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提到长子时,项桓唇边的肌肉动了一下,冷然道:“若是大哥在,便不会对我指手画脚。”
父亲的脸却倏地冷硬起来,“在家,我是父,你是子;在朝,我是上官,你是下臣,你有什么理由不听我的?又有什么理由,与我大呼小叫?!十八封将是很了不得的事吗?项家七代武将,十八位及四征将军者何止一二,你算什么!”
他话里话外刻意端出官阶。
项桓在不知不觉间握紧了拳,那根银簪扛不住力,隐隐有变形的趋势。
说到底,项南天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而他往高了算也不过是季长川手下的副将而已。在这样分明的等级悬殊下项桓第一次无言可对。
是。
自己还差太远了。
甚至连父亲这样怕事的人都比不过。
思及如此,他心中蓦地涌起不甘与窘迫来。
他没再回家,反而转身大步朝别处走去。
明月,城楼,高墙。
如果没有身后的千家万户,只这么一片景也足以让人联想起当初出征在外时的那段年月。
项桓手边放着两坛酒,酒前是沉郁的雪牙枪。不知是不是随主人,它眼下显得黯淡无光,并不似以往那么锐利凛冽。
项桓喜欢喝酒,但他不酗酒,像今天这么喝还是少有的事。
印象中,教会他喝酒的正是大哥。小时候,每日练功结束,两个人会趁夜色摸进酒窖,挖出项南天藏着的陈年佳酿偷偷喝掉。
十年前,他爹还没有这么喜欢发脾气,他也没学会顶嘴,偶尔因为和邻家的胖子打架会挨他一顿骂。
那时大哥总在旁不着痕迹的打圆场。
项维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性格,他稳重老成,温和又谦逊,每每操练回城,骑马走在长安朱雀大街上,两旁便会惹来许多年轻的姑娘争相一睹风采。
有一回,连着三天有媒婆上门。
项桓坐在案前和母亲闲聊,嘴贱说道:“我哥这么招人喜欢,今后我若是讨不着媳妇了,让他送一个给我呗,反正他也不缺。”
话音刚落,背后项维就踹了过来。
“臭小子,又胡说八道。”
他作势一滚,咕噜咕噜滚到了母亲脚边,赖着不起身。
大哥的剑也如其人,锋芒内敛,不张扬也不狂妄,但总是无形中把他的雪牙逼到死角。
两兄弟坐在屋顶上喝酒时,项桓问起他为何不娶妻,“媒婆给你介绍的,你都看不上吗?我瞧画像,还都挺漂亮的。”
他笑着摇头,说再等等,“再等等吧。”
“小桓,而今北有突厥,南有大燕,战场高悬在众生头顶,乱世对于武者而言是最好的时代。”
“我们项氏一族,曾经也是辉煌南北的英雄血脉,我不想让这个姓氏就这么埋没下去。”
他望着他,“我还要再战。”
我还要再战。
项桓饮酒的手忽的一顿,好似做了什么决定,抛下尚未启封的酒水,捞起身边的雪牙倏地跳下城墙。
第36章
咸安元年, 十月初一。
北边难得安定下来,大魏还不曾得一年喘息时间, 南境的战报就如一支猝不及防的羽箭, 射入京师。
燕军的十万兵马已冲着新城浩浩荡荡进发。
自十年前夺下凭祥关后,新城一直是他们垂涎的对象, 但苦于城防稳固,数年来多战无果, 这一次休养生息卷土重来, 想必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宛遥得到消息时,项桓已经跟着大军出征了, 同行的还有宇文钧。
和从前一样, 他没留下书信, 甚至连招呼也没打, 正如当初凯旋,去留都是疾风骤雨,不带痕迹。
因此她不仅不惊讶, 反而有种习以为常的淡然。
现今宛遥每日的时间都排得满满的,看书、出诊、上山采药,医书的注解写了厚厚的几叠。
这是瘟疫一事过去之后,宛遥给自己制订的任务。
在项桓出现之前, 她一度认为刀光血影离她是极其遥远的, 北境与南疆掀起的那些刀山火海,都能被长安的绮丽繁华阻隔在外。自己还能偏安在宅院一方小小的天地下琴棋书画,偶尔心血来潮时再去医馆帮帮忙, 做个无忧无虑的官家小姐。
然而经历了高山集的突厥蛮人袭击、疫病中走投无路的百姓日日围聚,宛遥恍然感觉到那些隐藏在暗里的危险其实无处不在。
她应该要做点什么,至少得有一技傍身。
毕竟。
凤口里兵变与长安沦陷,其实也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离他们都不远。
转眼到十一月中旬时,曲州老家的姨外祖母过八十大寿,那是宛遥姥姥唯一的姊妹,谢家如今的老太君,怎么着也得去一趟。
宛夫人因瘟疫受了些惊吓,身体不宜长途跋涉,她只好代劳,跟着姨妈南下。
在路上便花去半个月的时间,算了算脚程,大概能赶上回家过年。
谢家是当地名门望族,几十年前在朝廷也是说得上话的,现在这一代人虽不涉足朝政,却打开了另一扇发家致富的门,谢家的男丁都颇有经商兴致,短短几年,把一家子搞得甚是红火富足。
与宛家这种处处追求高雅的书香门第不同,谢氏老家从里到外透着一股财大气粗的味道,恨不能连台阶也是镶金的。
府上阳盛阴衰,沉迷铜臭味的几位舅舅对宛遥这个外甥女的到来显得十分喜出望外,并一致采用了他们独特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喜爱——买买买。
舅舅甲:“遥遥平日在家都有些什么喜好?”
“会看点书,偶尔也练字。”
“哦,看书是好事啊!你舅我前段时间正好收藏了一副玛瑙的水洗,和田白玉狮子的镇纸你喜不喜欢?来啊,去把刘掌柜家上次淘的孤本拿来——”
“……”
舅舅乙:“遥遥可曾许了人家?”
“……还没。”
“那不要紧,多半是嫁妆不够,舅舅给你添点,不怕好男儿不上门。来啊,取我的钥匙上库房——”
“等、等等……”
舅舅丙:“遥遥,舅舅问你啊……”
……
她来时清爽朴素,临走珠翠满头,从头到脚金灿灿,俨然一块行走的金锭。简直不像是来送礼贺寿的。
住了十日有余,为了不耽搁行程,宛遥提早上路了。
随行的都是女眷,考虑到出门在外恐有不便,几位舅舅倒也周全的安排了一队侍卫沿途护送,还颇为不舍地送到了城门外,含泪依依惜别,若非差个手绢,只怕这会儿已经摇摆挥起来了。
她在车窗里探头告别,马车便晃晃悠悠驶上官道。
返京的旅途漫长且凶险,吃过两次亏的宛遥显然谨慎不少,在车上就换了身素净的衣衫,也提醒姨妈与婢女们不要太过招摇。
树大招风,这年头天下都不太平了,更别说官道,想当初她在高山集外玩命狂奔了那么久,连个鬼影子也没见着,叫天叫地谁都不应,还是靠自己稳妥一些。
近几年,南北的征战虽不频繁却也没断过。
宛遥处在京城,也只是不时听到点战况,但当她真正走出王都,才明白这世事远比自己想象中更为艰辛。
越往北,道旁的景物就越萧条,两边的村郭不见炊烟,田里劳作的百姓零零碎碎,偶有在半道遇上到的,也多是逃难的流民。
南方战祸不断,夹缝里生存的人们苦不堪言,也就只好举家朝北边迁移。
途径恩阳镇时,镇外的田野已变成了荒地,她们这一行意外的在一片荒草丛间救了个饿晕了的小姑娘。
她像是有些时日没进食水了,抱着水壶咕噜咕噜的灌。
这女孩子年纪看上去与宛遥相仿,不过好似有些木讷……说木讷倒也不全对,她眼睛是很明亮的,不是那种呆呆傻傻的感觉,眸子隐约还泛着淡淡的蓝色,仔细去观察,里面仿佛蕴着波澜壮阔的海洋,非常的漂亮。
婢女将一块烙饼递给她,尽管饿得周身无力,女孩子的吃相却很斯文有礼,两手握着油纸包,腕上一个偏大的铁环一直滑到了小臂过半的位置。
这东西不止第一次看见了。
宛遥愣了下,知道她也是战俘。
兴许是想起了秦征,心中无端多了几分怜悯。
“你怎么躺在这儿?家里人呢?”
对面的女孩子顿住了吃东西的动作,一双眼睛平平淡淡地注视她,“主人家逃难,粮食不够吃了,所以把我放在这儿。”
果然是被人丢下的……
论起来战俘比仆役还要更低一等,京城中的豪门大户或许好一些,有如秦征这样被送去学艺学武,养成自家的死士和护卫,终生等着为其送命的;再有些家风良好,也把战俘当家生子看待,伺候公子小姐日常起居的。
不过流落在地方上的战俘就不一样了,死得多活得少,是如奴隶一般是可以随意丢弃、买卖的。
这确实不少见。
宛遥自认没有收纳天底下穷苦百姓的心胸和银钱,想了想问她:“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女孩子似乎是思索了一阵,“白石坡。”
她忽然肯定地说,“我要去白石坡,找亲戚。”
一旁的姨妈听到了,略略琢磨片刻,颔首道:“咱们这一趟往北去梁州正是要路过白石坡的,不若就送你一程吧。”
“看你这么个小姑娘瘦瘦弱弱的,孤身走在外面危险得很,还是结伴同行比较好。”
宛遥其实一开始没有这个想法,她是小辈,不敢擅自操这份善心,眼下姨妈既然做主了,自己倒也松了口气,略微跟着点了一下头,转头去问:“你叫什么名字?”
“淮生。”她说,“淮南的淮,生灵的生。”
女孩子寡言少语,可不知为何,解释起这个,却一副很认真模样,唯恐别人不明其意。
宛遥忍不住被感染了几分的好奇:“怎么不是出生的生呢?”
她却摇了摇头,“那个人是这么说的。”
听到此处,宛遥忽就十分懂眼色地没再问下去,因得秦征与陈文君的爱恨纠葛,“那个人”短短三字,让她已然脑补出一场恩怨情仇的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