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管事直吓得屁股尿流,连声求饶,裴叔扑上来抱着雷刹的腿,求道:“郎主万万不可,打狗还要看主人面,郎主与裴家有亲,何苦为了一个小人伤了情份。”
雷刹踩鸡仔似得踩着裴家管事:“姨母遣你来,为了何事?”
裴家管事哭丧着脸道:“家中小郎君日渐不好,请的各坊疾医都说无法,娘子心中焦急,想着郎君在徐帅手下做事,识得奇人异士,请郎君过府相商,得个主意。”
雷刹问道:“不是说好转,怎又不好?”
裴家管事答道:“也只有几日与常人仿佛,娘子本以为好了,谁知,又是一睡不起。现日间只拿米汤灌进喉中养着,可这岂能长久,娘子眼见三郎君消瘦,却是无计可施。”
“良医可说是什么缘故?”
裴家管事摇头:“各个都说不知,十个里九个劝娘子早做准备,惹得娘子怒极。”
雷刹松开他,道:“ 我过晌午便去姨母家”又威胁道,“下次再敢口恶言,割你的舌头就酒。”
裴家管事点头哈腰,连滚带爬上地走了。
裴叔收拾出几样礼,放在提篮中交与雷刹,道:“裴家虽是郎君亲戚,又是常来常往,也不好失了礼数,惹来闲话。如今小郎君病重,更不好空手上门。”
雷刹接过,不在意道:“裴叔明知再如何,总有挑剔之处。”
裴叔坚持道:“那便是他们无礼,非是我们失了周全。”
“他们与我并无相干。”
裴叔劝道:“郎君只看裴娘子的脸面。”
裴家在和兴坊也是殷实的人家,三进宅院,奴仆护院也有百来数人,院中几竿修竹,几丛秋菊,阔朗中又添几分别致。
裴家主母居寡,性却开朗喜笑,只是年来为着幼子患病,操心忧虑,熬得脸黄眼浊,见着外甥,更是直掉眼泪,拉着雷刹的手泣道:“无祸,三儿若是不好,姨母也不活了。”
雷刹不惯这般亲近,扶她在一边坐下,道:“姨母,我去看看三表弟。”
裴娘子拿帕抹泪,道:“好生生的,也没个头疼冷热,怎就一睡不醒?”
守着的侍婢推开叠屏,裴家三郎君裴衍睡在床上,乍一看,以为好梦正酣,雷刹唤了几声,裴衍毫无反应,推他几下,也是无知无觉。侍女轻声道:“小郎君已睡了近十日,冷也不知,热也不知,娘子拿针扎他,也是不知。”
“姨母拿针扎表弟?”雷刹诧异回头。
裴娘子嗫嚅道:“他一睡不醒,我便拿针扎他人中,谁知,倒似扎在别人肉上,仍是一动不动睡在那。”
雷刹道:“前次来姨母家,还与三表弟说过话。”
裴娘子道:“最早三儿也不过嗜睡,二儿还笑他嗑睡虫,后来一睡便是两三日,醒后又与常人无二,过后的十天半月也是日醒夜睡,然后好好的,又忽然一睡不醒。醒时问他身上哪里不好,三儿只摇头说除却乏力,也不觉得哪里疼痛不适。这半年请医问神祭拜 ,就是不好,这次更是十多日不醒,再下去如何是好?让我这老婆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雷刹想了想,道:“我认得的奇人,于医药上却是平常,明日我问问徐帅可识得良医。”
裴娘子道:“我听闻归叶寺风寄娘颇有灵通,不如,先去请她请神试试?”
“谁?”雷刹几疑自己错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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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鬼子(二)
“这风寄娘住在悲佛山的归叶寺,无父无母无亲,听说年岁也不大,却是知生知死,很有些神道。”裴娘子语带虔诚,“她为人请神,不重银钱,只看缘法,唉,她又独来独往,不与人交道,不然我早请她家来,如今只好去寺中寻她。”
雷刹木着一张脸,怎么听都是行骗哄人钱财的,道:“姨母从何处听来的,怕是被人蒙骗了。归叶寺的风寄娘入的是仵作行,非尼非道,请神云云,不过坑骗财物、供奉。”
裴娘子惊喜:“无祸识得她?”
雷刹点头:“她暂替着司中仵作,验尸倒是好手……”
“这可不就是缘法?”裴娘子喜得直念佛,又赞叹,“果是知生知死之人,竟还在不良司中任着仵作,确有过人之处,三儿之事,定是落在这风寄娘身上。”
雷刹一时语噎,道:“姨母,这些神道玄说不如搁置一边,与三表弟请个良医来。”
裴娘子一把抓住雷刹的手:“无祸,你三表弟的生死,姨母便托给了你,你姨父去得早,家中没个依靠,你大表兄又外放任官,你二表兄是个麻草包,屁用没有,不添乱已是万幸。除却你,姨母实不知哪个还好相托。”
“姨母……”
“病急乱投医,死马只当活马医。”裴娘子急道,“姨母知道你不信这些,古来巫医不分家,这半年,姨母哪样没请,哪种没试,好好歹歹,不差这一桩。”
雷刹无奈,只得应下,又道:“那个风寄娘言行荒诞,满嘴的花言巧语不输市井贼骗,姨母当留心。”
裴娘子一口应下,雷刹见她神情便知是随口敷衍。
裴娘子攥紧他的手:“无祸晚间在家里住下,恰好田庄送了鲜藕活蟹野鸡,你家中就一老仆,饭食肯定将就,可有什么想吃的没?”
“姨母不必忙……”雷刹推辞,一语未了,就见裴二郎提着肩,斜着眼,歪歪倒倒地进来,不阴不阳地道:“阿娘,三弟本就中了邪,你还招些邪物祸害进来,岂非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雷刹摁住心间的一股戾气,也不看裴二郎,只冲裴娘子揖了一礼:“姨母,外甥先告退,明日坊门一开,我便来。”
裴娘子急得直追:“无祸无祸……”又哪里追得上,几歇间雷刹就出了院门,回身连捶几下裴二,“你……你,你全身流的莫非是凉血?缘何拿话伤人?你,你是要气死我?”
裴二被打得哇哇乱叫,抱着脑袋东躲西藏,道:“儿子又没说错,他本就是不祥招祸的邪物,也只阿娘好心,不忍看他死在路边,你看家中亲眷,哪个愿意沾手?说不定,三弟的病,就是被他克的。”
“我看是被你克的。”裴娘子大怒,一巴掌下去,“再胡言,绑了你领家法。”
裴二郎睁着眼,换上笑脸,过来讨好地裴娘子揉肩,“阿娘,我这也是心疼三弟,话不好听,却是实话。”
他唱作俱佳得一通讨好,哄得裴娘子消了气,叹道:“无祸实是不易,你不要处处与做对。”又威胁道,“阿娘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惹得无祸性起,怕是有苦头吃。”
裴二冷笑:“若非阿娘,他早化骨,敢对我动手?莫非还要做忘恩负义之徒?”
裴娘子又对他一顿捶:“莫非还要由着你欺不成?”
裴二唉哟几声,气道:“阿娘,我与他哪个是你子?怎得不分亲疏远近?”说罢,一甩袖子气咻咻地走了。
裴娘子双目中满是无可奈何,她身边的老仆劝道:“娘子莫要生气,二郎也是赤子之心,他与三郎手足情深,这才失了分寸。”稍顿,又小声道,“二郎所言,也非尽错,三郎的病来得蹊跷,娘子心善,也要避忌一二。”
裴娘子半晌无言,看着窗外青青翠竹,轻叹:“稚子何辜。”
山间红叶血色微染,只待深秋,色比红花。
风寄娘立在归叶寺山门前的石阶上,青衣书山揖礼,问道:“风娘子,不知可有见着雁娘,我与她别后,便不曾见面。”
风寄娘道:“不曾见过,裴郎君快归家去。”
青衣书生心里发急,上前几步拦路,道:“风娘子,我与雁娘有约,怎能撇下她独自归家?”
风寄娘深深看了他几眼,道:“许是你与雁娘,本就无缘。”
青衣书生呆了呆,心尖一阵刺痛,驳道:“不不,风娘子不知,我许了雁娘,要赎买她回家。”
风寄娘叹道:“裴郎君,我不知雁娘何处,你昨日还道要寻你表哥报官。”
“报官?”青衣书生又是一呆,复喜道,“谢娘子提点,我表兄在不良司中任差,我这便去寻他。”书生揖礼告别,喜滋滋地下了山。
风寄娘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老叔从山门转出来,躬身站他身后道:“风娘子,他不愿归。”
风寄娘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执念根生,缘自‘悔’。每问己心,知难挽回,方成一‘悔’。”
老叔道:“他日日在寺外徘徊,阿芜道他好生可怜。”
风寄娘回眸笑道:“阿芜心善。”
老叔呵呵一笑,丑陋的怪眼里满是柔情,又问:“风娘子可有求而不得之事? ”
风寄娘避而不答,反问道:“老叔怎不在家中陪着阿芜?”
“裴家投了一封拜帖,道是明日来寺中拜访娘子。”老叔道。
风寄娘道:“既有客至,自当相迎。”
二人正欲返回寺中,谁知青衣书生去而复返,喘着粗气,满面颓丧惭愧,揖礼道:“风娘子,某不知哪条是归路,相烦娘子指点。”
风寄娘与老叔对视一眼,道:“罢了,许是天意,裴郎君今晚不如留宿寺中。老叔,你领裴郎君去寻间干净的厢房。”
青衣书生大喜过望,连连道谢,抬眼撞见老叔的脸,吓得险些惊呼出声,下意识侧脸掩袖,过后又自愧此举实在失礼,忙做揖赔罪。
老叔倒不在意,说道:“小人面丑,累郎君受惊。”
青衣书生慌张摆手,道:“以貌取人非君子所为,是某唐突无礼。”
厢房简陋,一应器具皆无,不过床上一卷铺盖,书生胆小,早早吹灯睡觉,夜半醒来辗转反侧,怎也不能入睡,隔窗看去,冷月凄凄 ,如水的月光铺在院中,令人无端心慌。书生大着胆子,推开房门,院中牡丹花开吐蕊,暗香袭人。
好月,好花,好景,书生一时忘情,正要举步思及古寺荒凉,心中又有些害怕,正犹豫间,便听有女子连声唤他。
“裴郎,裴郎。”
书生听声音耳熟,循声望去,一个女子攀在院墙上,露出半截身子,乌蛮发髻插着银梳,粉面含春朱唇含笑,腮边两点面靥,不是雁娘又是哪个?
“雁娘,你让我找得好苦。”书生再也顾不得,上前伸手去拉雁娘垂下的柔荑 ,“这些时日,雁娘去了哪里?”
雁娘低泣道:“我亦日日思君!我与裴郎私会,干娘知后心中气恼,将我关押在后院,不让见人。”
书生懊悔:“我竟没有细究,让她哄了去。”
雁娘道:“裴郎是翩翩君子,哪会与假母辨长论短。”又凄声道,“我不堪忍受干娘打骂,拿缠头买通护院,逃了出来,裴郎……可愿……”
“愿,我愿。”书生忙不迭点头,“我本就要为你赎身,如今,自是雁娘依靠。”
雁娘喜极而泣,招手道:“裴郎来,来啊,你我久别,我满心的离愁别苦,难道你我还要隔墙一诉衷肠?”
书生哪会不应,道:“雁娘等我,我这便来。”
“裴郎快来。”雁娘笑道。
书生心中欢喜无限,拔掉门闩,拉开院门,前去赴佳人之约。
“裴郎君,深夜不睡,意欲何往?”门前老叔提着一盏青灯,弓着背耸着肩拦在路中,他歪斜着要翻不翻的怪眼,责备道,“裴郎君为客,怎这般无礼。”
书生焦急道:“老叔原谅则个,雁娘来寻,我要与她相会。”
老叔不为所动:“裴郎君许是看错了,寺中并无外人。”
书生听了此言,又急又怒,道:“雁娘明明在寺中,你与风娘子为何欺我?只说不知?”
“裴郎君,我不曾见到什么雁娘!”老叔摇头。
书生大怒,一指院墙:“雁娘明明在……”荒寺古墙荒草横生,哪有什么雁娘。书生惊得倒退几步,几欲跌倒,喃喃道,“怎会?老叔,雁娘确在寺中,我不曾错看。”
老叔道:“许是裴郎君思念成疾,相会不过一梦。”
“这……这……”书生立那怅然若失,揉着指尖一点凉意 ,“怎会是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老叔从喉中发出咯隆一声怪笑,道,“裴郎君还是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