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一个身形消瘦单薄,高挽发髻青年从船侧绕出来,手中一柄漆黑的长刀,纵身一跃追上始一,掉转刀背横刀一隔挡住了他的去路。始一被这么一拦,见此人武功奇高,双眸闪亮,弃掉瘦道士,压根不管身上伤势,身形如电朝青年欺过去。
朱眉皱了皱眉,无生死大仇,始一却是博命的打法,要命的是,他虽身受得伤,身法却半点未弱,如一盏没灯,将熄之前也要爆出炽热一团光亮,此战不可拖……朱眉打定主意,一个闪身,把避得远远的瘦道士揪过来,喝道:“药翻他。”
瘦道士抖抖唇:“小道的‘一枕秋梦’难配得紧…”
朱眉脸极为白净,反衬得刀疤殷红如血:“那我就把你个道士扔过去。”
瘦道士倒吸一口凉气,他还当这位朱郎是个正义之士,不曾想,竟也是个不择手段的,忙从腰间翻出一个纸包,兜头就往始一脸上砸了过去。
始一眼中闪过一丝轻蔑,这种儿戏手段也要药翻他,朱眉见机却极快,一块飞石脱手而出击破纸包,顿时一阵薄烟散开,始一闪避不及,拿手掩鼻,他身后几个水手嗅得被风相送而来的迷烟,噗通噗通栽倒在地。始一暗道不好,身形晃了几晃,倦意袭来,强撑好一会才不甘倒地。
朱眉还不放心,上前又冲始一后颈一手刀,彻底将砸得死晕过去,这才收刀静立一边。
楼淮祀盯着他怔忡半日,朱眉是他兄长引见的,他本以为行事规板,没想到竟也是妙人。
姬景元送的一个太医本就是医治始一的,听到动静,从船舱抢出来,看地上血葫芦似得始一,惊呼一声:“啊呀,这可如何是好,才养得半好,不知费了多少良材宝药,怎又命悬一线了?”他急奔过来,想要把始一拖回舱中医治。
“慢着慢着。”楼淮祀想起一事,跑过来,蹲在始一旁边,掏出一枚小小的青玉瓶,倒出里一点无色无味的水沾湿手指,沿着始一的脸颊慢慢蹭抿,隔了一会,从始一的脸上揭下一张面具来。
没想到始一死气沉沉硬梆梆好似活兵器,竟生得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眉目清秀。楼淮祀边惊愕地指着始一说不出话,边还不忘顺手牵羊将面具塞进了自己怀里:“他他他……”
太医见怪不怪,笑道:“小郎君,我虽不知始一年岁几何,大许他自己也不知,只观他身形骨相,便知尚不过双十,自是乳臭未干。”
楼淮祀摸摸鼻子:“我还当他与我阿爹年岁仿佛呢。”始一无父无母,不知生时,姓不明,名不真,小小年纪习得一身武艺,不知吃了多少的苦头,身为暗卫本该不见天日,无踪无迹地死在哪次刀光剑影之中。他际遇这般凄惨,自己竟还搜刮压榨于了,狼心狗肺如楼淮祀都有些心生不忍。
卫繁在旁也有点唏嘘,他们出行吃的穿的一样不缺,山珍海味都带出得不少,再兼各种药材。因着始一失血过多,卫繁领着绿萼绿俏几个比对着药膳食方炖滋养盅品。
绿萼捧着厚厚一本册子,有些担忧:“娘子,四娘子的外祖家未曾听说出过郎中大夫,也未曾开过食肆酒楼,这本药膳食方墨迹又新,真的可用?”
卫繁道:“四妹妹的外祖家一方巨贾,历来富贵之家都有传家的食方,四妹妹定是从她外祖家抄录来为我添妆的,再说,我也翻过几本医书,这些食方的药材都是相辅之用,不见相克之处。既如此,就算没有功效,也不会什么损伤。”
绿萼拍手夸道:“原来如此,到底是小娘子聪敏,不似婢子,没什么见识。”
卫繁有些得意地一扬眉。
她帮着始一炖补汤,楼淮祀醋都呷了一缸进去,闷闷地坐在俞子离那吃闷酒。
俞子离上船后嫌楼淮祀这些人太快聒噪,只和梅萼清贾先生一处饮饮茶、下下棋,或与江石谈谈商贾之道,再或是清辉如霜夜在船头抚琴一曲,再叹无子期岸上知琴音何许。
楼淮祀肠酸胃皱,看什么都不顺眼,见俞子离取江水烹茶,怪腔怪调地道:“师叔的水是几时取的啊,是船尾取的还是船头取的啊?我见粗妇就在船边洗溺桶……”
俞子离气得脸都青了,毫不留情地把楼淮祀轰了出去。
船上就这么点地,楼淮祀无事可做,船头船尾逛了个遍也没打发掉多少时暇,转了半日又转回了卫繁身边。卫繁的汤品在炉上咕咚咕咚冒着烟,浓香扑鼻,她见楼淮祀满脸落寞,心疼起来,想着一锅汤品,饶一碗来也不打紧,始一一人未必吃了,遂盛了一碗给她楼哥哥。
“卫妹妹喂我。”楼淮祀得寸进尺道。
“不害臊。”卫繁刮刮脸羞他,羞归羞,却真个持勺喂他吃汤。绿萼等人羞红了脸,飞也似得走了。
这一吃却吃出事来,到了晚间楼淮祀只感燥热难安,狂饮一壶凉水也不解燥意,只想见卫繁一面。他与卫繁房间相邻,一拉开门,舱门紧闭,姬明笙特遣来的一个婆子凶神恶煞地守在门口,端得杀气腾腾。
“小郎君要是受了风热,去抓一帖药来。”
卫繁在里间听到响动,以为楼淮祀生病,赤脚跳下床,欲开门就被婆子塞了回去。这婆子万年棺材脸,费了老鼻子劲才挤出一个勉强能入目的浅笑来:“小娘子已就寝,不好出来。小郎君自去吃药就好。”
楼淮祀一咬牙,去船中揪了太医起来,太医一诊脉,嘶嘶半天,一言难尽道:“小郎君这是吃得什么大补之物,龙精虎……”见楼淮祀阴着脸,知趣,“无妨无妨,寻常之事,小郎君寻个通房丫头或清俊小厮,出了燥气便好,不用吃药,不用吃药,哈哈哈……”
楼淮祀深吸口气:“你给我开副药来。”
太医大为不解,想了想,也是。楼二郎君身边没用丫头,身边朱眉、始一,朱眉铁骨铮铮,敢动他,说不得能干出弑主的事,始一把自己折腾得小命都快没了;楼二夫人的四个陪嫁丫环倒是如花似玉,偏好似要放出许人意思。余的,就剩卫家陪嫁来的一堆侍婢……太医打个哆嗦,小心道:“小郎君,没有这等降火之药啊,要不委屈委屈,收了一个差不多点的……”
楼淮祀气得一拳上去把这个老不羞的太医砸了个乌眼青,转身气呼呼地砸开俞子离的门。
“师叔,把师祖的那什么药给我一丸。”
俞子离吃惊之下咬到舌头,痛得人都结巴了:“你……你……”
楼淮祀却是越想越美,左右他要忍个两年,吃了药无所顾忌,大可放心与卫妹妹同床而枕、夜夜相拥而眠。
俞子离听他的盘算,神色复杂地看了楼淮祀一眼,真取了一丸药出来托在掌心:“你师祖留下的这药,服用后三年不能行房,你真个要吃?”
楼淮祀搬了搬手指,算了算,道:“划算。”拈起药塞进嘴里就吞了下去。
俞子离掌上一空,看他的目光都变了,一时忆起楼长危临行前的相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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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阿祀若有不法之事,留他一命, 伤残不论。
俞子离原以为是楼长危杞人忧天, 看来他师兄所虑极是, 楼淮祀行事无所顾忌,为遂心意,连自己都舍得下手之人, 对旁人又有多少怜悯?
姬明笙遣来的婆子自是信重心腹,她一时没听仔细, 脸都白了, 以为自家小郎君干了傻事, 揪了俞子离一个字一个字翻来覆去地抠着问,才略略放下心。此事不敢瞒着姬明笙, 拿了信鸽, 连夜飞信告知。
婆子单名一个素, 楼府上下连着姬明笙都唤她素婆,她忧虑的是楼淮祀小夫妻间的事, 道:“还需郎君按下此事,再不与旁人知,于名声不佳。”
俞子离头都肿了, 叹道:“我无意婚娶, 还当不用辛苦养儿,白捡个侄儿孝顺……”摊上个楼淮祀,他连十个儿子都养大了。
素婆道:“郎君多多劝引小郎。”
“晚了,都已经是棵歪脖子树, 如何引他?”俞子离气道。他是真没想到楼淮祀说吃就吃,真是,真是……
素婆生硬护道:“小郎君心地还是好的。”就是胡闹了些。
俞子离朝天翻个白眼,跑去船头吹了一夜萧,萧声萧萧瑟瑟凄凄凉凉戚戚,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欲眠都不得睡,欲醒者思长眠。
楼淮祀可不管这些,吃了丸药,眉飞色舞地要搬去与卫繁同住。卫繁懵懂无知,羞归羞,心里却极是愿意,二人凑一块眉来眼去打眉眼官司。
她身边的几个丫头也就年最长的绿蚁略通人事。绿蚁本就操心他们小夫妻分房两年不宜夫妻之道,生怕楼淮祀生出外心,在外头养外室相好,只碍于自家小娘子岁不得为之。眼见素婆也不反对,支使着她们搬箱笼,心下倒着实松了一口气。
卫繁不懂归不懂,晚间窝在楼淮祀怀中,伸指戳了戳楼淮祀的心口,趴过去好奇问道:“楼哥哥,原本不是说我们不可同房,怎又许了? ”
楼淮祀软玉在怀,大乐不已,见问生起逗弄之心,反问道:“你娘亲可给你压箱底的物件没有?”
卫繁想了想:“有倒是有,但阿娘说两年后再看,现还锁在箱子里呢。”眨了下眼,又小声道,“阿娘说得神秘,我好几次想偷偷开锁看看,只这些天忙乱,浑忘了。”
楼淮祀将人一把抱在怀里,笑道:“不用看,以后我们一道看。”
“楼哥哥怎么知道是什么?”卫繁追问。
楼淮祀道:“我跟白马观的道士混久了,近朱者赤,勉强能掐会算。”
卫繁咕得一声笑倒:“我才不信你,你定是诓骗我。”
楼淮祀看她倒在绣被中,烛影乱晃,一张脸也晕染着烛昏昏烛光,软而温馨,靠过去枕在她膝上,谓然长叹:“我谁都骗,只不骗你。”
卫繁头一歪,笑:“原来我嫁了个惯骗。”
楼淮祀抓住她的手盖在自己阖起的双目上,笑起来道:“你夫君是个贼骗,你就是个贼婆子。”他这一笑如冬去,如春来,如美玉生辉,如万树梨花盛开。
卫繁痴看了半天,拿指尖描着他绯色的唇,只觉怎么也看不够,哪怕看上一辈子,都是窗边新景。
他们小夫妻二人共枕而眠 ,自是好得蜜里调油,楼淮祀没心没肺,只恨自己呆傻,吃晚了药丸,亏了好几日。行船枯燥,目之所见茫茫白水,走了又走不到哪处去,楼淮祀却是个能消遣的,拉着卫繁在船板上与一众船手赌起骰子来,没一会,船上一片喧嚣。
江石长叹一口气,操碎了一颗心,船再行一段便要近湾,此处有暗礁急流,还多水贼匪盗。他们这队船入江没几日,前拖后挂的,满是肥硕待宰之相,只太过肆无忌惮,这些水贼不敢贸然下手。
江家船手这两日爬在高处张望,就见一艘小船不远不近地跟坠在后面,船上似是堆了几麻袋子的货物,看似装得满船,船行得却快。
江石心知是被贼匪盯上了,攀了绳索跃到楼淮祀的主船上,道:“知州,怕是有贼人盯梢。”
“你怎知道是贼?”楼淮祀让卫繁扔骰子,尤自蹲那扭头问。
江石阅人无数,就是没见过这么不拘小节的,想想还是郑重答道:“其一、这条水路是远道,小船只在近水走,行不远。它若真是运货载人,也当另择沿岸水道。其二、它看似满载货物,船不吃水,行舟又快,船上把式都是精壮汉子,不像船家更似贼匪。”
楼淮祀张望了一番,两眼直冒绿光,道:“他俩苦心跟随,自是想劫我们,来得好,我就怕他们不来,一路风平浪静的,我还当自己不走运,可算是把他们等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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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楼淮祀等人遇到这伙水贼却是一伙惯犯,他们盘踞于江岸边, 建了水寨, 聚集了百来人, 专拣了远航的商船下手。这些贼人都用小船,又快又灵活,狼群似得围将上来, 分作几股,一股攀上船杀人劫货, 一股潜入水底凿船, 另一股在船上把风、补刀、收拢财物, 等得杀了人,劫了财, 沉了船, 又飞速散去。
因他们不对当地过往船只下手, 偶尔甚至相护一二,不生民怨, 官府又收了点孝敬,争只眼闭只眼任之由之,只苦了远行路过的商人, 失船折财都是老天睁眼, 真遇上十之□□没有生还。
这帮子水贼长年在江上来回游荡,或扮作渔夫,或装成送客,见了大船便跟在后头盯梢。
江石以前过这边水路也是提心吊胆, 但他船中多老手,又有江湖人士混杂其中,出手凶残,也算硬茬子,嚼得进去未必咽得下去,水贼虽叹可惜,也怕两败俱伤,只得放任江家船队来去江湾。
这趟却不同以往,船队加入楼淮祀一行,冗长笨重,主船更是雕栏画栋,所携船只,无有吃水不深的。再看船上之人行事,吹萧抚琴饮酒作乐,日日丝竹歌舞不歇,怎么看都是头肥得油光锃亮的肥羊。
这伙水贼一合计,非是官船,江家的旗号他们倒也识得,一年从江上过好几趟。有心想放过,奈何财帛动人心,实在舍不得。
水寨除却贼头,贼老二吴信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是寨中狗头军师一流。他琢磨着八成是什么商船借江家的名头出行。
盯梢的水贼名唤于三,水性极佳,他跟了楼淮祀等人几日,两眼都熬红了,道:“二哥说得甚是,这伙人竟是富得流油,船中有好多娘们,我老远看了看,不大真切也知是眉清目秀的,还有一堆婆子伺侯。吃得更好,灶中一日一日的不知焖煮得什么,香飘四里,馋人慌。没坐人的船中不知带了什么货,重得紧,也有护船的,老的老,小的小,也有断腿的。”
贼头姓卜,名仁,便问:“这倒有些奇怪,既是富户,护船的也不请好手来?”
于三搓着手道:“大哥,我看他们出行的人也杂,也是老的老,小的小,我还叫到船上有马叫声,许是举家南迁,可不得老弱病残,大小仆役一并带上。”
吴信一拍手:“着啊,这便是了,他们举家出行,想着借江家的名头避避险,情理之中。”
卜仁有些顾忌:“若是下手,就要与江石结仇,他却是不怕血的,说是药商,手上怕也染了不少人血。”
于三拍着胸口嗷嗷直叫,大声道:“大哥,他手上染血,我肠子都淌过血,连着姓江的也劫,所幸将人都杀了,来个斩草除根。”
卜仁问昊信:“二弟,你意下如何?”
吴信出去看看天象,又摸出龟壳问个卜,喜道:“大吉,这是老天也叫我们发横财。”
卜仁拍桌道:“好,不枉老子一年到头早晚三柱香,受了咱们这般多的香火,也该保佑我们发大财。”
吴信等人连连点头称是,到寨外点了人手,杀羊杀猪杀鸡,又抬了一坛一坛的酒,大伙一道大口吃了肉,干了生死酒,抄着家伙齐声呐喊劫船发家,男的不论老少尽数杀光,女的不论美丑尽数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