了城楼。
随着来人愈近,他嘴中的报信声越在她耳边回荡。被风一吹,直荡到了她心头上去,使她莫名不安。
前来报信之人跪到她脚下,呼吸急促间是惊惶:
“启禀陛下,西北急报……肃王被伏击,战死!”
这一瞬,赵钰染觉得这天地间都静了一下,下刻,她听到自己淡淡然地声音:“肃王战死,召内阁众位阁老及兵部一众前来议事。”
她身边的几个小太监当即应喏,脚下飞快跑向阁和兵部。她转身,手慢慢攥紧,发现自己手指冰凉,在微微颤抖。
肃王死了,那个自她登基就拢着大权的摄政皇叔死了。
赵钰染脑海里是他离京前愤怒又隐忍的目光,是他掐着自己下巴,在耳边说如陛下所愿的冰冷声线。
那个知道她这天子是女儿身的人……死了,可她本意只是调离他一年半载,重新控制政权……
他不是不败的战神吗,他从来没有打过败仗的。
赵钰染闭了闭眼,在空旷庭院吹拂的风似乎渗进了她心里,她心头一片冰凉地迈开脚步,不知道怎么脚下踉跄,险些要摔一跟头。
“陛下!”
身边的锦衣卫指挥使扶了她一下,才没让帝王的威严摔得四分五裂。
接下来的议事,赵钰染觉得自己十分冷静,又仿佛十分不冷静。几道军令下达,再一回神已是满目霞光,斜斜照入大殿中,映在金砖上浓得似鲜血一般。
她又想起那日他离开后,大殿上的泥水污迹。
是夜,她睡得极不踏实,梦里尽是西北的战况,还有一个满身是血的身影。
她朝他喊:“宋铭铮。”
他握着红缨长枪,一直背朝着她。
她又朝他喊:“宋铭铮!”
他仍不回头,甚至在她呼唤声中越远,今日在皇城之上品不清的滋味再度缠在心头,她似乎尝到了苦涩。
此时耳边却又是厮杀声震天,那么近,那么真实,兵器刺破血肉的声音仿佛就在她耳边……就连胸前的疼痛都那么剧烈。
疼痛……她猛然睁眼,听到她的锦卫衣指挥使尖声喊陛下,沙哑而悲痛,在他怒吼逆臣二字的时候声音又嘎然而止。
她听到什么滚落在地的声响,她睁大眼想去看,眼前微弱的光却被一道人影挡住了,那身形带着几分熟悉。
来人的手轻轻覆在她脖子上,在脉搏处停留。下刻,她又感觉到他还在她喉结处摸了摸,很快就听到惶乱地呢喃:“怎么会,怎么可能……”那呢喃当即又拔高了几度,尖锐得刺人耳膜,他转身离开高喊:
“太医,快喊太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