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娘听了这话儿真被逗笑起来,“这点大的孩子就琢磨着给人做后娘去了,遇上心眼多点儿的男人,一进门就能给你灌一碗绝育碗,不让你妨着前头的嫡子长孙,但你是城里的姑娘,有爹娘疼,他们不会让你受苦的。”
还有些话儿豆娘没说,她怕吓着孩子,在这个时候,女人不生孩子是不行的,因为无所出是可以休妻的。休妻也就是没有任何嫁妆可以带回,只能净身出户。
一个女儿可以分到的家产,父母会在出嫁那天全部交给她,没有了嫁妆,那是你自己肆意挥霍了爹娘的疼爱,再回到家里吃的就是兄嫂的家资,爹娘在还好,若爹娘不在,日子一久哪个肯伺候?哪一个家族都不会轻易接受一个被休掉的姑奶奶,这还会直接影响到族里姑娘的婚事,所以弃妇的下场都不会太好。
许多女孩儿懵懵懂懂地就生了孩子,因为心里本来不愿意,但家里都劝着,这样的妇人产后抑郁的机率就增大了很多。
豆娘就是这样的情况,等被子的功夫,鱼姐儿就悄悄问她:“你娘家人呢?他们不来看吗?”
“我家也不宽裕。”这一句话就能说明现在的一切状况。
张知鱼看着豆娘还有些青涩的脸道:“你可以先爱你自己,等你把自己照顾好了再去面对小孩儿,他现在还有爹和奶奶疼呢,你不疼你自己,那谁还能疼你呢?”
豆娘听了这话儿泪珠儿又淌了一脸,却不像刚刚那样没声息地哭了,等到米老娘抱来褥子给她垫在身下,豆娘精神已经好了一些,便笑着对鱼姐儿道:“你扎吧。”
张知鱼看了眼高大夫,见他点头,便拉了帘子慢慢拉开豆娘的衣裳,房里放了好几个火盆,用的都是赵掌柜的好碳,她一进来就热得冒汗,豆娘的手碰着却是冷的,这样失血过多在现代也是要死人的,如果能输血就好了,但以现在的条件实在不可能。
张知鱼取了被药水重新泡洗过的银针,按着高大夫教的法子往豆娘身上扎,米老娘见着那么长的针没入豆娘身体,她都没吱一声,心下不敢再看,微微别了眼。
豆娘看着屋顶逐渐感觉到,随着血液不断往外流走的力气和精神逐渐好了一些,先前儿她都感觉不到自己的下半身,整个人似乎只有头还能动动,但现在已经能觉着腿躺久了有点麻麻的,心里一下就有了微弱的希望。
说不定自己真的还可以活着,她才二十岁,嫁人才三年,今儿才是这辈子第二次进城,头回她还和谷二郎高高兴兴地逛了会儿街,街上的小姑娘又粉嫩又漂亮,谷二郎还掏钱给她买了朵花戴,两人还商量着下回带着孩子也去河上听听小曲儿。
哪里想到第二次她醒来就只看到保和堂的屋顶,婆婆哥嫂都说她活不成了?
鱼姐儿见她脸色没有先前那么苍白,就放了大半的心,等收了针,足盯了一炷香 ·功夫还不见褥子上再有落红下来,看着豆娘就忍不住笑起来:“血止住了,只要以后不再流,你别动气,少忧虑,按时吃药,一直听大夫的话儿养着就能好了。”
豆娘开心得呜呜地哭起来,听得外头的人心头一跳还当出了什么事儿,谷二郎蹭一下站起来大喊:“豆娘!”
高大夫听见声儿,便打开门走出来道:“血止住了。”
保和堂的大夫鸦雀无声,有人站出来问:“真不是你扎的?”
米老娘第一个反对,“我亲眼看着的还能有假?我是能让外男碰我儿媳的老太婆么?”
众人看了看米老娘,都摇摇头,看向鱼姐儿的目光就露出了惊艳之色。
南水县有多久没有出现过上好的针灸大夫了?多到保和堂从第一药铺都半退位了。
赵掌柜深深地看了站着跟孙女说话的张阿公一眼,背着手回了房。
只要鱼姐儿继续学医再多学一些针方,就算没别的手段,他也能断定,这南水县的天,不出十年就要变了。
剩下的事就不是张知鱼能掺合的了,她虽然也摸了脉,但跟高大夫相比火候还差了不少,几个大夫看了她写的和高大夫写的,就道:
“还是看的病人太少。”
“基础也不能算扎实。”
毕竟张阿公这方面在保和堂就是中下流。
几个大夫都有了小徒弟,一时为人师的劲儿上来,忍不住开了几本书让她照着看,一人几本下来那单子最后写得老长一条。好些都是各家藏书才有,能这样指点鱼姐儿,已经是爱才之心作祟,至于能不能找到就得看张家人自己的本事,他们是不可能再搭手的。
张阿公接过来很宝贝地给她揣到小荷包,嘱咐她不准弄丢了,到时候上顾家去挨个翻,能翻多少是多少。
指点完鱼姐儿,几个大夫又围着脉案研究起来,豆娘虽然是高大夫的病人,但已经是保和堂的大事,为了万无一失,铺子里几个妇人病的好手都出了场,遇到这种情况,同一派的大夫还是很团结的,行医治病就得和人打交道,栽在阴沟里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所以一但病人来闹,大家都会帮把手。
高大夫是最清楚情况的,想了想就道:“只扎一次估计不成,她拖得太久了,往后还得出血,这针得一天两次,至少给她扎上半个月。”
米老娘在旁边听了这话儿就被吓住了,“我们庄稼人,哪有功夫在城里白耗,地里的生计还不得全耽误了。”
李氏拉着鱼姐儿,就看一直不开腔的谷二郎道:“豆娘给你生了孩子,保和堂出了医药,你连人都舍不得留下照顾她?码头抗包的汉子一日功夫下来足有四十文钱。”出把子力气请人照顾她总使得吧?
谷二郎听了这话儿,想起起家里的孩子和躺在床上的妻子,哀求地看着老娘道:“家里让大哥帮着照看,我留在城里看豆娘,下午送了你回去我就过来。”
米老娘哼哼两句,也没再反对,自觉只要有进账,她也不是那等恶婆婆,只点名道:“之后扎针还得这小大夫来。不能让男人瞧了身子去。”
这事儿得赵掌柜拍板,毕竟鱼姐儿不是保和堂的人,只要能送走这家人,赵掌柜一千万个乐意,都不用想就点了头,怕鱼姐儿贪玩,还用钱勾她:“你从今儿起,这半个月日日来保和堂给她扎两次针,我给你出诊费。一天十五文怎么样?”
张知鱼求之不得,大夫不看病人,学了也是白学,这事儿她自己就能做主,但她还有事想做,只是有点不好意思。
赵掌柜见她久不答应,也开始反思起来,聪哥儿这年岁一天要挨三顿揍,如今让一个小女娘来给人治病,是不是课业繁重了些?
就这会儿功夫,鱼姐儿已经考虑清楚了,看着赵掌柜慢慢道:“我想把这半个月的工钱预支出来,成不成?”这样她身上的钱加起来就有二百五十七文了,怎么也能给顾慈买个乐子听听响儿。
此话一出。张阿公先按捺不住了,看着鱼姐儿小声道:“哪有刚上工就问老板支薪酬的?这还不得被人打出去。”
赵掌柜做久了老板,不是头一回遇见这事儿,两百多文钱他还出得起,主要是豆娘如今要她扎呢,万一这孩子脾气一上来宁愿在家玩泥巴怎么办?便伸手拦住张阿公,跟长生道:“去帐房支二百二十五文钱来给小张大夫。”
小张大夫,小张大夫,张阿公在嘴里念了几遍,真比吃了仙丹还舒服,转头就要把鱼姐儿提过来再三嘱咐她回家好好学习。
四下一扫,到处都不见鱼姐儿身影。
鱼姐儿早出了保和堂大门,抱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子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李氏见她这个财迷样儿就好笑,家里也没饿着她怎么就这么贪财呢?
把钱数了又数的张知鱼拉着娘就要去菜市场,她已经知道给顾慈准备什么生日礼物了。
李氏从来不会收孩子的钱,她小时候绣花做饭卖的钱沈老娘也不会收她的,只是看着这么大一包铜板心里有些心疼,不许她一下子全花了。
张知鱼点点头,一落地就往牛市钻,李氏就扯住她说,“你这点钱连个牛蹄子都买不起,还想买牛?”
“不是,我想买点牛奶家去做好吃的,慈姑明儿过生,我答应了送他礼物。”顾家能准备的只有比她更多更好,做为一个现代人她也只能用新奇取胜,保证这小土著没见过蛋糕,还不把他高兴得跟二郎似的不停转?
牛市有很多牛,当然也包括刚生崽儿的母牛,有人要牛坊主也卖,一小桶的奶跟肉价差不了多少,有时候甚至还要更贵,小孩小牛都得吃奶才能长大。所以大家都认为奶是比肉更好的东西,两百多文一下就花去一半多,但鱼姐儿占顾家的便宜又怎么是这点子奶能还清的,李氏也就没有阻拦。
鸡蛋家里不用买,李氏每天都得进菜,蛋还还有好些。
虽然只剩一百文钱,但张知鱼还是在家里掀起不小的波澜——满巷子的小孩儿再没有六七岁就能挣这么多钱的,虽然鱼姐儿预支了工钱,但他们想支也得找着人支呐。
几个小丫头把钱倒在床上数了又数,虽然钱不是她们的,但大姐(侄女儿)是她们的嘛。
“看来学东西真的又用。”月姐儿趴在钱上,睡得满脸的孔方印。
“我也得跟着阮嫂嫂好好学字,以后也挣多多的钱买吃的。”水姐儿说。
夏姐儿就不同了,一把抱住大姐就乐:“大姐替我学。我替大姐玩儿,钱咱们一人一半儿就好啦。”
几姊妹在家直闹到半下午才收了声儿,提了鸡蛋和牛乳去顾家,他们家有厨娘,做饭这事儿还得专业人来干,就算是古人也能把鱼姐儿比得跟野人似的。
顾家人已经很熟悉她们,都不用打招呼就开了门。几个孩子嘻嘻哈哈抱着东西一起涌进去,鱼姐儿提着牛奶走在最后边——她不放心交给几个小混蛋,洒到地上去大家都得舔地,而且生牛奶得煮沸了才能用,不然容易得布病。她提的时候能注意,万一夏姐儿几个偷吃了就完了。
等她慢悠悠提着桶出门,就见谷二郎推着板车站在张家门口,车上堆的满满都是自己家晒的小鱼干儿,豆娘止住血,他就推了板车送娘家去,不顾大哥反对装了一车冬天晒的小鱼干儿上来,来回两趟足足走了几个时辰都没喝一口水,见了鱼姐儿出来就点头哈腰地道谢。
张知鱼看着他汗流浃背的样子很不是滋味,但她确实不喜欢这家人,就道:“我家不收你的礼。”
谷二郎黝黑的脸泛起一点点红,他的腰更弯了,看着鱼姐儿干净的着装,脚趾头窘迫得都要缩起来了,推了板车就往回赶,尴尬地笑:“我家的小鱼干儿,小张大夫可能吃不惯,是我想岔了……”
张知鱼听见这话就喊住他,坐在门槛上问:“你家也是种地的?”
谷二郎诧异地看着鱼姐儿,不明白为什么她要问这个话,但也老实地回答:“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
张知鱼点点头,又问:“你们家一年收几次谷子?”
说起种地的事,谷二郎就不那么窘迫,靠在板车上跟鱼姐儿聊起来:“这个得看情况,我们家一共只有八口人,我和我爹我哥三个只种得了六十多亩地,加上我娘子、嫂子和老娘帮忙,往年怎么也能种个八十亩,以前人多我们还种一茬冬小麦,今年我娘照顾豆娘和孩子,嫂子也怀孕了,一下子去了几个劳力,就种不了那么多,现在六十亩地只能收一茬,其他时候就种豆。”
“这六十亩地,够你们一家用吗?”张知鱼有些好奇,“我大伯家里种了两百亩还喊不够吃呢。”
谷二郎也很吃惊,听到说张大伯家有十几口人,大部分都是男丁就回过神道:“子孙多自然种的多,我和我爹、我大哥拼了老命也就只能种这么多。”
“种地很累?”张知鱼看他。
谷二郎就笑:“小张大夫是城里人,从小就在福窝,没下过地不知道,春秋天气好还好些,夏日里那是能死人的,有时候人都硬了才知道是累死的。”
“这怎么可能,你们不知道累?”久不见鱼姐儿进来,专出来找她的顾慈听到这就问。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乡里种地都得算着时辰,时辰到了不累也得歇些,有好几次大太阳底下我不觉得热,也不觉得累,还是我娘拉着我喝水,坐到屋里了,我才觉得浑身发冷,手脚都抖了。我娘说再做下去就没我了。”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顾慈忽然想起这首诗,轻轻地念道。
张知鱼也知道种地累,但不是其他人就不累了,就道:“庄稼一年你们可以收一次,你知道一个大夫要出师需要多久吗?”
谷二郎摇头,他又不是大夫怎么会知道?
“十年!或许还远远不止,高大夫跟你一样,你从刚会走路就得下地,他从刚会走路就得开始背药材背书,你种地养家他看病也得养家。”就算她,如果没有前世的基础今天也救不了豆娘,张知鱼看着他满车的小鱼干儿道,“高大夫为了救你的妻子,挽回自己的医学生涯,把他自己拿手的针法都教给了我,没有他我从哪里救你妻子呢?但是你却只感激我,实际上我做的都是高大夫教的,所以我不能收你的鱼干儿。”
谷二郎不笑了,他心虚地站了起来,只是道:“我也没办法,我们家太穷了呀,太穷了呀。”
他们能不知道孩子会被吃大么?但等发现的时候已经要生了,家里拿不出钱救媳妇儿,只能赖上高大夫。
顾慈才知道有这回事,心里一琢磨就明白了大半儿,看着谷二郎脸色也变了:“不管怎么样,高大夫还是救了你的妻子,这样的礼,我们家不能收,小鱼干儿我们巷子里的小孩都可爱吃了,但真该得到它的人是高大夫,你真心里感激就找他去,我们不要你的感激。”
谷二郎白了一张脸站起身,看着两个小孩儿纯净的眼睛,咬了咬嘴唇,提起板车一声不吭地又往回走。
张知鱼看他走远了,提起装了牛乳的木桶就往顾家走,顾慈伸了手来帮她一起抬,却被鱼姐儿一巴掌拍开:“到时候你病了我再治你去,你好好的跟在后头就是。”
顾慈摸摸鼻子灰溜溜地跟着,看看谷二郎的背影忽然问:“你说他会不会去找高大夫?”
张知鱼没有回头去瞧,只淡淡道:“管他呢,反正我们问心无愧就行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没有二更了。捉虫了,大家刷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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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医娘
七岁对所有的小孩儿来说都是不寻常的一年, 过了这一年,便是真正站住了脚,就算半途死去也不会胡乱埋在哪里, 连名字都不能写上,这在谁家都是大喜事。
在顾家就更不一样了, 阮氏盼到这一天在家不知流了多少泪,还怕折了儿子的福寿, 并不打算大办, 只吩咐厨娘做一桌子好菜就当给顾慈过了生,就算这样整个顾家也是喜气洋洋的。
顾慈也很高兴。
过了这一天阮氏说,他就再也用不着穿女孩儿的衣服躲节啦。
因为天尊老爷已经跟上头通过气,告诉神仙们, 这家孩子已经长成,孤魂野鬼再收不走他去。
张知鱼提着牛奶进去时, 苟娘子面前已经放了许多食材, 因在守孝除了给顾慈特制的药膳,其他都是素菜。苟娘子是顾教谕发迹后正儿八经去酒楼挖来的厨娘,做素斋很有一手。
只好吃的素斋工序繁复,要吃大部分都得头天就做,是以这会儿顾家厨房就已经忙了起来。
好在顾家的厨房大,分一个灶眼、仆妇给他们是轻轻松松的事儿,等鱼姐儿把奶倒在锅里煮得咕嘟咕嘟冒泡,淡淡的甜香味逐渐泛开, 夏姐儿几个哪吃过牛奶,张知鱼刚提回来时, 奶是冷的香味不显, 夏姐儿就没当回事。
现在, 要不是嘴上被苟娘子塞了桂圆肉,口水都能把领子打湿。
苟娘子嗅嗅鼻子就笑起来道:“怎提了桶奶过来,可是要拿了煮茶吃?”
鱼姐儿就笑:“给慈姑做好吃的过寿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