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渊瞧她一副不止不休的模样,招她上前来。
晚云擦了擦手,坐回榻边。
“医官有医官的苦,治好了都是本分,若出了岔子后果不堪设想。”裴渊道,“他们谨慎行事,乃出于规矩,不怪他们。”
裴渊这话,一下让晚云想起来了师父文谦立下的铁律。
她喃喃道:“怪不得师父立下铁律,无他允许,门人不得到官府里任职。”说罢,她随即想起另一桩事情:“那阿兄的头疾,确实无人能治,还是无人敢治?”
“兼有之。”裴渊对于此事,心态已经平顺,无过多强求:“连文公都束手无策,他们自然不想多费心思;再说,我还守着河西要地,不容有失,他们也不敢多试。”
晚云心中一动,望着裴渊,双眸明亮:“这些年来,我不曾忘记阿兄的头疾。虽也一时找不到办法,但阿兄放心,我日后定然会将此事了却。”
裴渊靠在枕上,微微发白的脸上勾起个笑:“如此,就有劳你了。”
晚云看他的神情,再看看旁边的一摞公文,不由有几分心疼。
他身受重伤,也累了,可身后还有许多的事等他处理。
“我要是能提阿兄分担就好了。”晚云叹口气。
“你已经替我分担了许多。”裴渊道,“今日替我杀敌,还替我疗伤,已经够了。”
晚云随即精神一振:“我还能分担更多,日后仍让我留在阿兄身边可好?”
裴渊不答,只看着她。
望着那清凌凌的双眸,晚云心里叹口气。
这意思不必明说。她帮的这点忙远远不够,他还是要把她送回去。
晚云失望地垂下脑袋,修长的睫毛在烛光中一扑一扑。
没多久,尹追领亲卫送来换洗的衣物和浴汤。
晚云知道他要洗漱,叮嘱“伤口切不可沾水”,起身出去。
月朗星稀。
晚云在站在厢房的院子里吹风。
刚才,她又不自觉地说了那句话,问他,自己能不能留在他身边?
结果和八年前一模一样。他拒绝了。
心中有些惆怅。晚云望着天空,觉得自己走这一趟,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虽然早知道他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改变。但晚云还是觉得鼻子酸酸的。
没多久,房门开了,裴渊已穿戴整齐走了出来。
晚云没想到那么快,赶紧用袖子胡乱擦干眼泪,问:“阿兄好了?”
裴渊顿了顿,踱步过来,说:“我还需议事。屋里的浴汤我没用,你自去用,案上的饭菜吃完就早点歇息。”
她诧异地抬头,在月色中可见微红的泪眼:“阿兄呢?”
“我无碍。”裴渊拍拍她的肩头,“安心去,无人会扰你。”
晚云犹豫着进屋,只听裴渊对亲卫令道:“都去用膳吧,歇半个时辰再回来。”
半个时辰。她心头一暖,不由破涕为笑。
屋子中间放着个浴桶,袅袅地冒出热气。她仔细地栓上门,又灭了两盏灯,确认窗楞都合上了,才小心翼翼地褪下衣物,踩入温暖的热水里。
她舒坦地喟叹一声,不自觉地眯起双眼,露出个傻笑。
在边陲,洗澡是个奢侈。普通卫士可能一整冬也洗不上一两次。得等开春了,河水消融,才能痛痛快快地洗。
纵然是将军们,也不能想洗就洗。至少和谢攸宁从凉州到玉门关的这一路上,也只在瓜州洗过一回。
晚云趴在浴桶边上,看着案上满满的食物,又体会了一回悲喜两重天。刚才还哭哭啼啼,现在只一心觉得,阿兄真好。
裴渊议事到深夜才回。
他满腹心事地推开房门,却看见如豆的灯光下,晚云蜷缩在榻上,睡着了。
裴渊将房门掩上,问亲卫:“方才吩咐的厢房可备下了?”
亲卫回:“已经备下,常郎说等殿下回来再去。”
裴渊了然。
再回屋里,晚云听见响动,倏尔惊醒,一双眼睛看向他。
“梦魇了?”他关上门,撩了袍子坐在榻前。
晚云揉了揉眼睛,低低地嗯了一声:“梦见了今天被我刺死的那人。”
裴渊明白过来。
他就知道不能这么早过去。
第一次杀人的滋味不好受。别说是她,就是他本人也难受过许久。那还是小时候,在前朝宫中为质时……
“梦见什么了?”裴渊将自己从思绪中抽回,问道。
“也不是梦见,该是想起了。”晚云起身,抱着双膝,徐徐说道:“今天我落马后,躺在地上装死。我是知道心脏的位置,也知道要多大的力道才能毙命。那时,我都盘算好了,可下刀的一瞬间却下意识地刺偏了。我慌了神,又刺了几刀,全都没有刺中。他流了很多血,却死不了,倒在地上很痛苦。他兴许知道我在玉门关整理药材的事,知道我师出医家,求我救他,他不停哀求,叫我好人。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他去了。”
晚云的话大大出乎裴渊的意料。他万万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一出。她不仅年纪小,还是个大夫,让她去杀人何其残忍。
他摸摸她的脑袋,开解道:“云儿,这世上的对错并无绝对。你痛苦,因为你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有非救不可的理由;我不痛苦,因为我是个将军,我亦有非杀不可的道理。你不是不救他,而是你选择了帮我,所以你只有杀了他。”
晚云下巴垫在膝头上,细细思量他的话。
裴渊继续说:“战场乃修罗之地,这便是为何我不能把你留在身边。我不仅会担心你受伤,还会担心你痛苦。”
听罢,晚云沉默良久,终于点点头。
明日就要前往沙州,她又陷入了八年前的痛苦。
她眼巴巴地注视他,问:“等战事结束了,我还能再见阿兄么?”
裴渊失笑:“你忘了我给你的玉佩?”
她从怀里掏出来,用手指捻了捻“子靖”二字,心情轻松些了:“知道了,我在沙州等阿兄凯旋。”
裴渊怔了怔。南征北战这么多年,似乎还是第一回听到有人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