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敛的臂在半空停了一停, 收回去,环了起来。
一见她这个标志性的动作, 张和才便知要糟。果不其然李敛冷笑一声, 话也不说, 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
轻咳一声,张和才咧咧嘴, 哂笑道:“七娘,你瞧瞧,这大、大白天儿的, 拉拉扯扯的成甚么样子,江湖儿女也得顾忌男女大防,你说是不是。”
李敛挑了下眉头。
她并不搭他的话,只淡淡道:“老头儿,你不是饿了么,王府所在也不远,你回府中用罢。”
话落扭头便走。
张和才吓得嗷一嗓子,朝前一扑,慌忙拉住她。
“牵!牵!”他大叫道,“你爱牵多久都牵!”
说着把袖子三两下撸上去,紧紧握住李敛的手,还抬起来展了展。
李敛两指猛抽了下他的腕子,张和才疼得一缩,李敛便趁着这个劲儿把手抽了出来,仍是环着,道:“张公公,大白天拉拉扯扯的可不成样子。”
话落又假模假式的一躬身,道:“您早回罢。”
张和才叫她气得翻了俩白眼,指着她鼻子骂道:“嘿——李敛你个小王八羔子,你他娘的你——”话骂到这,他回过味来了。
停了停,张和才手无力地落下去,低骂了两句娘,也不去理会李敛看臭虫似的眼神,前赶上来两步,同她行在了一处。
李敛鸟都不鸟他,只环着手慢慢朝外走。
二人离了巷子,并行在大街上,张和才觍着脸挑了几次话头李敛都没接茬,他只觉躁得一个头两个大,可这焦躁里却又有别的甚么掺和在里头,竟叫他生出些天杀的心甘情愿来。
又随着李敛走了半条街,张和才心中胡乱思索着,脚下叫块青砖一绊,身子一歪踉跄了两步。
李敛仿若背后生目,立刻回身展臂捞住了他。
“怎么了?”她道。
张和才本欲摆手,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却只叹出一声呻/吟,身子也故意压过去。
李敛面上现出几分担忧,忙架住他道:“饿得厉害吗?还有一条街就到酒楼了。”
又问道:“撑不撑得住?”
吃着甜头,张和才身上那股鸡贼的劲头一下上来,呻/吟得更来劲了,两腿都不会走道了,半靠半倚在李敛身上,揽着她的脖子,教她托架到云岫居前才下来。
他还不敢叫李敛看出自己是装的,加之身上也是真的不适,捂着肚子一步三挪,半天才折腾进酒楼大门。
张和才是这乌江的老熟脸儿,李敛替他掀开帘,二人方一入内,大堂茶壶便迎过来,口中一连叠的请安。
“张总管,张大爷,金客久见啊!这位是您——?”
张和才打了下手,咳嗽一声直起腰来,倨傲道:“一起的。”
茶壶道:“好,好,好。”
一连道了三声好,他冲柜台高声喊道:“金客两位——!”话落引着二人朝临江的好位子去坐。
待坐下来,茶壶上了好碧螺春,李敛张和才用了,又洗手净过面,茶壶两手一交,站了个正身的姿势,报了一串菜名。
末了,他问道:“张总管,您今日鸿福多少?”
张和才方要张口,瞧了眼对面的李敛,咳嗽一声道:“素蒸鹅——”
李敛环着臂,两腿随意展着,正扭头望着江上楼船,闻声道:“别吃那个。”
张和才顿了下,带点儿讨好地道:“那你想吃点儿甚么?”
李敛轻笑一声扭回头来。
“我不饿,不是你饿得厉害么。”
话了,她微仰头对茶壶道:“你们这儿水货甚么好。”
张和才啧舌道:“人家刚报菜名儿了,你没听着?”
茶壶紧追着他的话陪笑道:“姐姐,我家清江鱼是桌面上的头牌。”
李敛扫了张和才一眼,冲茶壶道:“你家东西挑好的来罢,上清淡的,油的他用不了。”
茶壶察言观色,两句话就知道二人中李敛才是拿主意的,躬身默记了几个菜,下去了。
待茶壶走了,张和才笼起袖子,埋怨道:“你叫鱼做甚么?”
李敛莫名奇妙道:“我……叫了吃?”
张和才叫她气得翻个白眼,悄声道:“这地儿又不缺鱼吃,他家鱼贵得很,三斤的鱼就要一钱,不若自去码头上捡一条,过了秤拎回府里做。”
李敛:“……”
她这一生之中,还从没有人跟她算过这样的道理。
刚与张和才在一起不过半日,风与月便落回了柴与米,李敛一时竟有些不知该说甚么。
愣了一会,她哧哧地乐出来。
深陷的双眸弯起月亮,李敛松开双臂,越过桌面拉住张和才的两根手指,点指低笑道:“老头儿啊,你个抠门儿精。”
“嗬——怎么还是我抠门儿呢?”
张和才叫她抓住原还有些不好意思,闻听此言一瞪眼,捏了下她的手指,“我抠?过日子不得打算吗?干点儿甚么不得使钱?啊?一钱银子我干甚么不好啊你说说?李敛你个败家娘们儿,你就是外出走跳,银子花顺手了不知道数儿。”
李敛叫他说得忍不住笑出声来,趴在胳膊上笑够了,她抬起面孔来,手伸进怀里要朝外掏东西。
这厢东西还未出怀,后边跑堂的忽而一声唱,二人叫的菜上来了三四个。桌上茶汤撤下去,饭菜齐上,李敛便收了方才的架势。
桌上菜肴她只各样略动了动,很快放下筷子,伸手去拿一旁的酒喝,张和才横了她一眼,却也管不了那些了。
他是真他妈的饿了。
李敛给他盛了碗鱼汤,他泡了些饭在里面,几口便喝下去,接着甩开腮帮子吃起来。
见他饿急了,李敛又拿起筷子来,并不吃,只是替张和才布菜。
二人一个吃一个饮,一时无话。
方才说得热闹还觉察不出来,现下桌面上静了,四下里的闹便现出来。
饮过几碗,李敛搁下酒坛子,手肘搭在桌面上,朝前凑道:“老头儿,你不常出门吃饭?”
张和才饮口汤咽了几下,含糊道:“没有啊。”
李敛道:“这乌江府满道就你一个太监?”
张和才蹙眉,做了个不明所以的刻薄相。
李敛轻笑道:“那这四下里的人怎么都盯着你看。”
“……”
张和才咀嚼的动作一顿,慢慢停了。
他忽然觉着口中的鱼腥得厉害。
半晌咽下去,张和才抽帕子擦了擦嘴,冷嗤一声,讥笑道:“这哪儿是瞧我,是瞧李大侠你呢。”
李敛挑了挑眉。
“我有什么可盯的。”
张和才也不看她,低头掸着袖子道:“他们那是看你,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女人,跟了个没根子的阉人,出来吃个饭还得有说有笑的,像你后边那女的——哎,哎你别回头!”
张和才话已经说晚了。
李敛回过头,打眼便瞧见身后一对夫妻,男人脚上绑腿快靴,一眼就知道是个跑镖的,块头有她三个大,头上半根头发都没有,脸上有几点麻子,女子则生得纤弱,身子袅袅婷婷落座在那,瞧着李敛的目光同情极了。
李敛跨坐在高背椅边上,一手按着酒坛,单臂搭住椅子背,手腕一抬指了下那女子,冷声道:“哎,看什么看?吃饭就好吃你的,我盯着和你一块吃饭这秃头麻子了吗?”
张和才:“……”
女子叫她说得一愣,还未表态,一旁大汉先不干了,撂下酒杯就要站起来。
女子连忙伸手拉住他,轻声道:“朗哥,罢了,是她不识好人心,咱们犯不上。”
男子虽不言语,却还欲再做点甚么,李敛见此笑了一声,抬手左右撸起了袖子,露出右臂肘上一道皱缩的纹印。
她轻声道:“大哥,我劝你听你媳妇儿的。”
“……”
见了那纹印,男子眼神明显缩了缩。
咬了一咬牙,他忽打怀里掏出银子拍在桌上,猛喝一声“结账!”,领着那女子匆匆离了酒楼。
二人走后,李敛放下袖子,无事一般转回来。
她自倾了一碗酒,将喝未喝时正迎上张和才眼神,顿住道:“怎么了?”
张和才面上表情有些古怪,咳嗽一声端起碗筷,嘟囔着道:“败家娘们儿,净给我戳事儿……”
话说着扒了两口饭,笑意却憋不住的涌上来,五脏六腑里的蜜泊泊流淌,堵不住的朝外泛。
他忙又假意咳嗽两声,憋住笑,抬筷子敲了下李敛的酒碗。
“你、你就净喝这些玩意儿得了,好歹吃点儿垫垫肚子。”话落给她朝盘里拨菜,佯怒道:“快吃!”
李敛叫他吼得莫名奇妙,反应了一会才道:“我饱了。”
作者有话要说:张和才这个批又要作死,忍不住想抽他后脑勺。
第四十八章
李敛道:“我饱了。”
张和才一瞪眼道:“饱什么饱, 你吃啥了就饱了?”
“鱼头这边都我吃的啊。”
“那才几两肉?吃吃吃, 快点儿, 不吃浪费了。”
李敛放下酒碗,眉头渐蹙。
“我说了吃不下了。”
又道:“张和才, 你怎么这么婆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