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帝释闭关了百年?”
众人吵闹处,这时,有一道冰凉的声音传来。
这嗓音十分悦耳,凉凉沁着寒气,闻者仿若从头到尾都被浇下一桶雪水般。
可他好端端说着这正经话,里头却又仿若隐着钩子,透出股撩拨人的意味。
只能说是天生含蛊了。
众人寻声看去。
只见墙角那处半敞开锦绣帘子的雅间里,雕花窗牗前,斜斜靠坐了一人。
那人坐于光影昏暗处,影影绰绰,精致眉眼埋在半边阴翳里,面色冷如寒玉。修长手指轻握青瓷杯置于桌上,一时竟分不清是手比瓷白,还是瓷逊手润。
便是旁边那位娇俏绝色的姑娘坐其旁边,也难掩其风姿。
那人只露出截儿雪白的下巴尖,也让人浮想联翩,里面藏着的当是一副怎般绝好的相貌。
但再美的美人,也不能冒犯神尊。
不然万一直达了天听,来日天罚降下罪来,这谁担待得起?
立刻有人站出来道:“你是何人?安敢直呼神尊名讳?!”
旁边稠李鼻尖儿都快抵到那酒楼菜单上了,来来回回翻看了好一阵儿,扬声冲外头唤伙计,把什么糯米藕包肚鸡荔枝酱梅爆炒羊片齐齐点了个遍。
而在这个挑帘的间隙,里头人真容终于得见。
一袭乌发闲闲绾了根木簪,半披落在背上,掩盖了下头圈封着的细韧腰线。
黑袍边角绣着华贵金丝,内衬是暗色的砖红,衬得眉眼苍白又清瘦,容貌脆弱而绝艳。
只是其眉心似乎夹杂了几抹疲惫,神色倦倦,没什么精神。
酒楼里顿时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三界何时出了这般绝色人物?
不知是哪族哪门哪派的公子?
玄楼无意制造骚乱,但此番也不得不感谢自己千年前是个不爱抛头露面的性子。
早些年见过他真容的人,死的死,轮回的轮回。以至于,如今便是魔头真正站在世人面前,他们也无法得知。
玄楼瞥眸,给稠李使了个眼色。
稠李屁股都快挪不动了,但惦记着待会儿要让玄楼付钱,只好无奈站起,挥着手将围观众人赶走:“嗨呀,谁人都唤不得,他总比尔等能唤得!”
众修士本瞧那小娘子也是位姝丽佳人,还想结识一番。
但观其一颗心全系在了餐盘身上,连搭话的丝毫意思都没有,甚至结起了结界,放下了帘。
众人徘徊片刻,只好无趣散去。
佳肴已备齐,稠李撸起袖子就大快朵颐,吃半道,才反应过来玄楼连筷箸都不曾动过。
稠李注意到她王兄脸色不好。准确地讲,他此番归来,性子都沉闷了许多。这两天无论她如何插科打诨,对方眉心郁郁之色都散不尽。
她心中有疑,但她不太敢问。
沉闷着吃完了一顿饭。
玄楼见其结束,狭长眼睫终于抬起:“走吧?”
稠李点点头,然后她就愁眉苦恼起来,出来玩她自然开心,但其实她不是很想去古战场那种满是血腥和幽魂的地方。
玄楼往其面皮上一绕,就一眼就看穿她心中所想,不禁好笑道:“晔云方才传信来,说她已回城了。”
一听这话,稠李眼睛唰地就亮了:“真的?那我们直接回光明城,同大姐姐汇合?”
玄楼手执折扇,徐徐摇曳间,也是位翩翩贵公子,唰地合起,往其脑袋顶敲了下,笑着转身离开厢房:“自然。”
身后稠李欢呼一声,连忙跟上。
索性时间不急,两个人踩了朵云,慢慢悠悠往光明城方向晃。
玄楼瞧其这不大不小一飞行法器,除了两人站脚处,竟密密匝匝全堆满了酒坛,足足愕然了半晌,然后神情十分复杂地说道:“我不在的这几百年里,城里其他人是短了你吃的喝的还是怎的?”
稠李边御云边笑嘻嘻同他道:“倒没短我吃喝,但王兄你也知道,我们光明城深匿海底,压根儿就长不出好吃的东西来。都不说同神界天族比了,便是人界妖界的灵果灵物,都比城中来得美味数倍。”
她扼腕叹道,“唉,虽然我也懒得打打杀杀,但不得不承认,上次神魔大战时,北将军从殊胜宫里掳来的那十几坛酒,可真是绝啊!喝上一次,我想了几百年!”
“但后来听天族的俘虏们讲,那酒还只是天族普通的酒。听说,殊胜宫里有一支万年仙藤,乃三界百草万木之源,那支婆娑藤上结出果实酿的酒,才叫绝世佳酿,飘香千里,若是粘上一滴,便能大醉四天四夜!”
玄楼瞧她一脸万分憧憬,犹豫了几瞬,抬手探向脑后,微微一拔,摊开手心。
“……你是说这个?”
稠李转移目光,一见那物,整个人都惊了。
虽然古朴,瞧着就像是一截儿普通通的木簪,但将手稍稍靠近感应,也能察觉到其中巨大澎湃的灵力。
这截儿青藤……
婆娑藤,这就是婆娑仙藤啊!
百草万木之源啊,造化万千,神力无边,竟然被他王兄拿来当了绾发的簪子!
也太暴殄天物了吧!
傻眼儿之后,稠李顿时兴奋到了极点。
她紧紧攥住玄楼衣袖,叫道:“这仙藤,不是神界天族的宝物吗?种在殊胜宫后花园里,有层层侍卫防守,怎地会到了王兄你的手里?”
玄楼静静垂眸看着那物,没有说话。
不。
其实他也不知道,此物为何会出现在他身上的。
似乎是自棺材里一醒来时便在了。
但他知道,这截婆娑青藤,曾经是他向怀黎求了许久之物。
在这一点上,他和稠李兄妹俩的爱好倒保持一致,他是条小黑蛇时,对其纯净的木源之力极为欢喜,最喜欢盘其藤间睡觉,阴阴凉凉的,十分舒服,便缠了怀黎无数次,想要将此物求来。
怀黎自然是拒绝了他。
理由同稠李所言一致,婆娑藤万木之源,神力无边,哪能随随便便给他一只小黑蛇妖。
可是后来,玄楼在帝妃舍脂的纯金妆奁中看到了它。
他才知道,原来这般珍贵的宝物,是可以被制造成区区一根发簪的。
只不过,万分讽刺的是,帝妃舍脂根本瞧不上它。
藤木说好听是质朴,说难听便是土气,自然配不上帝妃璎珞珠翠的华贵妆面。
这支他心心念念的婆娑藤,只有在最角落吃灰的命运。
对了,那一阵子,舍脂还不是天族帝妃,舍脂是她的尊号,她本名悦意,原只是修罗族千年前在战后送到天族求和的一个婢女。
后在怀黎由人界一个小修士归位,回归三十三天后,不知怎地,两个人就看对眼,郎情妾意上了。
玄楼身死前一天,悦意得封天族帝妃之位,风光无限。
玄楼归位后,对这件事深感丢人,他竟会在自己族内一个默默无闻到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小小婢女身上给翻了车。
只能说他们修罗族人才济济,且深藏不露。
说实话,如果玄楼只是魔族修罗族的一方尊主,他对此会觉得非常长脸。
族内一婢女,竟一路披荆斩棘做到天族帝妃,绝对是人才啊!他甚至会亲自好好奖赏悦意一番。
但很可惜,那数百年岁月中,他扎扎实实在那只小黑蛇妖身上经了一遭。
他可以不借身份压制寻悦意麻烦,却没有办法轻易释怀。
当然,这里头根本原因只有他知道,一则他狂妄自大,完全没有把悦意放在眼里,他活该。
但是二则,当年的一切,若没有怀黎的默认和应允,根本统统不会发生。
……
玄楼盯着掌心藤簪,眼底控制不住地有些发沉发黑。
稠李还在云头托着腮无限畅想:“这下可太好了!若是把这婆娑仙藤种在我们光明城里,来年便能各式各样结很多果子,神木果实酿出的酒欸,绝对是顶级佳品……唉唉唉!王兄你做什么?!”
只见玄楼轻飘飘手指一撇,毫无预兆,就将这东西丢了出去。
在稠李的哇哇叫声中,婆娑仙藤径直一路向下,没入万丈高空的浓厚云层中,转眼就彻底没了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