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县北边,五路总口的大寨,很显眼,两三里之外就能看到。名册和路证都在范主簿那儿,他经常去那边公办,路很熟,有什么不懂的,问他就行了。”
翌日,建兴五年,四月初六。
宜置地,收养子女,结网,塞穴,诸事不宜。
嘉平关军营以西的高耸木寨前,林钦把刘琦叫出了队伍,摊开地图,正再三跟他嘱咐着出关北去一路上的注意事项。在他们的身后是五个一组,被长麻绳缚住双手的六队青年;提溜着衣领,猛拍扇子,汗出如浆的主簿范茂;还有五个左腰挎剑,右手执鞭的戎装兵士。
因为自入营日起,刘琦便是这三十新兵中最为刻苦服从的,所以在人手严重短缺的当下,在林钦与范茂的一致举荐下,他被允许不受束缚,从旁使木剑协助押运。
“路上小心点,一定要看住了,别让他们跑喽,方周的律法可不是闹着玩的。”
“嗯,我知道。”
为了保证税收,以及能够征募到足够的劳工与兵勇,方周帝国的户籍制度十分严苛,五家为保,十家为连,奉行《什伍连坐法》。尤其是在这战火未平的嘉平关内外,私自离开户籍所在地乃是牵连全家的重罪,而拿不出相应身份证明与路证的人,和逃兵、罪犯、囚徒一起,被统称为流民,是被当街杀死,也无话可说的身份。
不仅如此,从队伍出发的那一刻起,这三十六人的名字便被登记在册,绑在了一起,即便是仅有一人在中途逃离,或是逾期一时半刻,所有人,包括他们的家人,担保人,都会遭到连坐,疏远者入狱发配,亲近者处以极刑。
“你需要哪天赶到琢县军营?”
“十五天,是四月二十之前。”
“嗯,时间还算宽裕,别耽搁了。”
刘琦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的左右晃着脑袋,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是害怕了吗?”
“没有,只是想再跟着您学习些剑法套路什么的。”
“呵。”
挑眉,撇嘴,林钦耸了耸肩,继续说道:
“在那边接手你们的应该是周锖,和你差不多年龄。
剑技、兵法都没的说,
话不多,人很好,但就是要求很高。
相信我,你能学到。。。”
“林教官。”
刘琦打断了林钦。
“你说有没有可能。。。就。。。如果我能够参加‘武科’的话。。。拿到些成绩,当然,不是说我想要出仕。。。就。。。我也想跟着尹弗大人修习剑术。”
“你是想要成为武士,对吗?”
林钦膝盖微弯,拍了拍刘琦的肩膀,找到了刘琦正左闪右躲的眼神。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些什么吗?”
“是的,我知道。”
“不要说琉雀了,是没有哪个正规流派会接收你这样的罪犯的,也绝不会有县令愿意冒险推举你去武科考试的。
现在的武家和十年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没有朝廷的庇护,他们就是草莽流寇、非法持械,是很快就会被尽数肃清的。”
刘琦深吸了一口气,机械式的连连点头,紧咬着嘴唇,掩不住眼神中的没落。
如果说人类社会中有什么东西是根深蒂固的,即便再延续千年也不会改变的,阶级差异一定是首当其冲被提及的。而无论翻开何处的历史,即便称谓不同,武士往往都是距离权利中心最近的一群人,因为征伐固守、维护稳定都是统治阶层的事情,所以往往也就只有贵族才能习武成士。
也正是因此,崇尚“礼治”的儒家学派在当时受到了武士阶级的极力推崇,即,贵贱、尊卑、长幼、亲疏各有其礼,而“礼”乃为“法”之根本,以达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这样统治者眼中理想的社会形态。
“减死徙边。
刘琦,你的户籍是会跟着你一辈子的。
你别无选择。”
林钦说罢,再拍了拍刘琦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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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起嘴角,一改之前的严肃,眼神里全是温柔与祝福。
“放轻松,别想太多。
锻炼的方法,我昨晚已经教给你了。
可以修习剑术的地方又不是只有道场。
去吧,
你会没事的。”
与烈日炙烤、尘土飞扬的盲山以东截然不同,嘉平关以西的地界是一片潮湿葱郁的低洼盆地。密密麻麻交错排列着的高大松树和杉木遮天蔽日,仿佛从未有人踏足。疯长的青苔和杂乱幽暗的怪石肆意挑动着胆敢踏入此地每一个人,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
现在本是清爽的夏天早晨,本应是阳光明媚,而这片包裹着前路的树林仿佛与世隔绝,弥漫着若隐若现的迷雾,没有一丝生物涉足的痕迹,散发出沉闷腐朽的气味。刘琦静静聆听,除了队伍整齐划一的沉重脚步,竟找不到一声鸟叫,静谧的充斥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死亡气息。
天边的乌云犹如一片黑色的幕布,缓缓向嘉平关方向逼压而来,遮蔽了远方的山脉,像是铁笼一般围困着整个洛山领地。
同一时间,洛山城北的剑阁脚下早已是银河倒泻、大雨倾盆、五步之外,牛马不辨。紧邻着宽十丈有余的护城河南岸的是刺史乔骏赏赐给新任禁军教头尹弗的安居之所。
“师兄。。。师兄!
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
绕道洛山县,我们已经耽搁两天了,
要是还让师傅知道我们私下过来挑战,那可就麻烦了呐。”
“赢了,就不麻烦。还是说,你觉得我会输?”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哪里的话啊,师兄。
只不过这一路上来,只要提到琉雀,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官兵小吏,都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
“你想表达什么?”
“不是。。。
师兄,您想想,琉雀仅用两年时间就吞并了大大小小二十家武馆,这期间不要说有谁踢馆取胜扬名立万的,就连寻仇滋事的事儿也鲜有耳闻。
您不觉得这太蹊跷了吗?”
“有什么可蹊跷的?
要么是跟你一样,畏惧市井流言,瞻前顾后停滞不前;
要么就是老剑鬼花了些大本钱,堵住了那些得胜剑客的嘴巴。”
剑阁城下的石子路上,头戴竹篾斗笠,身披及膝蓑衣的李铇回头看了看同行师弟孔钧一脸茫然的稚气表情,得意的哼笑一声,侃侃说道:
“据说啊,那老剑鬼在得到刺史大人的赏赐之后,即刻便着人夷平了这里原有的院舍,招募了整个洛山州内的能工巧匠,仿照蓟县深山中原有居所的模样,两百人,整整耗时一年才筑成了这座大宅。听说,这其中的用料工艺极为考究,花费甚甚巨大,就连宅内马棚的立柱都是精挑细选,从舟山安林千里迢迢搬运过来的。
孔钧。”
“额,啊?”
“呵,你说,他们认输后,打算付给我多少钱打发我走呢?”
青砖灰瓦,高耸的白墙,红漆金钉,以及一对饕餮衔环逐渐分开后,似开未开的花苞、似发未发的新芽和一个年逾半百的驼背管家。
李铇的自信当然不是空穴来风,如果说琉雀是关外规模最大的剑派的话,李铇和孔钧所在的烽羽派便可以称得上是整个方周帝国势力最为强盛的武家。借用烽羽派之名,在招牌前署名“极意”二字,开门收徒的武馆,每年都必须支付高额的费用,而李铇和孔钧此行的目的便是出关逐一收取供钱的。
“在下名叫李铇,是虎贲中郎将杜锋座下弟子,后面这位是我的师弟,孔钧。今日是特意前来拜会的,希望可以有幸请贵派高手指教两招,让在下一睹大剑豪,尹弗大人那传说中的‘古今未来,无人可及’。”
以四方大理石为根基,百年松木为梁,环以六根径深三尺的粗壮立柱,通铺柚木地板,琉雀的剑术道场是一个宽五丈,深三丈有余的敞亮房间。没有任何造作夸张的雕饰点缀,仅是凭借用料本身的名贵质地,以及修筑打磨时,全不惜工时用料的细致工艺,使得道场在简约通透的同时,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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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武家的威严与庄重。
道场之中的陈列极少,除开紧贴着北墙西侧摆放木制长剑的高架,以及北墙东侧的堆叠放置的“教尺”以外,便只有一前四后,五个坐垫,和刚刚铁画的巨幅“自然”二字。
“您真是太抬举了,区区雕虫小技,在中郎将大人的奔雷剑法面前,真的是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说话的人名叫丁铆,是个身材高大,体型接近四方的彪形大汉。他眯着眼睛,哈哈谄笑着点头哈腰,俨然是一副乡下来的愚夫蠢汉模样。孔钧看着面前这一边挠着脑袋,一边连声附和的壮汉,原本紧绷的神经算是稍稍放松了一些。
想必他们是在畏惧李铇师兄的力量吧?
孔钧看了眼丁铆跪坐的席位,得出了他是琉雀派二号人物的结论。
对来踢馆的人如此般低声下气的,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作为弟子们的表率。
看来所谓的“集天下剑法之大成”的琉雀剑法,也只不过是名过其实了罢了。
想到这里,孔钧下意识的打直了腰杆,以自己是堂堂烽羽派的嫡传弟子而陶醉不已,他庆幸自己跟随师兄冒雨来了洛山县城,开始满心盘算起该如何向师兄弟们吹嘘夸耀。
“。。。。。。
嗯。
好吧,我明白了。
既然如此,那请问阁下对见证人的人选有什么要求吗?”
“不敢,不敢。
想必丁铆阁下所荐之人必是德高望重,不会失了公允的。”
为了保证比武的公平公正,以及杜绝事后的报复行为,在当时武馆间的比试切磋中,一位能够服众的见证人是必不可少的。尤其是对于烽羽、琉雀这样的大门派,一胜一负都关系着近千人的共同荣辱,就算是招摇过市之辈的无中生有、舌灿莲花,都会对他们造成不小的麻烦,所以派中弟子是被明令禁止在没有见证人的场合与人过手的。
雨势渐缓,脚步声渐密,与琉雀比邻而居的留府长史,庄骁,花了近两个时辰才姗姗迟来。不请自来的李铇、孔钧虽然确实也不好开口埋怨,但是在心里还是有些义愤难平。就在孔钧还在暗暗咒骂,嘲笑琉雀就会耍些不入流的小把戏时,庄骁口中的远房外侄,一个用扇子掩住了嘴鼻的清瘦男人,竟抢在了长史和丁铆之前,若无其事的率先入了席。
淡蓝色底衬,交领右衽,与身体严丝合缝的红衣黑带外,是有着犹如爆瀑倾泻而下般纹理的锦织长袍。煞白修长的手指,扶在了膝间,折扇之上的眼睛泛着血丝,微微向外突出,像是喝醉了一般,眼神聚焦在了面前空无一物之处。
太失礼了,至少应该过来打声招呼吧?
孔钧看着那男人,不自觉的咂了咂嘴。
“。。。。。。
这两位便是虎贲中郎将的高徒吗?
幸会幸会。
烽羽剑法乃是方周之宝,今日终于有机会一睹嫡传绝技,这可真是老夫生来的一大幸事呐。”
庄骁程式化的寒暄打断了孔钧的思绪,他不禁打了个冷颤,连忙“不敢、不敢”的连声敷衍着,拱手作揖,深深的把腰弯了下去。不知是错觉还是如何,猛然回头的时候,他从庄骁的眼角眉宇之间,似乎看到了一丝怜悯,加上之前的枯坐与庄骁远房外侄的失礼行径,孔钧此刻心里所想的除了让这群不懂礼数的乡下人见识一下烽羽派之强以外,别无他物。
这样的怒意在他看见推门进来的一个农夫模样的戎装青年时,彻底爆发了出来,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刻意反复校验了数次琉雀弟子递上的木剑,仿佛是在说着:“除非舞弊使诈,你们绝无胜算”。然后又在递剑给李铇的时候,向他使了个眼神。
作为同寝同食的师兄师弟,李铇自然是心领神会,其实就算没有这些插曲,李铇也从没想过手下留情。正面击溃势头正盛琉雀剑派,这对他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不过他现在所想的是,如何引得名声更为响亮的丁铆下场比试,或者说,要是能在此战胜那个徒有其名的什么剑鬼的话,出头之日也就不远了吧。
“在下是尹弗老师座下三代弟子,周锖,将担任您此战的对手,还请不吝赐教。”
“烽羽流,李铇,请多指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