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天灾,挣扎着活下来的人,只要有半亩地能用,都不会往外走,顾家不得不卖了地,阮氏就毫不犹豫地带着顾慈离开了姑苏,车马不停地流入了陌生的南水县,诚然顾教谕留下的家资多,但阮氏也是农女出身,土地带给她的安全感远远比铺子和随时会花完的银子大得多,她一介女流,也不是有本事的人,没有人帮忙有生之年也别想得来一亩地。
张阿公没买过,但他想过嘛,对这事儿早就研究,扭头对儿子道:“张有金还有三亩地,他要卖咱们就买,落在自己人手里,总比他败光祖业好。”
张知鱼见这会儿东西还没出来,阿公都安排完了。就道:“重戏得在明年这会儿,紫茉莉的果儿得留一半做种呢。”
过了春,有保和丸打底,又有鱼姐儿时常针灸,身体大好的慈姑说,他家的花儿也开得繁茂。阮氏见此花艳丽还挺喜欢的,已经预备再小开一处花园子来种它。
张知鱼道:“咱们这会儿没地,总不能一直种在竹枝巷子,这才多大的本钱,还不够阮婶婶一个月的饭钱呢。”
顾慈想想道:“你家没地?我家在姑苏还有好大一片呢,只不过都被我娘卖了。你可是南水县的户籍,你没有你爹你娘也有。”
这个问题鱼姐儿已经问过娘亲,很可惜李氏没地,不是里正不给她发,而是李氏就没要。
——她根本交不起税。
大周朝三十税一,这已经是天家仁厚,但对女子来说,这二十亩地依然能累得要了她们的命,当年给女子分地,是因为打仗死了太多人,女子不算作劳力那饿死的男人就更多,同样的税,女子的地更差更少,累死的概率就更大。别说让丈夫兄弟帮忙,丈夫兄弟自己的田都顾不过来,他们还有永业田呢。
如今大周朝休养生息繁衍了这许多年,国力昌盛,女子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分给女子的田就更差了,大多都是荒田。
开荒?
——流民都不干。
如今大周朝便允许女子可以放弃口分田。允许,就是能要啦?鱼姐儿问娘亲。李氏就笑,如果不是真被逼到绝路是不会有人去问里正要田的。劳作十年生田变熟,没享一口福人死了这田正好给乡里成丁做永业田,南水县的妇人干什么不比这个赚得多?没得去受这委屈的道理。
张家十口人,真正能说得上有地的只有张大郎一个,不过他的田也在张大伯手里,每年张大伯都得给他们送好些粮食过来呢,张阿公是经过粮荒的人,乡下送来的粮食每年都会被他存做救命粮,他是决不会同意用好地去做花种的,就算允许官府也不答应,江南是鱼米之乡,你不用好地种粮食?好,先按着打几十板子再说。
所以他们能用的只有张大郎那四十亩口分田,他久不在乡,可能位置也不会很好,鱼姐儿和慈姑没正儿八经下过地,心里还有种隐秘的憧憬,到时候先要来看看嘛。
张阿公嘴上说着要拔了喂鸡,但真正等紫茉莉开了花儿,他就难以自制地亲自照顾起来,浇水施肥捉虫赶鸡样样不落。在他心里若真种出什么来,就不仅是鱼姐儿的嫁妆,也是张家的子孙地。
他不是不想抱孙子,张大郎年纪也不算小了,周围跟他年岁一样大的人儿子都能给家里干活了,老张家这代人还没根儿,他如何能不焦急?只张阿公也给李氏摸过几次脉,别看李氏生得一股柔弱之态,但身子骨儿被沈老娘调理得比好些精壮汉子还强,他前些日子都些怀疑是不是张大郎不行了。
王阿婆得老头子这一念,成日没边儿地给张大郎补身,吃不起鸡鸭牛羊,吃韭菜嘛。
张大郎再傻也知道韭菜如雷贯耳的别名——起阳草,他开始还没觉得不对,只一伸筷子夹鱼,张阿公就打他:“你还吃什么鱼?你还有脸吃鱼?来,多吃点韭菜炒鸡蛋。”
张知鱼看他爹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张大郎顶得住亲爹老脸,顶不住女儿纯净的眼神,只好跟张阿公说了实话,他道:“爹,我不打算要孩子了,等鱼姐儿长大了我就给她招赘。”
绕是张阿公再疼爱孙女,也没想过这事儿,不由眼前一黑,颤巍巍地问:“大郎,可别逗你爹,咱们老张家还没出过不生儿子的人。”
张大郎却早就想好了,看着爹淡淡一笑,“若生出来张有金那样的东西,还不如直接就掐死了。我想起以后我若有个三长两短,儿子把鱼姐儿夏姐儿卖了过活就睡不着。”
再说这事儿还是张阿公先干的呢,张大郎笑起来,道:“爹你早把医术传了鱼姐儿,比我还想得早哩。”
张阿公气了个仰道,私下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儿子就是不听有什么法子?看着瘦肉比石头还硬,就怕打他还把他打爽了呐。
几个月下来他也渐渐想通了,鱼姐儿除了是女孩儿也没什么别的不好,每日给他端茶倒水,小药房永远整整齐齐,他自己的女儿都做不到这些,在保和堂也让他大出风头,生个儿子似赵聪还活个什么劲儿?到时候鱼姐儿的孩子还随张姓也不是不行,只他老人家见过的风浪多,若决定这么做,那就一定要家里人死绝了孩子也有能活下来的能力才行。培养长孙和培养长女的教育是完全不同的。
张阿公便似守着母鸡下蛋似的守着地,连夏姐儿三个也不准过来了。
到了七月底,一颗一颗的黑珍珠坠满张顾两家的院子,在太阳下散发着隐形的彩光,照得所有人都眯了眼。
张知鱼和顾慈看着果实对视一笑。
——秋天真是收获的季节呐。
作者有话说:
关于土地的部分,有参考但大部分是我编的。
昨天写顾教谕是我脑子一抽心血来潮,结果做梦都在想大纲。嗯,经过一晚上的发愤图强,已经圆了这条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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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胭脂旧物
江南是大周朝的温柔乡, 万万斤河水有一半浮动的都是女儿清香,不要说寻常百姓就算再贫寒的人家,女儿出嫁也会有一小盒胭脂水粉做陪嫁。
梅姐儿年纪上来, 春夏天热的时候即便不出门子,兴致来了也会在家薄薄地打上一层, 李氏和张大郎今年赚了些钱,六月鱼姐儿生辰还买了几把小铜镜给家里女儿使。
家里一直当鱼姐儿是种了花来卖, 李氏早前还笑, 南水县最风流的女娘从不会在花儿多的时候戴花,夏日人家爱以假乱真,冬日才插真的。
但孩子嘛,梦想总要鼓励。沈老娘育儿法——鼓励的孩子多干活呐。
深得沈老娘真传的李氏深以为然。
等鱼姐儿说要把花摘下来萃取取汁, 李氏才知道这孩子是要做胭脂。李氏也会做,还带着几个小的关了门子, 铺了凉席在屋檐下亲做了一回, 梅姐儿也出来靠在嫂子身边看。
张家女眷多,夏日闷热,阮氏有孝在身也只偶尔来张家串门子,见地上席子小就唤了丫鬟回去抱了两卷将张家整条廊都密密地铺了。
阮氏也是水乡的女儿,乡下的土胭脂她也会做,两人如今都为人母,家里也有几个闲钱,这些粗制滥造的胭脂是再不用了的, 但做起这些依然格外开心。
正是百花齐放的时候,两个妇人一起摘了同色的艳花用干净的石臼磨成厚厚的汁子, 再取了纱布过滤出汁水, 将蚕丝放进去晒干, 要用时轻轻抿一点在嘴上脸上,就能浮现淡淡的红。
鱼姐儿和几个小的拿着井水湃过的蜜藕坐在廊下,一口一口吃,只慈姑手上拿的是温的,见几个孩子手上脸上都是花汁,李氏对阮氏道:“一晃许多年,只觉得昨儿还跟孩子们一样大。”阮氏也笑着点头,如今却已经嫁人生子,孩子都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大啦。
等到紫茉莉果子摸起来都硬了,鱼姐儿和慈姑几个就将果轻手轻脚地摘下来,留了一半阴干用罐子密封,留做来年发种。
紫茉莉好养活,随便撒一点就能开一大片,这一包种子去掉二分之一也还有一盆子够使,只是胭脂水粉保存不易,手作的还容易滋生细菌。张知鱼想到这个只能庆幸自己不是原身穿来,不然身上带的后世超级大病菌早就将大周朝麻翻了。
但也不是没有办法,不能化学消毒,可以搞搞物理消毒嘛。
张知鱼将要用的东西翻出来递到厨房对孙婆子道:“婆婆,上大火蒸它个三五遍!”
孙婆子其实不是很愿意,城里柴都得花钱买,烧一锅水得要好些柴呢,张阿公见她们又买药材又买香料,上蹿下跳折腾个没完,道:“算了,给他们弄,不弄铁定赔,弄了好歹有点儿盼头不是?”
鱼姐儿看到蒸腾的雾气满意地跑到李氏房里翻出几个用完了的陶罐用水淘洗干净,留到第二波蒸煮,转头对慈姑道:“你去拿一个你娘的来,到时做好了也给阮婶婶送一盒去。”
慈姑有些反应不过来,呆头呆脑地道:“这里这么多罐子给我娘一个不成吗?”
三个小丫头就笑起来,道:“慈姑是笨蛋。”
女孩子在闺房用具上多少有些独占欲,再好的东西只要别人用过了,都会心存芥蒂,但即便是个破瓦只要是自己亲手打碎的,用起来也只有一句话——天赐的礼物,再没有比这更贴心的。
夏姐儿就从来不用别人的枕头,水姐儿也不喜欢跟姊妹换着戴手串,就连梅姐儿也有小习惯——她从来不把自己的针给别人碰。平时的玩具衣衫都可以随便穿,但在这些方面,大家都很默契地坚决说不。
我可以分享最新的胭脂,但装它的罐子永远都只能是我的旧物。
顾慈听了这一肚子歪理,笑得东倒西歪——女人心海底针,好好的膏子都分了,倒还把个罐子当宝。
张知鱼瞪他:“你不信你回去试试你娘。”
顾慈不信邪回头就小跑到阮氏跟前道:“娘,鱼姐儿又要做胭脂,让我给你装点回来,你要不要?”
只要不出格阮氏对孩子还是很纵容的,就算不用收了也是心意,转头就吩咐禄儿挪个空盒子出来装。
顾慈愣住了,道:“张家有好多罐子呢。”
阮氏:“是新的吗?”
顾慈就说是李氏的旧罐子。
阮氏把盒子往他手上一放就对外赶人:“去吧,早些回家,晚上给你做炒藕吃。”
顾慈挪不动步子了,道:“娘,你是不是嫌张家罐子不好。”
那怎么可能,阮氏奇怪儿子怎么会这样想。
顾慈没憋住将鱼姐儿的话一说,屋子里的丫头婆子都笑起来,阮氏拉过儿子道,“傻东西,女儿跟男儿当然不同,什么东西能可以让人碰,什么东西不能,你长大了就懂了。”
顾慈抱着盒子一走,阮氏就跟林婆子道:“这孩子没玉郎小时候机灵。”
顾玉也就这么大的年纪,她从小戴的细银镯被兄弟偷去卖了,娘那时候对她还有些母女情,后头又补给她一个新的,阮氏嘴上不说心头还是念着以前的镯子,摸着手上的东西就想这儿原本该有个疤,总之哪里都不对。一连几天打猪草都心不在焉,顾玉家在乡里还算有些钱,知道这事下回学里休沐就不知从哪买了回来旧镯子给她,还说,姑娘就习惯旧东西,以后我要娶哪个姑娘只要成为她的旧东西就不愁啦。
现在他果然成了一个旧东西,变成她心口的一块疤,只要想起来就能知道——这个东西是我的。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想起这个,心头就甜滋滋的。
林婆子就笑,老爷的一张嘴从小就这样甜。
阮氏看着儿子往张家飞奔也笑,就是不知道慈姑以后想做谁的旧东西啦。
张知鱼见到顾慈手上的胭脂盒就得意,“怎么样,我说的对吧?”
顾慈哼唧两声勉强表示受教。
紫茉莉的花种是天然的化妆品,几个孩子按鱼姐儿的吩咐,将壳夹开挑出里头的□□,用记下的方子研碎了往里兑上买来的香料,往里放下去,仔细研磨成细粉,再密密地压实,这样倒腾了二三天才得了一陶罐。
张知鱼用蒸煮过的银勺子挖了一点在手背上拍开,果然跟红楼梦里说的一样,很容易摊开又滋润轻薄。
张阿公听鱼姐儿一说,伸手就要在摸上老脸试试看,张知鱼拦住他道:“先在耳朵下边试试,万一花粉过敏怎么办?”
并不是纯天然就意味着百分百安全,有的人吃米都烧心,所以她强制所有试用人都得先在耳后测敏。
耳后和手腕皮肤薄神经丰富,大部分人都能从这儿看出过不过敏,但人跟人之间身体敏感的地方是不一样的,夏姐儿天热胸口就爱起痱子,她在这块儿测敏效果就比手腕耳后更好。
大周朝并没有测敏一说,张阿公趁慈姑回家吃饭的功夫就问:“这也是在顾家看的?”
张知鱼面不改色同他分析:“不然阿公觉得我是在哪看的呢?”
张阿公不负众望,很快就自我攻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嘿嘿一笑,背着手又去花圃子转来转去,哦,他老人家已经决定若真能卖钱,以后萝卜就绝迹张家门儿,这地专种花。
李氏用了一点也觉得好使,但张家没用过什么好东西,她心头觉得这个能卖得出去,但指望能赚多少就没想过了,李氏和张大郎心里始终觉得赚钱是大人的责任,小孩子嘛多吃多睡多玩儿,能懂事帮着家里做点活儿就很好了,赚钱,长大了想不赚都不行。
李氏和张大郎拿着胭脂,心头对女儿唯一的期盼就是——如果可以就小赚它几两银子,如果不成别赔本就行。
阮氏见新做的胭脂清香透白,没忍住按鱼姐儿的法子用了几次却很激动,她在姑苏什么没用过,一盒好胭脂一两银子也就能买个鱼丸大,里头说不得还有铅粉,紫茉莉做的胭脂比不起珍珠膏,但除了皇帝家谁还能日日使那许多珍珠?这紫茉莉她是亲眼看到怎么捣鼓出来的,尽管种子上如今麻烦些,但过得几年种开了,还不得漫山遍野都是紫茉莉?到时江南的普通人家都能用上,这得是多大一笔银子?
便喊了儿子问:“你们如今打算怎么卖?要娘给银子吗?”
顾慈和张知鱼正在琢磨这个,但生意始终有风险,大家都不是很想把家里弄个底朝天,用紫茉莉做膏,得找个大腿抱才行,张顾两家船太小,紫茉莉也不知别的地方有没有,若没有他们大张旗鼓地到处蹦跶,很容易翻船。
但如果有人愿意来做龙骨就完全可以博一博嘛,两人凑在一处叽叽咕咕地商量。
——最好钱多。
——最好跟咱们熟。
——最好家里有药材来源,紫茉莉胭脂里要用一点儿的。
两人将条件一一摆出来,瞬间心里就有了人选,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不好他们又在憋怪水儿咱们赶紧走!”
刚登门的赵聪看着两人的脸色,拉着小天和牛哥儿往外跑,决定最近都不要出现在俩人跟前儿,上次整成昭,顾慈和张知鱼就这个样儿,这会儿又没谁惹他们,这坏水还不知泼谁身上哩。
反正他赵大聪明绝不当这个苦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