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子离道:“石脂非盐非铁,自可算得栖州的产析。”一碗好肉,肥肉没了,瘦肉和汤总要留点给栖州。“栖州也是圣上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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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楼淮祀是随性之人,他对栖州无情无羁绊, 一个知州还是被坑骗过来的, 他的心思全没放在栖州上。来时不过想混赖过任期再打道回府, 想募兵本意也不是清匪还栖州太平岁月,而是想捞点横财。
以战养战,换种说法, 便是借官府的名头行黑吃黑之事。
这行当楼淮祀熟得狠,姬氏皇朝就是匪盗起家, 元祖他老人家为了活下去在兵荒马乱、天灾人祸之时拉起一众光脚没有鞋的, 锄头镐头一扛地头一占, 干起了劫掠的买卖。这帮人好勇斗狠,渐渐就立稳了脚, 随之而来还有各种吃不饱饭的流民前来依附。
姬元祖还没得意多久就发现, 人手是越来越多, 米粮却是越来越少,再这般下去, 大伙又要吃不饱。把心一横,仗着人多势众不怕死,蚕食起周遭的匪寨贼窝。周边的匪吞净了, 又劫起外县的匪, 最后索性揭竿造了反……
楼淮祀想必对外祖父家的发家史肚子里门儿清,栖州没粮没土产,穷得叮当响,他又一气带了这么多人过来, 不想干耗钱粮养人,就要有生财之道。掏匪窝便成了上上之选。
楼淮祀自觉这是万全之策,俞子离却觉得远远不够,这万全全的是楼淮取巧混赖之法。
栖州的匪再多,四年也该剿尽了。然,四年过后,楼淮祀拍拍屁股带着娇妻与兜肥衣鲜的手下回禹京。栖州却还是旧模样,水道如蛛网,良田无几顷,卖儿依旧卖儿,乞讨的依旧乞讨,生计依旧艰辛,日子过不下去,依旧有人弃家落草,过个一二年,匪盗便会如雨后春笋冒出,生生不息。
剿匪需强兵,清匪则需民安。
梅萼清想围水造田那是治本之法,此法耗费的人力财物不可估量。栖州从前朝伊始便是化外所在,既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又无产出,税收都不过仨瓜两枣,历代历朝都不曾大治。
到了本朝,姬景元当得有为之君,却也没管栖州事,一国上下,处处要钱,水利、民生、军事,哪有多余的银钱耗在栖州这个入不敷出的无底洞中?
如今皇位上坐着的是姬央,俞子离擅自揣摩上意,姬央八成是想动一动栖州,但,天下是姬家的天下,却也不是姬央一人说了就算,朝臣都竭声反动,姬央也不能独擅专断。
栖州的石脂,正是最好的一个契机。
俞子离看了眼楼淮祀。心底微叹口气,兔崽子一气刨出一个大坑,却是只管刨不填土。别的官有了这份功绩,少说也要放一百二十分心在上头,届时高迁升调,前程似锦,楼淮祀却是两手一摊,打算扔给姬央万事不操心,真是个大方人。
卫繁听得一头雾水,楼淮祀却是一点就透,这是要他去分一杯羹来。盐、铁、茶等历来归属朝廷,但石脂不在此例,用处还不输盐铁:“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石脂大有用处,以舅舅的为人,自有嘉赏。”
俞子离笑道:“左不过都是圣上的江山,既如此栖州所产的石脂栖州占上一份有何不可?说起来,你借粮与云水,暂不论今岁收成如何,栖州历来粮税都与上供之数持平,还与你一船粮,说不得就凑不齐供税。开源节流,石脂可不是占个‘源’,你身为一州知州,不该据理力争,为栖州留一片福祉?”
“圣上遣人开采石脂,自也惠及一方,工地各种劳力脚力,陶盆瓦罐,可终究有限,若能占石脂一半之利,充盈了府库,便有余力治理栖州。”
卫繁听得频频点头,灵机一动,还道:“是不是还要草绳草编之物?寡儿村的草绳都不怕没了买主。”
俞子离笑看卫繁:“繁繁心慈良善。”斜一眼楼淮祀,这个……不提也罢。他夸了卫繁,又说道,“繁繁说的所占甚微。石脂可用来照明,且火光明亮,对外售卖,自会引来走商求买,他们往来栖州又能引来商机,说不得能辟出一方新天地。”
楼淮祀眸光微闪,似是心动。
俞子离诱道:“阿祀,你与繁繁买了一条街,你夫妻二人财大气粗,只当自己娱,然,若是街上空出一片店铺设个石脂买办处。走商远道而来,自要食宿,也好叫街上多些进益。”
楼淮祀盘算了一番,若是交予朝廷接管,自己万事不必操心。若是栖州掺一脚,财帛动人心,上下牵扯,自己保不准不得清闲,不过……到底还是利大于弊啊。
“朝堂上怕是不肯。”
俞子离惊异:“你不过是私礼送与你舅舅,又不是献于朝中。”难道姬央是个炮仗,得了一坛石脂,查也不查,探也不探,便在朝上劲儿劲儿道栖州有石脂现世?姬央又不是卫放,瞧见丁点星火,就嚷得如同火烧屋梁。
楼淮祀依旧不语。
俞子离又道:“阿祀,不论你愿不愿,你都是栖州的知州。你不喜此地荒恋,恶民愚昧,然而,你是此地的父母官。”无论如何,总要为栖州之民思虑一二。
牛叔只作没听见俞子离的话,在旁不置一词。
素婆却跟着点头:“俞郎君说得甚是。”
卫繁偏头看向楼淮祀,似有担忧、似有欺盼……她从来不做那些强求楼淮祀之事,她楼哥哥做什么都是好哥哥,好夫君。俞子离一席话下来,她听懂了一半,她担忧楼淮祀为难,却在心底隐隐欺盼楼淮祀能为栖州尽上一份心力。她没想过为民忧而忧,也不曾想过达者兼济天下,她只是觉得略是可行,略有余力,何不出手相帮?
楼淮祀用肩膀轻轻碰了一下卫繁,低问道:“卫妹妹,你为何要拿出粮票?”
卫繁奇怪道:“不是楼哥哥要用?”
楼淮祀笑道:“那要是我不用,你会舍给栖州百姓吗?”
卫繁用心想了想,道:“要是灾年,他们真够活不下去,那就舍给他们呗,我们又不缺这些粮了,再说了,在禹京时家里冬日也要布施粥汤呢。我不会救灾,又没甚学问,也只能做得这些力所能及之事,买船草编,舍些米粮,许微不足道,却得心安,也能打发些闲暇。救天下,我救不来,也不敢去救,可路上遇见流离失所的稚童小儿,岂能忍心视而不见?”
楼淮祀听着她絮叨,心头开出一枝花,微风吹过,花叶微动,是那如丝如线却又深入骨髓的悸动。
俞子离和素婆的唇角均露出一点笑意,卫侯府教的女儿很不错。
楼淮祀从小胡闹,小善小恶于他都是可为可不为之事,全凭自己喜恶。卫繁却是不为小恶,不吝小善。她一天到晚笑呵呵的,性子又宽容,些须小事从不放在心上,路遇不平,自己能管便帮上一帮,自己无能,也不逞强,利索得求助他人。
俞子离发出一声喟叹:自己这个半路女学生,白白便宜了混账师侄。听卫繁一席话,越发嫌弃腹内一肚黑水,肠子能打十八个结的楼淮祀。
楼淮祀轻咳一声,摸摸鼻子,看看他师叔那眼神,哼,他娶了卫繁那是自己眼光好,开口道:“既如此,等舅舅遣人来,再详谈此事。”
俞子离见他松口,欣慰一笑:“倒要替栖州民多谢知州力争。”
楼淮祀扬眉,戏谑:“师叔偏心眼,整个偏到栖州这边,不过,师叔怎不劝我掩下石脂一事?”
“胡言乱语,这等事如何隐瞒?”俞子离斥道。楼淮祀这毛病一时半会是改不过来,半点没把自己当知州,石脂非小事,至多拖上一拖,还能整个瞒而不报的?都是什么混账之问。
楼淮祀大逆不道道:“这有什么不好隐瞒的,那处说是索夷族族地,说到底却是栖州荒地,又是水又是沼泽。我另遣人充当富商,栖州地贱,不出多少钱就能金将地买下。你也说石脂非盐非铁,我又有靠山庇护,这些石脂自是归我所有。索夷族地可见的石脂便如泉水,暗处的还不知多少,市面油价百文一斤,这石脂暂且不知他用,又不可食,价且贱于油,八十文一斤便可,也算得一本万利。”
俞子离轻敲了他额头一记,笑道:“你倒算得精。”
楼淮祀忽问道:“索夷族归属蒹洛,我们这些人进进出出,兼洛县令怎得半点动静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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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栖州城所在地就是蒹洛,通常来说, 县衙同在城中, 但栖州是个另外, 蒹洛县县衙独在外头,就是不显,县城与县令, 一个查无此地,一个查无此人。
蒹洛县令陈显文, 是个不死不活、无所作为的老酸儒, 不叫苦、不贪功、不惹事、不担责, 也就比土地庙里的泥塑菩萨多出一口气。庙不灵,都没人烧香, 何况一个三棍下去屁都不出一记来的蒹洛县令。
县里斗殴了, 村长、族长、长者三堂会坐, 该打的打,该罚的罚的, 该死的死。报官?蒹洛县衙门前的鼓槌都烂腐了。县里发水了、遭灾了,村长、族长先纠集人手抢地抢苗械斗一番,双方斗个你死我活, 能消停就消停, 有伤医疮,死人出葬;实在消停不了,找官也要挑大的找,闹闹哄哄, 大批人马直接杀进栖州城去。府衙这边安抚那边抚慰,敲棒两边敲,甜枣两边哄,将人打发走了事。
蒹洛县有如隐迹藏形了一般。
陈显文生得两窟窿眼,眼里那是不见万物;生得一管鼻,透透气;生得一张嘴,那是用来吃饭吃水的,话应少,食应多。不谤不诽不诃不谀不鸣不申。
栖州新知州到任,将门一关,买街买屋买地,就是不见下属各官。如宋光、主薄等人,那是肚里直打鼓,生怕他要烧旺三把火;如时载、梅萼清,生怕他两手一摊诸事不管。
只有蒹洛县令陈显文,超然于世,上峰不召他当不知其事,日日雷打不动早起一碗米汤就粗馍,吃罢在县衙转一圈,捧卷书,看到日当中,放下书用中膳,一碗饭两样菜一盅酒,吃罢,再看会书,抬头看看日,唔,西斜,可以家去了。
栖州三县,蒹洛县是地大物薄,全赖一条宽阔的水道栖江,郊野遍地芦苇沼泽,一锄头下去,全是草根。野地还多恶鼍,时不时咬死咬残个把人。可这与他陈显文何干?
春耕少粮种?府衙有派粮种下来他就发散下去。没有?那他一光杆县令能怎么办?
春汛成灾?天之意,岂是人力可为?愚公移山尽几代人不可得,终是上苍垂怜才心愿得偿。不可行之事,何必劳心费力?
田间多恶鼍?鼍龙乃上古神兽,九州大陆历来有之,世间有恶,鼍龙食之,消人间之罪孽,不塑身立象,难道还要驱逐之?
野有蝗虫啃食?这……他一县令何为?自有虫神刘猛将军驱赶,他多焚几炉香便是了。
奉承新任知州?君子如竹自有节,怎可弯腰低眉事权贵?他蒹洛县令虽是庸庸之辈,却也做不来谄媚嘴脸。
唉!曹孟德诗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卑渺如人,如蜉蝣,如芥藓,能做得什么?还是依托上天慈悲方是正经啊。
没错,蒹洛县令陈显文除却在县衙里头看书,就是去普渡寺吃斋念佛,时不时地在寺中宿个十天半月,与和尚论论经,说说轮回,再从河里捞几尾鱼,去放生园里放放生。
楼淮祀手下的这帮人在索夷族族地进了出,出了进,一伙人进去,插竹条,拦草绳,这块地荒僻,往来无人烟,蒹洛县里差役两三只,他们在这圈地,蒹洛县竟是全然不知。
楼淮祀原本还当陈显文明哲保身,视之当不见,知之作不知。左右栖州的官除了歪缠的时载还有一肚子黑水的梅萼清都这德行,只恨不能两耳闭塞 。他哪里知道陈显文不管事就算了,还一心向佛,只差没把头发一剃,出家为僧。
俞子离道:“阿祀,寻个时日,你当见见栖州诸官。”
楼淮祀下意识想推,又见众人都有赞同之意,没好气道:“见,见,见。”
素婆道:“小娘子也当办宴请家眷赴宴。”
楼淮祀愁眉苦脸,他发现一旦理事,各种琐事纷至沓来,坐卧庭中,浮白偷闲,那是做梦。身边还有个催鬼似得俞子离,简直是要了老命。
卫繁倒是兴致高昂,请教了素婆,理出一船的礼,侯府上下,楼家上下没一个落下的,悯亲王、宫中几个大靠山,全都没有落下。就太上皇的礼不好挑,厚了不是,薄了也不是,姬景元又不讲道理,一个不顺心就发脾气。
楼淮祀非常光棍,石脂顺带脚也给他外祖父送上一坛。
卫繁捏着礼单,十分犹豫:“送一样的?”
楼淮祀边撒出人手给江石送口信,边笑道:“外祖父最喜跟舅舅呕气,不如送他们一色的,随他挑不是去。”
他说得随意,卫繁也不置疑,依他之言也送了一坛石脂给姬景元。
卫繁那封给卫絮的家书委实费了不少心血,依着舆图注释,将上头缺漏的一一补上,她又央贾先生画了画,一来二去,竟是积得厚厚一叠,干脆也缝成册子拿油纸包了随船捎去。
江石人在云水收药材,被找上门时怔愣半晌,除却无奈外,心中着实发紧。栖州虽不大,找个人却并不是易事,楼淮祀这帮属下也不知使得什么法子,竟能在云水拦下他。他应下此事,又约定在栖州城外码头碰头,这才目送那个跛脚私兵慢吞吞走远,在外了站了半日,这才返身回屋。
江石的药材已收得差不多,他心中有忧,先去云水县衙辞了时载。他们算得同乡,虽无十分交情,却有同乡之谊,每来栖州都会同饮一杯薄酒。
时载这些时日忙得团团转,换下青衫,穿着短褐,戴着尖顶草帽,乍看与田舍汉无异。他也不嫌脏,赤着脚在田埂上转悠,听闻有人来寻,在水沟里洗了手脚上的泥,再穿上干净的鞋袜,见是江石不由露出笑来,道:“我还道哪里的客来访我,原是江兄。”
江石也笑起来:“我来云水好些时日,不过,思量着时兄忙碌,不便打扰。”
时载摇摇头,道:“ 一年也见不得几次故友,心中着实思念。哪里有不便之处。”
江石看秧田平整,已出秧苗,道:“时兄操忙农事,多有辛劳。”
时载苦笑,道:“我一应农事都是纸上学来,终是浅显皮毛,不过是花架子子,一日到晚在田埂转,却是看不出好坏究竟。”他拉着江石在一处草棚坐下,里头一张木桌,几条长凳,桌上一壶凉茶。亲倒了一杯茶水递与江石,道,“江兄略解解渴,晚间你我再好好痛饮一番,我旧年酿的酒今岁当有几分醇香。”
江石笑应下,又道:“时兄见了栖州新任的知州,如何?”
时载笑起来:“楼知州妙人啊,言谈风趣,少年急智,不是易与之辈。他虽年小,倒比人头落地的那个强出百倍。”
江石扬眉,道:“他一路与我同来,唉……一言难尽。”
时载哈哈大笑:“说起来,知州叫我捎口信与你,叫你好生交过税,不要寻个野渡就从栖州溜走,知州还置办了一条街,街开百行,邀你在街上开家药材铺。”
江石道:“你是没见他剥了皮肉敲断骨头掏骨髓的模样。”小气劲一犯,恨不得将天下人都算计去。
时载眼中笑意不减,又指着在田间巡视的二人,道:“我问知州借了粮种,他硬塞了几个钉子给我,恰县衙少人手,我便借来用上一用。这些人心性坚忍,竟是不曾有半句怨言。”
江石道:“楼知州不喜管事,惹上他一分,他却要还上十分。”
时载点了点头:“无妨,我问心无愧,随知州还我几分。”他与江石来回几趟,知他的行事,问道,“江兄可是近日要归?”
“正是,过两日便回,先至禹京,再回桃溪,时兄可有家书要我捎回家去?”江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