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那个女子，集合了水的柔，水的清，水的冷，尽在一人身上。
如果没人刻意提及，顾府以外的人绝不会知道，这个容色艳绝，盈盈秋水般的女子，她已经年近四十，不复豆蔻年华。
但她绝不是一朵开败的花，相反，此时的她名成利就，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运筹帷幄，成竹在胸的自信，那种气质并非与生俱来，而是经历一定的时间磨练，才生出来的。她的眼睛就像高塔上的一盏明灯，只需要看着她的眼睛，就能被她感染，不再感到惶恐彷徨。
即使顾离姑姑是她那一辈里年纪最小的，但因为这个特殊的身份和地位，她得到的尊崇无人能及。
就连她的三房兄长和嫂嫂，都早早更衣恭候在顾府门前，面对正午的烈日暴晒，也不敢挪动半分，只为在她的马车到达顾府门前之时，能第一时间相迎。
“姑姑！”眼看姑姑就要进入顾府大门了，顾司司这才回过神来，朝着人群簇拥的方向不管不顾地高喊了一声。
她的声音稍显尖锐，一惊一乍似的，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离顾离姑姑最近的顾玖不禁眉头一蹙，心中默念，“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般冒冒失失的。”
二房三房的人也一副看热闹的样子，都想看看顾司司怎样不知礼数，出丑人前。
那位天人一样的姑姑闻声回头，当看到是一面欢欣喜悦的顾司司时，她停下了进府的脚步， 温柔地问，“是司司吗？” 。
那个声音听起来像黄莺出谷一样，没有一点老气横秋的感觉。
“姑姑！是我是我！”顾司司以为这么多年没见，姑姑一定忘记自己了，没想到姑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顾司司感到心内一暖，姑姑还像印象中的那个样子，温柔似水，时刻张开双臂迎接她的不请自来。心中的欢喜更是满溢。
“一别经年，司司都长成大姑娘了。”姑姑只需要看一眼眼前那个雀跃的，兴奋得手舞足蹈，无视旁人目光的少女，就知道她就是当年那个经常围绕在身边，跟屁虫一样的小侄女。
当年顾离也不过二十出头，但她的天赋已经展露，也醉心于研究各种纺织技法。每当她成功配制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颜色，或者创造出一种新的编织手法，她的小侄女，往往是最先见证和捧场的人，虽然才六岁的顾司司，话都说得不太利索，但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最喜欢说的那句话就是，“姑姑！姑姑！你怎样做到的？！”
即使十一年后再见，顾司司投射过来崇拜又向往的目光没有变化丝毫，使得那个叫顾离的女子有那么一刻的出神，甚至有一个错觉，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一如往昔。
“司司，过来姑姑这里。”顾离清冷的脸上突然浮现一丝宠溺，微笑着向司司所在的地方，轻轻招了招手。
顾司司像得到圣旨一样，一路小跑来到姑姑身边。
“跑什么跑！一天到晚都到哪里野去了？！如今你家姑姑来了，也不知道行礼。”对待自家唯一的女儿，顾玖虽然严肃但还算亲昵，然而当他转头跟顾离说话时，语气却充满了不安和疏离，“妹妹莫怪，司司从小不受约束，都是我们惯得她无法无天了。”
顾司司从来没见过爹爹用这种语气说话。那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恭迎，夹杂着不安，惶恐，小心翼翼，像生怕一不小心惹得对方不快。
可顾离明明是爹爹的亲妹妹啊，即使多年未见，但毕竟是骨肉至亲，理论上不该如此。
顾司司还没来得及深究，只是觉得有点不能理解。
只见顾离摆了摆手，只道，“无妨，她那个样子，我看着也欢喜，这才是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朝气。”
顾司司闻言更没了顾虑，拽着衣裙，一路小跑来到顾离身边。
“司司，外面人多嘴杂，我们一起进去再说吧。”
多年未见，顾司司心中还是挺想念姑姑的。就像小时候那样，司司下意识伸出手想牵着顾离。
顾离显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神色有点尴尬，但转眼若无其事地从顾司司手中抽出自己那只带着冰蚕丝护套的手。非常自然地伸手理了理耳边的碎发。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微细的动作，除了顾司司。
虽然顾离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旁人也许看不出来，但顾司司还是第一时间察觉到顾离的拒绝。
更让顾司司不解的是，顾离那双手虽然隔着雪白的冰蚕丝护套，但跟十一年前那双手感觉完全不一样。
可以说，不是同一双手。
不知道是不是冰蚕丝本就触感冰凉的缘故，顾司司觉得顾离的手异常寒冷，像没有温度似的，单薄又干瘦。
顾离貌似不经意的拒绝，有点伤了顾司司的心，即使她并非有意为之，也用了自认为最合适的方法进行补救，不至于让她的小侄女当众出丑。
但她实在不想在顾府门前耽搁太久，转头微笑着对大家说，“都别站着了，都进去吧。”
虽然她只是个女子。还是个年近四十尚未出嫁的女子。
但因为她独特的身份，作为羽纱帛技艺的继承人，对于这个她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即使期间经历多次拆改，重建，只要她回来，就会有她的一席之地，她就有资格像主人一样，不需要品尝做客他家，寄人篱下的酸涩和苦楚。
与顾离同辈的兄长姐姐们早已各自成家，有些年龄稍长的都已经含饴弄孙，像顾司司的大嫂子刚生下一个大胖儿子，顾玖迎来了第一个嫡孙，襁褓里的孩童最是可爱，顾玖天天承欢膝下，生活美满而安详。
只有顾离，孤身一人，无夫无子。
即使凭借独门手艺赢得名扬京城，万贯家财，族人敬重。但外人见了无一不会叹息一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终究是为家族牺牲了。
别人羡慕她的地位、技艺和财富，但也同时以己度人，觉得她应该会后悔叹息当初的决定。
但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顾离自己选择的路，她心甘情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