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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问此间(五十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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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的黑暗里, 心魔睁开眼睛,独目中闪烁神光。

无形之中,他忽然感觉到了封印的松动, 在他的视线当中,那颗金芒灿烂的顽固道心,此刻正微不可见地震颤,四周无懈可击的囚笼, 同时出现了一阵强、一阵弱的波澜。

出什么事了, 莫非至善死了么?

心魔便如急于饮血的虫虱, 迫不及待地扑在封印之上, 趁松动之际,饥渴地吞食外界的天地能量。

嗯,死是不太可能死了,他夺了神躯龙心,理所应当算作半个至恶,自然可以感觉到, 至善的力量一日强过一日,稍稍一想,便知道本尊干了什么好事, 他定然为了哄得至善心花怒放,主动拔了善恶交接的锚点,并且不止一处。

软弱至此, 竟也妄称至恶。

很有可能是远离了刘扶光的原因, 心魔又能冷静地思考, 而不必受至善的邪门蛊惑。刘扶光的魅力退去了, 心魔着意遗忘了他的脸孔、声音与笑容。

如果昔日的本尊可以痛下杀手, 毁其道骨, 夺其道心,那他作为青出于蓝的篡位者,理应比前任更狠毒无情才是。

只可惜,他还无法获得他的头衔,至善选择谁,谁才是至恶。在这一点上,心魔自然拎得清。

他的面容涌动着山雨欲来的阴影,狰狞的神色出现不过刹那,心魔便快速收敛了杀心,专心研究起脱困的时机。

他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

刘扶光没有说“好”,更没有说“不好”。他始终不语,唯有手指无力蜷缩,一下、两下,像一只垂死的昆虫,终于慢慢地摸索进怀中,勾到了被晏欢缩小带走的东沼。

故国的份量无比沉重,给予他踏实的脉脉温情。土地是记忆,是摇篮,故国的土地,更孕育着他的所拥有的一切。长久以来,他从东沼汲取站直身体的力量,不管发生什么事,天底下总还有一个令他心安的地方。

他流着泪,低声说:“我恨你。”

晏欢梳理着他的湿发,手指停顿片刻,他发颤地笑道:“我爱你。”

刘扶光索性闭上眼睛,他疲惫至极,沉入受损的识海,用假寐躲避刚刚发生的事。

恍惚中,耳边传来清澈潺潺的水流声,晏欢拧了温热的毛巾,替他小心地擦去面上干结的血和泪。带着一点烫的热气,温柔地熨帖在紧绷的肌肤上,舒适得像是一场好梦。

晏欢又轻轻哼起了那首简短的小调,这是苦恋中的女子,对丈夫久候不归的焦急呼唤。在此之前,还未有能被冠以情之名的歌谣问世。

刘扶光筋疲力竭,只想让自己暂时远离这摊子烂事,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想。然而,听见这悠远的龙吟,他真的睡着了,并且眠而无梦。

醒来时,眼前是简朴的床帐,身上白衣洁净,伤口亦好全了。

刘扶光坐起来,头还是带了点闷痛。

他倚在床边,看见晏欢化成原型,像一条黑乎乎的焦油河,围着床绕了十圈八圈,把客栈的小房子塞得满满当当。见他坐起来,九颗眼珠子悄悄游过来,怯怯地觑着他的脸色。

“……起来了。”刘扶光淡淡地说,“我们还有事要处理。”

晏欢化作人身,眼眶还是红的,有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怎么……这就过去了?天大的事,竟轻描淡写地翻了篇?他先前哭得晏欢万念俱灰,恨不能立刻千刀万剐地死了,才好偿还自己的孽债,终止这痛苦,现下怎么转得如此快?

晏欢头都有点晕了。

“别站着了,”刘扶光一边收拾东西,头也不回地道,“答应了巫罗的事,总得替他完成,不能拖延。”

看到他这副样子,晏欢恍然大悟,这不是又到了他们重聚之后的状态么?那种“我不想再看到你,但是又甩不脱你,只好当你是空气无视”的状态,只不过责任所迫,刘扶光又不得不跟他说话。

晏欢难过道:“扶光,你……我们又要变成以前那样了吗?”

刘扶光顿了一下,转头看他。

“以前哪样?”刘扶光静静地道,“你觉得我又在跟你冷战,是不?”

他回过头,继续整理自己用过,不能留给凡人的东西。

“跟你把话说开,也不代表我们从此以后就无话不谈了。我现在很烦,懒得解释,我建议你也闭嘴,就这样。”

晏欢呆住。

他第一反应,是跑到窗户跟前,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我现在很烦,懒得解释” “我建议你闭嘴”……这还是刘扶光——那个教养良好,从不冷言冷语,从不给人甩脸色的刘扶光吗?

晏欢结结巴巴,慌张比划了好半天,他不怀疑是不是有谁夺舍了刘扶光,毕竟,谁有本事夺舍至善?

说真的,刘扶光对他说过最严重的话,是他们婚后不久,因为晏欢执意幼稚地要切断他与东沼的联系,他大喊出的那句“你实在是不可理喻”;而刘扶光对他说过最残忍的话,则是他们重逢之后,他举起小指,对自己说“我和你,是永生永世做不得夫妻了”。

可是这么直白,这么冲的语气,实在是从未听过!

电光火石,晏欢忽然想起他方才讲的“我恨你”。

他不再想做至善了,所以,他难道是在学着如何恨吗?

——这么说来,虽然他第一次的爱不是给我的,但第一次的恨,实打实是属于我的呀!

错愕过后,便是无穷的快活。晏欢实在高兴得不得了,他新奇地享受着被刘扶光冷语痛恨的感觉,整个人都快飞起来了。

刘扶光不理会他,径直走出去,纵起云光,回到祭台的位置。

高耸宏伟的巫者祭台,早已被晏欢一怒之下砸成了废墟,刘扶光本想跟天枢玉门的巫者传达巫罗的命令,结果也被晏欢宰得满地摊开,不分你我。

刘扶光本想发火,忍了忍,又想起巫罗哀痛的泪水,还是作罢了。真要论起来,后世的巫者固然全是巫祖的遗族,可他们误传他的本意,以至在漫长的监|禁中逼疯了黎牧星,巫罗若是还有实体,指不定比晏欢还狠辣无情些。

当时为了蒙蔽天道,巫罗勒令传人,将祭台建在骸骨的最薄弱处。只是时移世易,祭台的作用,也从掩护,变成了“堵住漏洞,好不叫恶龙逃脱”,实在叫人叹息。

刘扶光运转灵炁,搬开坍塌的巨石,和一个只敢窃喜,不敢吭声的晏欢一起清理了地基,发现一条直通地下的巨大天坑。

“按照常理,巫罗身化万物,那此处便该是……”刘扶光略一思忖,“巫祖的肚脐?”

晏欢在旁边,因为刘扶光没说他能不能出声,他就一直闭着嘴巴,只有九目转来转去。

刘扶光向下飞去,晏欢紧随其后。巫祖之脐几乎连接着地心,路途遥远漫长,谁也不吭气,应龙的怨恨与龙气越发浓郁,刘扶光还能适应,晏欢则禁不住地皱起眉头,按龙类的习性,他正入侵一个同族的巢穴中心,却不是为了掠夺对方的宝物或者领地,因而难以说服自己的本能。

一瞬千里,修道者的速度拉到极致,总算在将近半个时辰后接近了目的地,黎牧星沉睡在一颗黑得发红的光球内,龙躯盘转,双翼敛起,因为太过长久的禁锢,她枯竭得吓人,简直就是一条萧索的龙皮,裹着具嶙峋的龙骨。

刘扶光叹了口气,他说:“就是这儿了,巫罗说过,要唤醒她,就得让她想起过去的真实过往,他已经让我看了她的记忆……”

说了半天,没听见晏欢的声音,刘扶光转过身,瞥着他。

“做什么,”他问,“哑巴了?”

晏欢老实巴交——虽然这个词跟他是最扯不上关系的,但他的表情确实老实巴交的,九个眼睛睁大了,回答道:“你没有叫我说话。”

刘扶光:“……”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样谨小慎微的样子,就算刘扶光说了恨他,也不好无缘无故地上去踩两下,只得无语地道:“……那我们现在进她的梦,要如何使她想起,你有什么办法么?”

晏欢眨眨眼睛,忽地为难道:“嗯,办法是有,只是我不知是否可行。”

刘扶光封下结界,道:“你说就是了。”

晏欢道:“我们先进去。”

二人放出神识,以心魂虚体的形式,投射进黎牧星的混乱梦境。

都说梦是一个人潜意识的显现,黎牧星的梦境,也确实反映出了她此刻的状态。刘扶光从未见过这样分裂的地方,或许晏欢的梦境是疯狂和谵妄的极致,但那里也比不过黎牧星的反复无常。

她在激烈的拉扯中癫狂了,巫罗的情歌,与人的流言将她来回驱赶;她先天诞生的爱,与后天培育的恨同时使她左右摇晃。她确实拥有过世上最美好的东西,也确实正在被世上最可怕的事物折磨,黎牧星不知道她还能相信谁,因此她的梦也在极端的变化中呼啸不定。

晏欢率先出手,对付梦境这种东西,他实在手到擒来,像捏橡皮泥一样轻松简单。龙神开辟出一块稳定的区域,对刘扶光道:“巫罗跟她相遇的场景,在哪里?”

刘扶光好像懂了:“你想直接在她的梦里旧日重现?”

晏欢笑了,好像刘扶光说了一句很可爱的天真话:“梦境岂是如此简单的东西,真要这么好唤醒一个人,我……我也不至于沉溺幻梦六千年,每次醒来,都如钻心剔骨,痛不可言。”

按照以往,他一提前事,刘扶光便不欲再说,此时念头改变,刘扶光张了张嘴,晏欢在旁边眼巴巴地望着,倒像是在期待什么。

“你……你活该?”刘扶光犹豫一下,往常从不说这种打击报复的话,眼下一开口,尾音还有些不确定的上扬,他坚定意志,又重复道,“你活该。”

晏欢很满意,他掩盖脸上的喜色,装作哀痛地喘息。

但是不能喘得太过,倘若刘扶光觉得愧疚起来——是的,他就是这样柔软的老好人,让晏欢爱他爱得心都发痛——那就不好了。

“我们不搞单纯的旧日重现,”晏欢转移话题,“梦的运作逻辑不是这样,你只给她看过去的记忆,只会让她觉得,这是另一场虚幻的梦。我们得扮演。”

刘扶光没听懂:“扮演?”

“是了,扮演,”晏欢说,“作为外来者,我们就像异物,不会受她的神识管控。假使我们分别作为‘黎牧星’和‘巫罗’,出现在她的梦里,那么,她一定会察觉到奇怪之处,从而注意到我们。”

刘扶光总算明白,为什么他先前说“我不知是否可行”了。

“……就这么办吧,”他摇了摇头,“这法子,听起来还算靠谱。”

晏欢心花怒放,但不敢表现在明面上,只敢偷着乐。他肃穆地点点头,道:“那么,我就是黎牧星,而你是巫罗……”

由他扮演一个年少的龙女,实在让人说不出话,但种族所限,刘扶光也只能无力地点点头。

根据巫罗提供的回忆,晏欢打扮成一条“幼龙”,坐在蛋壳里,美滋滋地翘首以盼,等待刘扶光扮演的巫罗到来。

……苍天啊,这世上哪来那么硕大的幼龙?

刘扶光本来还尽力模仿着巫罗的神态,看到晏欢的模样,脸上的表情就有点绷不住了。他很想扭头就走,可自己答应的任务,怎么着都得撑下去,他来到“龙蛋”面前,伸出手,摸着龙蛋的外壳。

“没事了,”他说,“我在这里。”

晏欢深情地说:“我爱你,我第一眼就爱上你了。你等我长大,我一定会娶你。”

刘扶光:“……”

刘扶光咬牙:“说的什么疯话!”

晏欢沉吟道:“这个么,龙族天性霸道,无论雌雄,龙天然便不会是嫁的那一方,只能是娶的那一方……”

“谁问你这个了!”刘扶光险些抓狂,“你怎么乱加些乱七八糟的台词,她当时可没说过这些!”

晏欢的语气很委屈:“也不能照本宣科地演啊,总得来点异样的情节,她才能慢慢比较出不对嘛。”

然而,更让刘扶光抓狂的还在后面——他当真察觉到了那种无处不在的视线,强烈地投注在他和晏欢身上。

这意味着,晏欢的计划半点没错,他们这出滑稽的戏剧,的的确确吸引住了梦中的黎牧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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