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城外,恶土。
入目满是荒芜的沙漠与灰色焦土,乱石中零零星星的长着变异的干枯杂草。
灼热的暗红色阳光将空气都扭曲,破破烂烂的混凝土公路上行驶着一辆破破烂烂的车。
车子慢悠悠的,各种零件都像是从垃圾堆里捡出来拼凑完成,完全都是让人怀疑它下一秒就会散架的状态。
终于,在临近垃圾堆时,车子罢工一般停在了原地。
在恶土上,一个流浪者有三样东西永远也不能失去,赖以生存的车与保护自己的枪,最重要的是麻痹自己的酒。
青年男人从驾驶座爬出来,大热天还穿着合成皮夹克,里面是花里胡哨的印花t恤,脸上戴着墨镜,脑袋用灰扑扑的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整个人像有个什么大病。
男人宝贝似的打开车的前盖,一边检查一边骂骂咧咧,“艹你妈的!你他妈的别罢工啊!”
没有云层遮盖的烈日下,车子修了半天都没修好,男人气愤的踹了一脚车胎,“非得看我去捡垃圾你才高兴是吧?破玩意,给老子等着,老子现在就去垃圾堆找点零件来修你。”
车子吱呀呀地叫。
于是男人踹完就后悔了,生怕把轮胎踹坏,仔细检查一番发现没问题才颓废地叹了口气,把汗津津的靴子脱下来抖了抖沙重新穿上,端着枪,扛起后备箱的铲子朝不远处的垃圾堆走去。
安格洛终于在无尽的黑喑中睁开了眼睛。
鼻梁上的眼镜显示器不知道掉哪儿去了,身上满是压迫感,视线就像接触不良的电子信号一闪一闪的。
胸腔肋骨被压的死死的,呼吸扩张时很困难,肺部也因为这里的空气火辣辣的疼。
没关系,和噩梦中的深海来比,可以忍受。
她呼出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气,呼吸到了垃圾酸臭与电子垃圾的机油焦糊味和金属锈化的味,并且空气里还带着沙尘。
她知道自己现在在垃圾堆,可脑门上正中一枪,她该死了的。
这种伤势,只要是个正常人类都活不下来。
皮肤发烫,像是过载的电器。
胸膛以下的下半身被压废了一样,麻麻的,还有微弱刺痛感。安格洛懒得去想自己为什么现在还活着,挣扎着用手臂刨开上方的垃圾往外爬,拖着残躯,全凭一股求生的劲儿。
她还是公司反情报部主管时养尊处优,穿着西装享受底层可怜虫们的羡慕目光。结果现在还是待在垃圾堆的下场,手指甲上那些娇艳的荼蘼和耀眼的蓝钻在扒垃圾的时候磨损得斑驳不全。
这年头,娇贵的东西都没什么活路,所以那些荼蘼还没开几天就到了该凋零的时候。
上方已经有微弱的天光,安格洛却快因为力竭失去意识。
她觉得自己这次真的要死了,不是死于脑门上正中一枪,而是死于力竭。
好笑,真是操了。
垃圾堆上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真他妈的晦气,这堆垃圾是不是动了一下?”
安格洛用最后的力气从空隙处伸出手。
白皙干净,修长细腻。
哪怕有些灰尘,遍布细碎的伤口。
无可否认,这是一只很漂亮的手,在乱七八糟的垃圾堆里亮得惊人。
恶土上的野狗流浪者可不会有一只这么漂亮的手。
男人喜出望外,“哟豁?公司狗!高级货色啊……这回倒是发了,就算是条死的也能卖不少钱。”
……
安格洛感觉人拍了拍自己的脸。
“喂,醒醒……还活着吗?”
她扯动僵硬的脸部肌肉笑,嘴唇因为她的牵扯裂开干燥的口子,舌尖舔到酸甜的血腥味。
睁眼看见几乎挡住全部烈日的人影,安格洛干哑的嗓音响了,“还剩口气,早着。”
“那就好。”人影拆下脸上包裹的灰扑扑白布,直接搭在了安格洛的脸上防止她晒伤,“我看你穿的西装,是公司员工吧?怎么到这来了?”
安格洛被白布上的沙尘和汗味糊了一脸,知道男人的好意,这个时候也不计较,“这不给扔到垃圾堆了吗?这么明显,没看出来?”
“那敢情好……呃……不是……”男人有些尴尬,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在和一条公司狗说话,便理所当然、公事公办、没什么感情道,“我是说你要是还有剩的钱就当是单生意,咱俩勾兑勾兑,我送你回城里,没有我就把你扔这儿。”
直接就说出来了,这又是哪来的单纯小年轻啊……哦,在城外,那没事了。
众所周知,城外的流浪者家族年轻人好骗,在家族里都是家人对他们好,出了家族满脑子单纯的热血。
这些都是没身份的野狗,被骗进城做流水线苦力或者是压榨大脑算力为上层供能的比比皆是。
最多的是被找新鲜的城内雇佣兵搞大了肚子又做成人肉罐头的恶土姑娘。
无所谓,这些和安格洛没有任何关系,她也打算成为欺骗者的一员。
她想活。
她急需一个人送她回城内,否则这里的太阳和辐射天灾能把她玩死。
如果侥幸提前遇到了恶土垃圾佬,那些家伙能一群人玩过以后洗都不洗就直接把她肢解了用铝皮罐儿炖汤喝,又或者是在这里被无处不在的鬃狗挖了器官做罐头。
她拿捏着公司狗的架子,假装自己还是有钱的公司员工,桀骜道,“脱离中间人自己接单?这可不符合行业规范……你的信誉和我的信誉都无法保障,这样可是得上黑名单。”
“少废话,接不接?”
公司狗的腔调总是会招来受压迫可怜虫的厌恶,男人现在有些暴躁,手/枪枪/口已经顶上了安格洛的脑袋,大有安格洛不答应就直接灭口的架势,“老子的信誉你不相信也得相信,而且没有中间人的保障,你他妈得先付定金,否则老子打爆你的脑袋!”
安格洛隔着白布笑道,“行啊,不过我的个人义体都损坏了,网络接收不到,连生物信号都出现了错乱,数据银行用不了,就头上好像有个木簪子,应该挺值钱,先抵给你……回城了再给钱。”
说这话时她还在想,她的脑袋好像刚被打爆一次,不知道再被打爆一次能不能也溅出脑浆?
也许她的脑浆可以像真菌植物那样无限再生,等她回城以后太穷,可以靠卖自己的器 / 官搞钱?
男人不清楚她的想法,直接一身痞气地拔了安格洛头上的簪子端详。
真正的黑檀木,雕刻打磨好像还是手工的,看样子上了不少年头,在这个年代是挺值钱,都够给他买几十把新枪了。
操他妈的公司狗,真有钱。
他收起簪子凶狠的警告道,“你要是敢骗老子就完了!”
安格洛没出声,一直强撑着的力气用完,她晕过去了。
“喂,你能自己走不?”
安格洛腿上的黑丝袜被划得破破烂烂的,男人低头看安格洛光着的脚,哪怕沾了灰也白生生的晃眼睛。
——高跟鞋在垃圾堆里的时候蹬掉了。
看来是不行了。
这小姑娘一看就是个从小娇宠没受过苦的货色,公司高管的父母供着当上了公司员工,结果一朝落难,还被人凶,感觉落差太大,气晕了。
嚣张跋扈的小公主掉进垃圾堆,没等到王子,倒是等到了个凶神恶煞的垃圾佬?
实属冷笑话……
男人流里流气地对昏迷的安格洛吹了个口哨,“富养小娇花儿,有钱公司佬,真稀罕。”
“你拿着铲子和枪,我背你,抱你也行,不过得加钱。”
得不到回应,男人也不等,直接默认为安格洛接受,也不怕安格洛拿着他的枪杀人越货,直接把东西一股脑的塞进安格洛怀里,把人打横扛起来往自己的车那边走。
……
安格洛再次醒来已经是在一辆车的后座了,她和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躺在一起,破旧的后座舒适性很差,车子被推得摇摇晃晃的。
她费力的撑起身子,直视车子内饰镜里的自己。
头发在她醒来后已经完全变成银白,冰蓝色的瞳孔现在看起来……内部充满未知金属流质,还有很像衔尾蛇的银色晕圈。
可能是在垃圾堆里被压到了脊椎,她的手有些抖,手腕是麻木的,不太听使唤。
安格洛对着镜子缓缓伸手摸上太阳穴——那里曾经被子弹贯穿,脑浆从另一个破口喷了出来,但现在完好无损。
外面有人在推车。
身上的压伤和酸痛无力可以暂时忽略,因为没有枪,手腕发抖的问题也不用管。
除了饥饿和干渴,她感觉自己已经差不多恢复了,要是待会儿必须翻脸和外面的人打一场,靠近战也该有点儿赢面。
安格洛在后座找到一根撬棍,紧紧的握在手里。
【同志,拿好了,这是物理学圣剑】
车子的摇摇晃晃停止,驾驶座的车门被从外面拉开,男人爬进车里关上门。
他已经重新把脑袋上的白布给裹上了,背上还背着枪,搞得像个中东 悍匪。
安格洛看着他,刻意做出个有点好笑的表情,脸颊右侧的酒窝浅浅的,“你在外面推车?”
像不与普通公司员工同流合污、遇事不作做、能和那些街狗野狗共情的落难大小姐。
人总是喜欢幻想的,外面热血又天真的年轻野狗没有像城内的街狗一样真切见识到公司的残酷,他们胆子大,所以都喜欢这个题材,幻想这个题材发生在自己身上。
酒窝的确是个加分点,缓合了安格洛骨相皮相自带的冷,人设也开始建立,男人态度比刚见面时放好了不少。
“车子坏了,本来想去垃圾堆里找零件修一修,结果零件没找到,把你捡回来了。”男人说着话,把脑袋上的白布解开,脱了夹克一起扔副驾驶上,哼道,“能在车里吹空调,谁愿意在外面推车?被太阳晒久了还会感染罪晶病,只能把车推去哪儿,看哪儿能修一修,现在休息一会儿。”
正在扮演落难公司大小姐的安格洛忍不住将视线在男人的后脑、脖颈、心脏和眼框这些可以被撬棍一击必杀的要害游离。
她注意到男人好像被太阳晒褪色一样灰白的头发,还有……右耳上的银色锁链耳坠,像她记忆碎片里的那个人一样。
安格洛面上不动声色,拽着撬棍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暗自打量驾驶座上的男人,判断其危险性。
耳坠没有像碎片里的那人一样带在左耳。
瘦削的脸,晶紫色的瞳仁,年龄不大,20岁左右,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灰色的t恤虽然印着花里胡哨的印花,但能够看出他身上流畅的肌肉轮廓。
脸上有金属镶嵌的痕迹,脑袋侧两个脑机接口,左手手臂纹了黑龙样式的纹身,只看到半条尾巴,这个纹身应该大到遍布他的胸膛。
这人虽然仔细看挺俊秀,不过脸上有一边断眉,徒增几分凶悍匪气,容易让人忽视他的年龄和长相。
他说话也和帮派成员似的,口音带着重重的弹舌,看着不是什么好人,这样子估计能吓哭普通小孩。
是个恶土流浪者,要么就是个雇佣兵。
安格洛在心中下了定论,开始试图探究自己的记忆碎片,“你叫什么?”
“我?我叫维尔,没有姓,家族二爹给我取的名字。”
名为维尔的男人挑眉,街头混混似的自来熟,“你呢?妹子,反正你都给钱了,咱们全当交个朋友,你叫什么?”
“我……”安格洛想说自己叫安格洛,但想到属于安格洛的生物信号已经终止了,就用上了自己的新身份,“巫终,我叫巫终,不过我一般不叫这个名字,大家都叫我e。”
她不太想占用“巫终”这个偷来的名字,但她又没有名字,只有一个“e”作为实验体代号。
哐当哐当。
后备箱传来一阵未知抖动。
这抖动从e醒来一直都在,她之前以为是维尔推车发出的响声,到现在维尔上车那么久,声音不但没停止,反而大了起来 。
打探雇佣兵的任务或者是后备箱都是行业大忌,她没有不长脑子地问后备箱里是什么,只是淡淡道,“后备箱的响声很大,不会把车子撞烂吗?”
维尔随口说,“没事儿,就是中间人要我送的货,绑着的呢。”
绑着的……会动的,那就是活物。
现在又没什么动物,还是在恶土上,后备箱里大概率是个人。
运货运的是人,那维尔这人该是个人 / 贩子。
维尔却没在意e的问题,接起上一个话题,“好吧!e,听名字,你是伏羲生物的人?看你也是个公司高管,怎么流落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
“看衣服也知道我是安德纳的。”
不说还好,听见维尔提到伏羲生物,e便想起了王储和导致瑞特遇刺案的叛徒。
王储专门在烨间大厦强行她留了一晚,一出事第一时间就往她身上推,黑川重工都还没来得及发表谴责呢,伏羲生物的就提前来了,怎么想都知道有问题。
偏偏瑞特遇刺事件的叛徒也没抓到,安格洛一想到这儿就恨得咬牙切齿。
她冷笑,“上面的几个老狐狸,权利游戏。”
权利游戏一向是最不讨街狗野狗喜欢的东西,维尔就特别不喜欢,听到这儿就不怎么高兴。
“那祝你成功。”他阴阳怪气鼓励似的拍手,拍干净手里的灰尘,捞起驾驶座上塞着的酒瓶猛灌了两口,眯了眯眼睛,“反正得等我把车修好送完了货再送你进城。”
“所以你现在还要下去推车?”e扭头当过车窗看了看公路外面一眼望不到头、大大小小连绵不绝的垃圾山,又看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好像没有终点的公路,表情有点一言难尽,“这得多久?”
“这能有什么办法?车子就像人,老了以后再怎么修理也大病小病不断,难道你还能修好它?”
这就涉及到专业领域了,养生大师e正色道,“我寻思给水箱灌点水肯定就好了,没有什么毛病是多喝水治不好的,如果有,就是喝得不够。”
“真是操了他的,没看出来,公司狗开玩笑这么好笑。”维尔大笑,“怎么会有这种说法?水箱我看过了,还有一大半呢。”
“天气那么热,肯定不够了,加水。”e的表情让她的话十分具有说服力,“关于这点,你可以永远相信我。”
维尔扫了她一眼,挪揄道,“你不会是自己渴了吧?”
他递给e一瓶酒,“好吧,互换名字算是交了朋友,朋友来了有酒喝。”
在外面喝酒很危险,降低反应能力,更何况前面的驾驶座还坐着不知道是敌是友的恶土流浪雇佣兵。
“不用,我不喝酒。”e低声拒绝,若有所指,“至少在外面不喝酒。”
“嫌弃我酒不好?恶土居然还那么挑剔……”
维尔收回酒瓶评价道,“惯的毛病,你在这儿是不是还打算当小公主?”
“水一股怪味,你肯定不会喝。”他低头在副驾驶的箱子里翻了半天,翻出两个饮料,“将就着吧,一个番茄汁、一个仙人掌汁。”
饮料瓶盖完好无损,没有拆封过。
e舔了舔齿背——从她脑袋上被打了一枪开始就没吃过东西,没喝过水。
也不知道在垃圾堆里呆了多久,反正她饿了,又渴又饿。
番茄和仙人掌,两样都是e喜欢的,第一样是因为她喜欢酸味儿,第二样是因为记忆碎片里她饿急了经常啃。
“我选番茄。”
e直接扭开饮料盖昂起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喝完,她隐蔽地藏好撬棍,抱着空瓶子在后座上盘腿坐着严肃道,“我没跟你开玩笑,加水,修不好我给你再买一辆。”
“真的?”
维尔还是不相信,但由于e说的话,他顺从的拿出水瓶下车给水箱灌水。
有钱的公司狗向来不会在乎这么点钱,如果e敢骗他,这细胳膊细腿的,模样又挺好看,他直接把人打一顿卖恶土那些巡游团或者卖去当流莺。
车的前盖被打开,然后关上。
维尔回到车里,带进来一股热浪,“好嘞,现在就试试这玩意儿能不能启动。”
他扭动车钥匙,踩上了油门。
小破车瞬间冲得飞快,强烈的推背感格外带劲儿,窗外的景色迅速退去,如果有人站在之前的原地,那现在肯定连车灯都看不见了。
虽然遗憾不能被赔一辆新车,不过维尔已经被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速度征服,“牛逼呀,妹子,还真让你给说中了。”
e点点头,看着外面的垃圾山没多说什么,也没什么事干,就去拆那个空掉的饮料瓶子。
她手上没什么武器,当显示器的眼镜没了,所以黑客技能用不了,维尔又把所有有杀伤性的武器放在靠近他自己的地方……
她手上现在就只有个饮料瓶子和一根撬棍、若干杂物零件,饮料瓶子加上这些东西能干什么呢?
【俺寻思,根据能量守恒定律,每样东西拆开后的材料是相同的,只是有数量的区别】
神奇的记忆碎片和预感出现了。
e对自己的记忆碎片坚信不疑,她寻思饮料瓶子肯定也能拆出点材料,后座还有一些垃圾也能拆,材料多了……拼拼凑凑拼把枪出来,应该也是说的通的吧?
如果实在不够……捏几个手 / 雷也挺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