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敛不信佛,李敛师祖就不信,师傅也不信,她一整个师门中人全不信,李敛便也不信。除了这原因,还有一个理由,她若真的信佛,活不到如今。
李敛想环起手,后背的伤却不允许,她于是插着腰望着座上的佛,佛祖也望着她。
一俯一仰,全是面无表情。
明明是追命时刻,李敛却不言不语,在这破庙里站了整整一刻钟。
一刻钟后,李敛忽而轻笑一声,道:“我刚心中所言,你听到了,是也不是。”
佛祖不答她。
佛祖谁也不答。
李敛朝前走了两步,头更仰,面上忽而显出三分遗憾。她从怀中掏出那张大额银票,折起来塞进了面前破旧的功德箱。
合一合掌,她终于垂下高昂的头颅。
她低声道:“我知这是临头抱佛脚,但你既普渡众生,想来也不会太苛求罢。”
放下手掌,李敛静默片刻,慢慢道:“我想回来。若回得来,往后我就搁下杀人刀。”
顿了顿,她道:“这功德你算在他头上罢,等身后了,给他轮回里寻个好人家,别再当太监了。”
顿了顿,李敛又道:“我若再回不来,你记得给他托梦,让他千万莫再等我。他信你信得很,你若说了,他必就听了。他老是来,住处我就不留了,你肯定能找着他。”
片刻她自笑了笑,复又道:“五千两就稍句话,够行情了吧。”
庙中静了片刻,终而响起李敛一句话。
“多谢我佛了。”
远处,天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完结。
第六十七章
初春刚化了雪, 乌江府破冰,鱼市方开,瓦市里人头攒动。
去年是个暖冬, 乌江更是不见什么雪,生意人很早出来做生意, 赶集的人也多。集市东角挤满了卖杂货的, 卖玉石的与卖布手艺的中间撂了个地摊子。
耍手艺的是个男子,面白无须, 中等个头,瘦,四十出头,穿一身蓝布短衫,布料洗得发白。男子手上虽然玩得溜,也知晓怎么攥住来人的眼珠子, 但一看便知不是以耍手艺为生的。
他先冲着围观来人使了个“三出袖”, 又玩了个“画中仙”, 现下正在取盆烧油, 做一出“滚油取富贵”。柴火热烧, 油不刻便沸在锅里,滚起铜钱大泡。
男子收着嗓子连叠声地吆喝, 见四下里围观者渐众, 他又卷了两次袖子,将手在一旁凉水盆中浸了浸, 将臂伸进滚烫的油锅中,取出了沉在底下的两个通宝。
四下一片热烈掌声。
反响热烈, 他身后适时走出来一个老年人,举着笸箩收了一圈铜钱, 人渐散开。
男子耍耍停停,待日到正午,他饮几口水,与身后人说了几句话,二人收拾地铺上的把式往南去。
坊市已不如清晨热闹,赶着车转过两条街,车背后忽有人叫道:“张总管。”女人声音伴着轱辘声,喊了几遍张和才才听见。
把车停在道旁,张和才跳下车往后走了几步,对来人点点头,态度不冷不淡。女人笑道:“张总管又去撂地?”
张和才点头,招呼了一声“戚家的”,随即错开眼看向她牵着的孩子。
小姑娘刚五岁,穿一身新绿缎面袄,抬着眼望着他。见张和才看过来,她叫了一声:“阿大。”又叫一声他身后的人:“三爷爷。”
张和才前行两步,一只脚微跛,走到女孩面前蹲下身,张开怀抱。女孩放开她的母亲冲过来,搂住张和才的脖子。张和才回抱住她,等再放开,女孩衣袋中多了两把糖。
女孩喜欢张和才,并不松开怀抱,搂住脖子的手转到面孔上,捧着他的脸,张和才任她看,慢慢地笑起来。
“阿大,你这里又长了个斑。”她指着张和才的鬓角。“头发也白多了。”
张和才呲牙瞪了她一眼,捏她脸颊。
“再说下回没你的糖吃。”
女孩根本不在乎,“我又不是为了吃糖才来见阿大。”三个大人都笑了,张和才重新把她搂在怀里。
“今天一早我出门时苗苗就吵着要上街,想来找张总管,一个月不见可想坏她了。”戚婉铭近乎慈爱地看着二人,摸了摸戚歆的头。
“开春之前年关大办,和才是忙了点儿,没顾得上。”三叔在后面搭腔。
戚婉铭开了个玩笑,“今年王爷整寿的时候总管就累病了,怎么年尾了还不退位给林副总管?”戚歆听到这句话转头盯着他,眼神古怪。
张和才摆手,烦躁道:“让他盯了一回,差点儿砸了,到头来还是得我。”
太监长寿,但早衰的多,这些年张和才身子逐渐开始不行,又跛了一只脚,很多事办起来没有以前方便。
抱住戚歆,张和才有些吃力地站起来,三人又闲叙了些话。他们在交谈间隙时不时看向戚歆,孩童搭建起一条的本无关联的桥,他们站在上面,祭奠多年前一个沉默的日子。
“回去吧。”把戚歆交给戚婉铭,张和才道:“再给苗苗误了饭点儿。”
戚歆回到母亲身边,戚婉铭对她道:“苗苗,和张总管说别吧?后日娘再带你来。”
戚歆不答,歪头思索地看着张和才,忽然道:“阿大,你为什么不找个媳妇?”
“……”
冰一般的沉默突然降临。
戚婉铭脸都白了,拽她厉声道:“口无遮拦!”
戚歆被吓得一缩,可她仍倔强地看向张和才,尖锐地道:“为什么不?爹有娘,孙哥有夏棠姐,他们一年都没有阿大一个月老得快!”
张和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戚婉铭劈手扇了她一耳光,“无法无天!平日里张总管把你宠过头了!和我回去!”戚歆鲜少挨打,突然而至的惩罚教她捂着脸颊愣住,连哭都忘了。
戚婉铭抿着失色的唇,冲二人迅速一礼,转身拉戚歆走远。
张和才在原地站了许时,忽然将牛/鞭交给三叔,转身道:“三哥先回吧,我走走去。”三叔张了张嘴,没说什么接过牛/鞭,张和才拢起袖子,转身走开。
他的背影有些佝偻,脚步微跛,一如五年前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夜晚。
张和才从不与人提那个夜晚,没人知道怎么回事,那个女人就那么消失了,夜晚发生的一切也被风带走。而张和才则将自己强行停在了时辰里,他一成不变又固执地衰老着,为了替李敛存好那段岁月,他用缓慢的死亡等待着她归来。
他甚至不需要凯旋。
三叔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知该恨谁更多。
是那个女人,是张和才的等待,还是这个人间。
事实上,张和才自己也不知道,很多年过去,他已经开始辨不清情意与恨意。
刚开始时发疯的想,一年过去,想变成了念。他把李敛挂在嘴上一段时间,眼见归期无望,念渐渐化作了恨。他恨李敛的杳无音信,恨她飞檐走壁,最恨她的那句你等着我,可他又不能不等,他不愿不等。
一年一年,念淡了,恨也被消磨,留下一些不知该算什么的东西。
他不知道她还回不回来,甚至她如果再来,那还算不算回,但他知道不能算了。世间有些事,稀少的那么几件事,它们是绝不能算了的。
他可以对一切说算了,但李敛不行。
坐在酒肆棚前,张和才把空掉的酒壶和之前两个排在一起,起身去柜台又拎了一壶。酒肆老板早就认识他,这些年他喝酒的时候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沉默,没有李敛,他就把自己活成李敛。
如果你死无葬身地,我就是你的衣冠冢。
人来人往,张和才双眼逐渐朦胧,再半壶下去,他趴在了桌上。
一阵风过来,打着卷拉扯他的后袍角。
“老头儿,哎,哎——老头儿。”
张和才被叫烦了,扭头色厉内荏道:“叫谁老头儿!”
阳光照在朱红的院墙上,金琉璃的瓦闪着光,托着上面的女人。她扎着马尾,一腿曲着一腿打晃,懒洋洋地叫他,一身江湖人常见的黑短打。
张和才眨眼。
“李敛?你回来了?”
女人笑笑道:“什么李敛?这儿哪有叫李敛的人?”她轻巧跃下墙头,唐彩纸绘一样落在他身前,装模作样打了个千。
“小女子张李氏。”
手一挥,她那身江湖短打化作罗裙,素白的衣摆在日光下泛着光。
她抛弃了自己的名字,斩断了旧日的恨,擦净了神隐刀上的血。手中掐着一枝花,她冲张和才做个鬼脸,将花递给他。
“七娘我……”
“你不给我簪花?”
张和才接过花,替她簪在脑后的发髻上。他看见她浓密的发间有一道秃疤,难看得很,教他想哭。
“好不好看?”
张和才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见他不答,女人懒洋洋地道:“张公公,你知道现在就算是没有李敛,张李氏照旧能一顿把你揍得七天看人都重影儿吧?”
张和才抬起眼包含恶意的剜了她一眼,又笑了一下,笑又很快落下去。他期期艾艾地问道:“七娘,咱们……咱们真的能这样过吗?”
女人温和地回他:“你说呢?”语调仿佛虎狼收起利爪。
又一阵风吹来,吹开院里的琼花开了,落几片在水缸里,落几片在刚洗好的衣服上,落几片在屋角晾着的腊肉上。
屋子后边水井边常有洗衣的水声,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两个人,但从不会是女人独自一人。
院子里有时候很热闹,静下来也静。
慢慢的,后院中开始有磨刀声,那是李敛的刀钝了,如果不及时磨,第二天出摊会很麻烦。
她开了家店面。
她在城里盘了家肉铺,她管宰,张和才管卖。肉铺的生意很好,但那不是因为大家捧张和才的人脉,实在是地方小,没见过女人家杀猪宰羊。
很多年后大家都习惯了,生意还是很好。
毕竟他家肉铺价钱挺公道,李敛即便半老徐娘了,每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还是风韵犹存的好看,刀也耍得漂亮。有的人怕她,有的人不怕。
不怕得就要动心眼,今天送点东西,明天说两句话,谁都知道她和张和才过日子,谁都知道张和才是个没根子的老阉人。
李敛就是开在这座小城里,最艳最怪最乖戾的一朵大王花。
那些找上门的,一般的就叫李敛砍出门去了,她和让人调戏的那些寡妇不一样,人家是吓唬吓唬,她是真的下手砍。
不一般的,也都叫张和才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