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引难得安静下来,等到了六点钟的时候,他开始烧水煮饺子。
也不知道蘅蘅包的饺子都是什么馅儿的,一定特别好吃……可惜他只能吃五个。
等到饺子煮熟,将饺子捞上来时,宋引却发现自己忘了带醋来。
他拍一把自己的脑门,“看我这个猪脑子……我去搞瓶醋来,你等着。”
只是大年三十晚上的六点多钟,哪里还有店是开着的?
最终宋引兜来转去,还是从护士站借来了半瓶醋。
回到病房门口,宋引一推门进去,便看见病房里站了一个人。
是季正诚。
不过短短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他却像是突然老了十几岁,两鬓冒出了一簇簇的白发,脸颊也瘦得凹陷了下去。
这对曾经的父子俩如今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在病房里相对着沉默。
宋引将手中的那半瓶醋放在门口,颇有些讪讪的:“叔叔来了啊。”
他知道季正诚将季褚毒打了一顿然后赶出家门,可他是一个外人,这会儿只能粉饰太平,像个没事人一样笑道:“季叔叔来了啊……那、那我就先回去了,家里人还在等我开饭呢。”
只是宋引并摸不准季正诚的脾气,他生怕待会儿季正诚还会对着这个儿子下毒手,因此也不敢走远,出了病房便直接躲进了楼道里,预备着随时去救人。
***
这一个除夕夜,有一些特别。
于初蘅而言,这是她记事以后,和亲人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除夕夜。
于宋引而言,这是大少爷第一次饥肠辘辘、裹着羽绒服在楼道里蹲了一整夜的除夕夜,可这也是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没有在除夕夜里牵肠挂肚地想着,妹妹此刻会在哪里吃苦。
他知道,此刻妹妹就在温暖舒适的房间里,只要他想,就可以随时见到妹妹,这样已经很好很好了。
与此同时,宋家大宅里,宋老爷子一口年夜饭都没吃,将桌上的碗碟砸了大半,然后怒气冲冲地上楼去了。
留下的是简清怡一家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而在病房里,季正诚与季褚,两人相对无言。
最终还是季正诚先拿过了宋引找来的那半瓶醋,倒满了两个小碟子,然后将又盛了一盘子饺子,无声地递给了季褚。
就这样,父子俩满对面地坐着,静默无声地吃完了那三十五个饺子。
这也是他们一家三口,过去十六年里,第一个没有褚晓的除夕夜。
与此同时,看守所里。
借着头顶微弱的电灯光芒,林素芬缩在角落里,在纸片上用铅笔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紧接着她将那几张纸小心地折叠起来,然后又站起身来,从一旁拿过自己每天洗漱都要用的牙刷。
林素芬握着牙刷柄,在水泥地一下又一下地磨着——好在因为是除夕夜,看守所里也给大家放了电视,冰冷的牢房里难得热闹起来,所以她发出来的声响并没有被看守或是其他犯人察觉。
她磨了很久很久,最终将牙刷柄磨成了薄薄的一片,锋利得如同刀锋一样。
在零点钟声响起之前,林素芬便将那把被磨得薄薄的牙刷柄插.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等到看守和其他犯人发现她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她的血漫过了半个身子,血迹早已经干涸发黑。
***
初蘅是在吃早饭的时候听说了这个消息。
林素芬写了两封遗书,一封给初蘅,另一封则是给季褚的。
她没有什么文化,年轻时还没读完初中便辍学了,写出来的话也是大白话。
第一封遗书——
“蘅蘅,你三岁的时候大病了一场,我送你去医院,路上你很难受,抱着我叫妈妈。如果那个时候我没动那个念头就好。我害了你,也毁了莹莹。后悔没什么用,我的命不值钱,死了也抵不上季太太万分之一,但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如果可以,你帮帮莹莹,她不是坏孩子,你了解她的。”
第二封遗书——
“季少爷,对不起,是我害你没有了妈妈。你妈妈很爱你,你去考飞行员她没有生气,她那天本来想晚上炖汤给你喝的。”
初蘅拿着那两封遗书,看了很久,最终放在了一边。
看着妹妹低垂着眼眸的样子,宋引忍不住问:“蘅蘅,你……哭了吗?”
初蘅的指腹飞快地擦过眼睛,然后她摇了摇头:“没有。”
她也曾在心里千百次地向林素芬祈求过一点微薄的母爱,可惜从未得到过回应。
如今,她脑海中有关林素芬的那些记忆,不论好的或是坏的、温情的或是肮脏的,都终于划上了一个句号。
***
高一下学期开学前的一天,全国物理竞赛的成绩终于公布了。
结果也不算特别令人意外——在所有的竞赛生中,初蘅以全国第一名的成绩入选了国家集训队。
点开公示名单的时候,初蘅正在剥柚子,因此在第一名的位置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时,初蘅没什么防备,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她的表情太过风平浪静,宋引根本没察觉到她在查成绩。
他一边凑近屏幕,一边调侃道;“这什么啊?二月加急枪决名单?”
下一秒,宋引便在“枪决名单”的第一行看见“初蘅”两个大字。
“卧槽……”他一口水喷出来,溅了半个屏幕。
生怕妹妹发火,宋引赶紧抽出纸巾将屏幕擦干,然后便看见了的屏幕上“国际物理学奥林匹克竞赛国家集训队名单”这几个大字。
宋引呆愣片刻,然后一跃而起,“蘅蘅?蘅蘅!”
他知道自己妹妹聪明,但没想到,妹妹居然这么聪明!
初蘅看着面前这个手舞足蹈的傻子。
在褚阿姨出事之后的这一个多月来,只有在这一刻,她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开心。
而在此刻,初蘅才突然发现,在她终于察觉到开心的这一刻,竟然无人可以分享喜悦,身旁只有宋引。
看着这个手舞足蹈的傻子哥哥,过了许久,初蘅也终于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是她给他的第一个微笑。
***
后来,初蘅便没有再见过季褚了。
关于季褚的消息,都是她从旁人处零星听来的。
小胖头鱼和符微月聊天时说:“季褚好像从家里搬出来了……嗯呐,在他们学校附近租房子。”
宋引说:“这个狗东西怎么突然这么爱学习了?都不和我一起去打篮球了。”
后来,初蘅和江敬在IPhO国家集训队遇到,江敬来找她讨论题目的时候,也顺口提起了季褚,“真是没看出来,这货是学婊啊,我还以为他读书不行的,怎么认真学习了三个月就考了全校前十?所以他学渣是渣着玩的吗?我怀疑这货以前都是装的!”
初蘅笑笑,没有说话。
她的成绩发挥十分稳定,进入国家集训队的时候是第一名,在之后集训队里大大小小的考试里,名次从来没有掉出国前三。
在集训队内的最后一轮选拔中,初蘅也是第一个锁定了国家队五个席位之一的学生。
在老师眼里,她是本届物理竞赛中国国家队的头号种子。
这一年的IPhO在克罗地亚的首都萨格勒布举办。
这是一座古老的欧洲城市,城中遍布着各式各样的博物馆,处处可见极盛时期的奥匈帝国统治时的遗迹。
比赛结束的那天,中国国家队斩获五枚金牌、获得团体第一,初蘅也拿到了个人总分第二的好成绩。
先前高校的自主招生老师已经联系过初蘅许多次了,等初蘅随着国家队回国,再次受到了自主招生老师的电话轰炸。
初蘅懒得搭理,将这些电话都扔给宋引去应付。
而宋引作为一个学渣,生平头一次体会到了被众多老师当作香饽饽争夺的滋味,一时间也喜不自胜与有荣焉
不过……他很担心地看着妹妹,“国内就没你看得上的学校吗?那出国吧,哥哥帮你找人写推荐信。”
初蘅懒得理他,只是道:“别烦我。”
她还没想好要去哪里读大学……反正她才高一,按兵不动也比选错路好。
既然还没想好,理所当然的,初蘅便继续参加了第二年的IPhO。
这一年的IPhO在曼谷举办,比赛结束的那天,她接到宋引从英国打来的电话。
宋引是真的很爱碎碎念,一个人就能说上好久,有时她将电话放在一边去洗澡,过半个小时再回来,听见电话那头的他还在讲——就算这样,也没有错过任何一点重要信息。
他絮絮叨叨的——
“我看到新闻了,中国国家队又拿了团体第一,你怎么还是总分第二啊,去年考第一的那个畜生今年也来了吗?”
“新闻照片里怎么没有你,我还想看看你呢……你都好久没和哥哥视频了。”
“噢对了,季褚明天的飞机,去波士顿。”
“哎,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他拿到MIT的offer了……可惜是半奖。”
“他没钱,本来是去不了的——我想借钱这狗东西还不要,嗐气死我了。不过上个月他参加一个微软赞助的什么计算机比赛,得了金牌,奖金还挺多的,突然就有钱了。”
“本来想回北京送这个狗东西的,结果前天和我说捡到漏了,买到一张便宜机票,才两千块,明天就走。”
末了,他长长地叹一口气:“哎……这狗东西啊。”
长久的沉默之后,初蘅突然道:“我去英国。”
宋引没反应过来:“什么?”
她默了片刻,然后道:“我想去英国读书。”
挂掉电话之后,初蘅从书桌前站起身,走到酒店的窗户边。
曼谷终年炎热,此时正值七月底,是一年之中雨水最充沛的时节。
他们一行人来到这里一个星期,每天都在下雨。
不过此时雨已经停了,乌云消散,月光晴朗。
这么看来,明天的曼谷应该是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