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阿公做完给爹做。”
阿公对鱼姐儿是师父也是最大的长辈,无论怎么样第一件东西都该给他做。
看着手里的布张知鱼遗憾地叹气:“其实我也想给娘做,就是娘心疼我不让做多了。”
李氏看着她流畅但古怪的行针就笑,这孩子惯会安慰自己,难得家里有新布做衣裳她早托了针线活比鱼姐儿好看十倍不止的孙婆子。
张阿公一撇嘴道:“手跟漏勺似的,出门一日漏了多少财出去,还做衣裳,那缝不得大得十个指头都能顺着往外伸?”
话这么说,等这布被鱼姐儿做成衣裳,让他脱还不乐意,一进保和堂就在赵掌柜跟秦大夫跟前儿晃荡。
赵掌柜穿的是冰蚕丝的夏布,凉爽贴身得很,甩出张阿公身上的细棉布几条街去,而且鱼姐儿做的本是冬衣的款式,天气还热,她还没往里头填棉花,但这会儿穿着也热。
张阿公才上身就热得一身汗,鱼姐儿看得不住地劝,阿公乐呵呵道:“阿公今儿穿出去有事,下午回家就脱下来。”
赵掌柜一看那针线,好家伙,可不是缝肉的手法儿。
于是两人一眼就看出张阿公用心险恶,一个油瓶倒了都不扶的臭小子,一个还在要奶吃的娃儿,拍马也比不起年纪正好的鱼姐儿贴心。
惹得赵掌柜破天荒竟想起外嫁的女儿,回头还使人送了半车补品过去,把妁娘惊了一天,第二天天不亮就带着丈夫回了娘家。
一进门儿赵掌柜就委屈道:“女儿,你不在,都没人给爹做衣裳穿了。”
妁娘胆战心惊地看娘一眼,拉着丈夫低着头不做声儿——家暴现场做子女的实没眼看。
赵掌柜给婆娘整治一通,次日一大早便被送出家门忧伤地来到铺子上。
张阿公还是那身衣裳,见着赵掌柜和秦大夫便两眼放光。
两人转头就走。
或许他们比张家有钱,但炫孩子这事儿张阿公才是最肥的那个。都是做家长的,家财万贯也比不得儿孙拔尖儿。攀比的苦他们已经吃够了。
张阿公视而不见,摸着胡子道:“赵掌柜你身上的衣裳谁做的,看着这样式倒是不错。”
我穿这身多少日子了,也没见您老问一句呐,今儿怎就得了您老青眼?
赵掌柜咳嗽两声,见张阿公都要开嗓了,心头一急转转眼珠子拽住路过的蓝大夫,羡慕地笑:“蓝大夫身上穿的这身也不错,是嫂子做的吧?”
蓝大夫儿子都十岁了,正是人嫌狗厌的年纪,大伙儿心头都有数。
蓝大夫一无所知地看看自己灰扑扑的夏布面色古怪:“这确实是你嫂子做的。”
但它好看吗?
赵掌柜看着已经走过来的张阿公,忍不住和秦大夫对视一眼,闭了闭眼。
死道友不死贫道,蓝大夫,下辈子长点心找个好东家罢。
两人走到迎风处背手吹风,不到一刻钟面如土色的蓝大夫和神清气爽的张阿公便一起走了过来。
蓝大夫气得伸手指着赵掌柜直喊:“老赵,好你个老赵!”
赵掌柜耳朵一合,看着天装聋子,半天才忧国忧民地开口道:“今年的天热得古怪,先头眼见着已经凉起来,这会儿倒比六七月还热,也不知会不会成灾。”
“去年这会儿大家都穿夹衣了,现在泡在水里都流汗。”
说到这个几个大夫面色一正,也愁起来,“现在还不怕,咱们在水窝里,天再热也旱不过来,只看八月末能不能好,再热人就得生病。”
这生病说的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一大片。有人生病都是好听的说法,实际上大家都清楚,再热个十天半月恐怕就有时疫了。只谁都不想说这两个字罢了。
现在保和堂的消暑药都成堆往外卖,十文钱的药已经涨到了二十文。虽然县里还没听说谁病得起不来了,但保和堂已经在准备进药材的事,大周朝每年各地多多少少都会爆发时疫,大家的处理经验都很丰富。
在场的人只有张阿公是种地出身的,摸摸胡子想想道:“有灾今年也不怕,稻子已经长成,农人都知天时,这会儿乡头准在抢收,饿不死人万事都过得。”
饿不死的标准显然太低,张家人都是过过苦日子的,大人们熬一熬也能过,但张知鱼没过过苦日子,或者说她从来到这个时代后才知道自己以前的苦那都是蜜糖水。
张家没饿着她,姊妹们关系也不错,除了没有空调手机,出远门有些不方便外,她还挺喜欢这里的生活,毕竟没有污染,空气清新,南水县也很繁华,比起高楼大厦这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但偶尔出现的不和谐,每一次都会告诉她自己究竟来自哪里。
这里的好都建立在风调雨顺的好年基础上,一旦有一点儿天灾人祸,这个时代就会显现出它本来的底色。
张大郎每天回来都脸色通红,这两天他来不及浇地就先打水往身上冲。
李氏虽在水上凉爽些,但她要上灶,每日回来身上的衣裳也跟落了水似的。
等泼过两回地,一家人坐在廊下吹风,没过一会儿又出了一身汗。
张大郎脱了上衣,李氏在给他抹药膏。
张知鱼看到她爹一头一脸的晒伤心疼坏了,“怎么出门不戴个帽子呢。”
张大郎就笑:“傻孩子,只有有品的大人能戴帽子,你爹戴了那是大不敬。”
张知鱼震惊了,现在满街的百姓谁家出门不戴帽子?他爹大小手下也有四个小弟,这烈日头底下连个遮阴的东西也没一丝?
李氏奇怪地看她一眼:“往年你爹出门也没戴过帽子,你怎不说?”
张知鱼仔细一想,发现她爹确实从没戴过帽子,腊月天酷暑天从不见他戴,不过她一直只当爹不爱戴,再说往年也没这么热。
如今张阿公这样从不把日头当回事的张狂野菊花都戴了小竹帽出门她才觉得不对。
顾慈想想也说:“我在姑苏县城也没见过差夫戴帽子。”
不过他心头从来没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对,从他出生起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往日只当这些人就是不爱戴帽子。
得鱼姐儿一说,这才知道缘由,也惊道:“这么热的天也太可怜了。”
就连他家的丫鬟也能在阮氏屋子里蹭冰,不过他不能受凉,阮氏只允许顾慈穿少些,一日只给他在墙角放一点冰。
就为这点冰,张家人都不往顾家走了,顾家才来头一年哪来的冰窖,都是从外头买的冰使,现在的冰跟银子一样贵,人多了就化得快,几个孩子都很懂事地不过去了。
但阮氏怕顾慈一个人在家无聊,下午天阴下来也许他来张家串串门子。
张大郎道:“再晒也有米粮工钱拿。”
看看码头的工人,大伙儿都很知足,吃得起饭穿得起衣裳,回家有娘子妻儿还有什么熬不过的?
张知鱼见爹这样辛苦,转头看看正兴致勃勃盯着她走针的张阿公道:“阿公,明儿从保和堂回来给我带点药材。”
家里的金银花长得很好,已经在开第三茬花,之前的两茬都被她晒干收起来了,虽然很少但供两三个人用一段时间还是没问题的。
张阿公:“我看看你要拿什么。”
若是往常他准应声儿,自鱼姐儿狠狠买了十两银子的东西家来,他老人家就很警惕了,这孩子也是个狗胆包天的吞金兽,看着乖花起钱眼都不眨一下。
张知鱼放了针线,一路小跑回房写了张方子,这样阿公就不会忘了。
顾慈打后边儿慢悠悠地凑过去一看就道:“这个药方我怎么没看过。”
他把家里的医书都翻过了,顾慈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自信,可以保证自己再没见过紫茉莉和这个方子。
张知鱼眨巴眨巴眼笑:“这是赵聪家的书里记的,不干你家的事。”
顾慈没看过赵家的书,一听这话便不敢肯定,不过他还是觉得鱼姐儿准有事瞒着自己,但问了几次她都不说,便小声道:“哼,我等你自己告诉我。”
这是告诉鱼姐儿,我不问是因为贴心,但你有秘密瞒着我我是知道的。
张知鱼也哼哼两声,拿着纸去找阿公。
穿越这件事,她是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她爱张家所有人,也对顾慈这个小伙伴很满意。但就是因为这份感情,她才不能把审判的权力交给他们,她会永远一个人独享这个秘密,直到将它带进坟墓。
这是一个被皇权和神学笼罩的时代,就好比一只奇形怪状的动物被人献到皇帝跟前儿,在风调雨顺的时候,自然是护国神兽,若风不调雨不顺呢?
那就是凶兆了。
到那个时候这只兽会是什么下场?
张阿公拿着纸一看上头写了菊花和甘草,扭头看鱼姐儿笑:“你要配熟水还是茶饮剂?”
张知鱼想想道:“两个都有,我想看看有没有效果。”
保和堂每年都要配很多解暑茶煮了给各位大夫分,张家夏天经常都能拿到张阿公带回来福利药包,今年夏天张家也屯了很多,但最近药材价格贵,保和堂发得就少,大部分都被她爹一个人喝光了。
张大郎日日顶着暑气在外头巡逻,人都黑了一圈,回来连饭都少吃了半碗,家里人就都先紧着他用。
虽然家中常有,但孩子们从来没喝过,是药三分毒,小孩儿肠胃太娇嫩了,李氏都给她们拿来泡澡,效果也不错,所以她们都叫这个泡澡药,正经名字除了鱼姐儿和慈姑两个常看书的,张家的小孩子都不是很清楚。
夏姐儿几个就问:“什么是熟水和茶饮剂?”
张知鱼笑:“就是解暑喝的茶,熟水味道甜闻起来也香,茶饮剂就跟药差不多了,但没那么苦。”
最近李氏在船上也做些祛暑小食,用的都是南水县常见的莲子和荷叶,这些都很便宜,三文钱就能吃到一大碗,河上的花娘一天得光顾她家好几次,几个孩子睡前也能吃一碗井水湃过的散热。
顾家也熬暑汤,他家有钱用的是紫苏叶、甘草、藿叶之类的药材。
鱼姐儿拿出来的三花三草汤成本就要便宜很多,但却是现代最有名的解暑凉茶之一。效果肯定比保和堂免费发的和李氏做的吃食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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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登天鼓
张阿公点点头, 把方子揣到怀里,想想又觉得不对劲,里头也没拿来做熟水的花, 他张家老聪明开始怀疑鱼姐儿又要上街砸银子去。
鱼姐儿指指墙角开得郁郁葱葱的金银花笑:“咱们家自己就有,用完了再出去买。”
说过多少次了, 这是忍冬,不是金银花, 鱼姐儿就是不听, 张阿公有些头疼,开始他还没认出来,等这藤子渐渐长大了才发觉鱼姐儿养的是什么,她却早早把自个儿取的怪名字牢牢记在心上。
这可是他亲手交出来的衣钵传人, 当众说她伤的还不是自己面子?便把鱼姐儿拉到一边小声叽咕:“出去不许说金银花,别人听了要笑的, 这是忍冬, 只有藤和叶能入药。”
鱼姐儿自信地回:“马上花也可以了。”
药典里记载过的花蕊用途简直不要太多,没想到大周朝经济水平都这么发达了还没挖掘出花蕊用途。
内行人知内行事,张阿公还有些怀疑。
张大郎却十分信服鱼姐儿的话,只听鱼姐儿说了个没边的影儿,就自动脑补了一番女儿修书立传的场面,转头就对爹笑开了——我闺女天仙下凡,有甚个事儿做不成?
又盯着张阿公看了几眼,直给张阿公看得汗毛倒竖才嘀咕道:“爹, 你年纪渐大竟不复往日英勇,我小时候你还说自个儿以后要给有风疾的皇帝开脑治病继承祖师爷衣钵呐。”
“臭小子, 又在这编排你爹。”
张阿公老脸一红, 屈指就往儿子头上狠狠来了一下, 那不是年纪小么,他现在知死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