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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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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皇帝吟词解忧愁

李学士出使求退兵

寿州被围,滁州、扬州相继陷落,泰州守将不战而降。周军在长江以北横冲直撞,兵锋所至,无坚不摧。攻城略地,如入无人之境,要不是有长江天堑横贯东西,挡在前面,周军只怕已然兵临城下,进犯金陵了。与此同时,吴越国也已经奉了柴荣的诏令,屯兵于两国交界之处,擎枪磨刀,耀武扬威,随时都会兵进南唐。南唐腹背受敌,岌岌可危,每天都有无数战报飞马送回金陵。李璟每天目睹丢城失地的战报,当真焦头烂额。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生怕有一天醒来,周军已经攻破了金陵。

这天君臣商议退兵对策,群臣都唉声叹气,一筹莫展。李璟叹息一声,道:“朝廷高官厚禄养着尔等,怎么到了危难关头,尔等都不做声了?”李景达大声道:“还商议甚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臣愿领兵讨伐周军。”李景遂道:“四弟稍安勿躁,淮南战场上周军攻城略地,无往不利。反观我军,守城大将们,阵亡的阵亡,逃跑的逃跑,真是一蹶不振。即便你挂帅出征,急切之间,只怕也难已挽回败局。”李景达闻得此言,犹是怒火蒸腾,吼道:“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似你这般说法,咱们干脆投降,或者坐以待毙算了。”他虽然攥拳揎臂,怒目吼叫,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但是李景遂却不生气,道:“三弟莫要动怒,且听我慢慢道来。”李景达道:“都火烧眉毛,迫在眉睫了,二哥怎么还是这么慢条斯理?你有甚么对策,就快说呀。”李景遂道:“亏你自诩知兵谙武,精通兵法,你不知但凡大战,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吗?周军深入淮南,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占。现在所以能长驱直入,无非使些偷袭的卑劣手段罢了,涂山和滁州之战便是明证。”此言一出,群臣纷纷说是。

翰林学士、户部侍郎钟谟道:“其实南唐不是没有能征善战的大将,刘仁瞻将军坚壁清野,据守寿州已达二三月之久,任凭周军怎么强攻硬打,也无法撼动寿州分毫。皇甫晖和姚凤二位将军虽然战败被俘,但是宁死不屈。皇甫晖将军终因剑伤太重,不治而逝,端的可悲可泣。”闻得此言,众人都唏嘘不已。李景达道:“好了,好了,现在不是离别伤情的时候。皇甫晖忠勇可嘉,朝廷也不会亏待他,该怎么旌表就怎么旌表,该重用他的后人就重用他的后人。眼下最要紧的,莫过于怎么让柴荣退兵。”李景遂转过身去,面对李璟,道:“陛下,臣有一计。”李璟喜道:“皇太弟有何计策?”李景遂道:“和谈。”李璟还没有询问究竟,李景达抢先道:“这算甚么计策?”

李景遂微微一笑,道:“三弟又着急了不是?”李景达见他似乎一点不急,一如既往地蕴藉儒雅,叹了口气,道:“二哥快说,你这个样子快要急死我了。”李景遂道:“柴荣出兵进犯南唐,无非是觊觎南唐富庶,想捞点好处。准备一些金银酒茶,和谈若是成了,柴荣退兵,南唐也没有多大的损失。”李璟问道:“和谈若是不成呢?”李景达也道:“是啊,倘若柴荣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谈不成呢?”李景遂道:“其实和谈也是缓兵之计,一来让柴荣误以为南唐怕了他,从而掉以轻心。二来立刻向辽国求援,言明厉害。辽国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周国日渐强盛,一定会出兵相助的。其实说来说去,力挽狂澜,不能倚仗辽国,还是要靠自己。我适才说过了,天时地利人和,柴荣一样也不占。南唐还有水军,再过一二个月就是梅雨季节了,到时候长江淮河水势暴长,水军的战船来去自如。周军再怎么骁勇善战,在河道纵横的淮南也没有用武之地了。到那时候,想不退兵也由不得自己了。”此计耗费并不算多,而且还能迷惑柴荣,争取时间,等待梅雨季节到来,端的天衣无缝。众大臣惊叹不已,交口称赞。

李璟如同在深邃昏暗的夜色之中看到一丝光亮,道:“皇太弟此计甚妙,立刻遣使与柴荣和谈。”又对文理院学士李德明道:“李学士,即刻草拟国书。”李德明应声说是。李景达知兵好武,受不得屈辱,一百个不愿意和谈,可是李璟已然下诏,气得蹀足捶胸,道:“一旦遣使和谈,柴荣势必更加气焰嚣张,请陛下三思。”李璟道:“虽是和谈,却也是以退为进的计策。倘若柴荣答应退兵,耗费些金银也无妨。”李景达咬了咬牙,拂袖而去。李景遂唯恐李璟龙颜大怒,替李景达辩解道:“陛下,三弟虽然无礼了些,可也是为了国家着想,你不要生气。”李璟道:“我与他兄弟连心,不会怪罪的。”

议完和谈之事后,群臣散去。李璟道:“皇太弟,随我去御花园走走。”李景遂应声说是,跟随李璟来到御花园。两人走上回廊,下面是清澈见底的湖水,一群金色鲤鱼在湖水里来回游弋,悠然自得。李景遂躬身道:“陛下,请你召回弘冀罢。”李璟见他又要请辞皇太弟之位,皱了皱眉头,正色道:“二弟,我册封你为皇太弟,可不是闹着玩的。待我百年之后,你便顺理成章继承皇位。我不会背信弃义,你也不要三心二意,安安心心做好皇太弟,替朕排忧解难。”李景遂道:“自古皆是子承父业,哪有弟弟继承哥哥皇位的道理?弘冀乃是嫡长子,继承皇位才是顺理成章。说句心里话,这些年来,我如坐针毡,倍受煎熬,请陛下召回弘冀。”李璟道:“弘冀是嫡长子不假,可是一点也不像我。”李景遂道:“弘冀素无过失,陛下不能因为不喜欢,而违背古制。”

李璟道:“这件事以后再说,周军进犯南唐以来,我一直心神不宁,今天好不容易心情好些,就不要再提弘冀了。”顿了一顿,又道:“南唐与周国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柴荣平白无故悍然南侵。还颁布甚么《伐淮南诏》,大言不惭的说道:蠢尔淮甸,敢拒大邦。盗据一方,僭称伪号。欺人太甚,简直就是欺人太甚。他当真以为我好欺负,南唐好欺负吗?”李景遂沉吟片刻,道:“我想中原历经战乱数十载,民生凋敝,国势衰弱,悍然进犯,无法是想从南唐嘴里虎口夺食,捞些好处。这就好比一个穷得衣不蔽体,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恶棍,看到邻居丰衣足食,就眼红觊觎,忿忿不平了,就罔顾道义,明火执仗的掠夺了。”李璟恨恨道:“柴荣正是鲜廉寡耻的强盗恶贼。”

李景遂见他愤慨之情,形于辞色。激愤之余,面色煞白,胸膛起伏不定,劝道:“陛下息怒,你再怎么愤懑不平,柴荣也看不到。为今之计,是如何让柴荣退兵。”李璟道:“满朝文武,一个个都束手无策,还是皇太弟深谋远虑,想出了和谈的好计策。柴荣若是知足,收了金银,就该退兵了。”李景遂面带忧色,道:“就怕他野心勃勃,欲壑难填,志不在些许金银。”李璟瞠目道:“他志不在金银,难道当真要夺取淮南的土地?”李景遂摇头道:“他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遣使和谈,也是要摸摸他的底细。”李璟叹息一声,昂首远眺。

垂柳丝丝如雨,湖水碧波荡漾,幽兰翠绿欲滴。湖畔桃花、杏花,茶花争奇斗妍,竟相绽放。清风拂过,香气袭人。虽然景致如画,美不胜收。但是李璟思绪万端,哪有闲情雅致欣赏。和谈究竟能不能成?即便成了,也是屈辱,不值得弹冠相庆。万一不成,处于劣势中的南唐究竟该何去何从?当此国家危难之际,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捩转败局。自己身负千钧重担,踽踽独行。虽然身居九重,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可是谁知道自己这个天子做的何其之难?四月里的天气说变就变,适才还天清日朗,这时西风骤起,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在附近伺候的太监急忙取来雨伞,为二人遮风挡雨。俄顷之间,雨势转大,噼里啪啦坠入湖中,激起阵阵涟漪。李璟胸臆压抑日久,凭风沐雨,任凭太监怎么苦苦哀求,也不离去。

这阵暴雨突如其来,去的也十分匆匆。清澈的湖水变得浑浊,金色鲤鱼都早已到不知去向。被暴雨打落的花朵散落于地,落英缤纷。桃树、杏树上残留的花朵稀稀落落,残缺不全。尤其幽兰上沾满了泥土,再无纤姿冷态,素洁高雅之致,变得惨不忍睹。李璟心情低落之极,一如疾风骤雨后花残水浊的景象。他触景伤情,须臾诗性大发,吟道:“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李景遂跟着吟了一遍,脱口而出道:“好词,好词!”李璟素来风雅自赏,偶然寻得佳句,心中颇为得意,问道:“皇太弟,此词好在何处?”李景遂道:“小楼吹彻玉笙寒这一句,吹久而凝水,笙寒而声咽,亦近亦远,亦声亦情。此句绝妙,必然传唱千古。”李璟亦有同感,不禁熏熏然如酲似醉。

一名太监道:“陛下、皇太弟,你们的衣裳都快湿透了,进殿换身干净衣裳罢。”李璟摇头道:“不忙,不忙,赶紧取笔墨纸砚来,记下适才所吟之词。”李景遂也道:“是极,是极,赶紧去呀!”生怕时间久了,忘记了刚才的词。两名太监不敢怠慢,急忙三步并作两步,搬来一张书桌,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一个研墨,一个铺开纸张。李景遂提起毛笔,道:“陛下吟词,臣弟书写。”李璟于是又吟了一遍,他话音刚落,李景遂也已经写就了,道:“陛下请看。”李璟凝目端详,但见字迹飘逸洒脱,形雅神秀,兼具行书和草书的神韵,笑道:“皇太弟的书法又精进了。”李景遂逊道:“陛下过奖了,臣弟的书法一般,不及陛下万一。”李璟微微一笑,道:“咱们是亲兄弟,你不必这样奉承我。你的书法在我之上,我的诗词在你之上,算起来还是平分秋色。”李景遂道:“‘小楼吹彻玉笙寒’一出,天下所有的词句都黯然失色,李杜白孟这些大家也要叹为观止,瞠乎其后。”两人皆醉心于诗词歌赋,当下纵论品评天下诗词。转瞬之间,将国难忧患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是夜李璟做了个噩梦,梦中周军已经兵临金陵城下。他伫立于城上观望敌情,但见旌旗遮空蔽日,四面八方全是周军,放眼望去,不计其数。衣甲鲜明,刀枪耀眼,气势雄壮,杀气腾腾。这时战鼓雷动,号角争鸣。周军呐喊吼叫着冲向城池,黑压压的如同潮水一般,吞天噬地。他心魄为之震惊,肝胆为之绽裂,向后疾退,忽然失足跌倒。惊醒过来,已是满身大汗,道:“来人,来人。”一名太监匆匆忙忙而来,问道:“陛下有甚么吩咐?”李璟道:“快去看看,周军到了城下没有?”那太监终于明白李璟做了噩梦,道:“没有周军的消息,陛下适才是做噩梦了。陛下安心,有长江天堑护着金陵,周军要渡过长江,除非生了翅膀。”李璟终于回过神来,自觉失态,道:“看来是朕多虑了,朕的衣裳湿了,给朕换件衣裳。”

次日李德明呈上草拟好的国书交给李璟过目,李璟但是开篇是‘唐皇帝致书于周皇帝,唐周比邻而居,世代交好。唐有何过失,以至于兵戎相见?’李璟摇头道:“这样写不好,开篇就诘问周国为何侵袭南唐,似乎我们兴师问罪一样。开篇先问候柴荣,还要加上一句‘吾愿以兄视之’”李德明和钟谟对望一眼,钟谟道:“这样不妥罢?柴荣比陛下小,以兄视之,恐要遭人耻笑。”李璟叹道:“柴荣兵强马壮,我伏低做小,也是出于无奈。”李德明道:“可是这样太委屈陛下了。”李璟道:“只要柴荣能够退兵,还南唐安宁,我受点委屈,在所不惜。”顿了一顿,又道:“耶律德光也比石敬塘小,石敬塘还认他为父。认柴荣为兄,也不算过分。”李德明和钟谟面面相觑,均想石敬塘为了一己之私,现在是为了挽救南唐,岂可相提并论?只听得李璟又道:“进献金银茶酒等物品,朕看够了,改好国书之后,你们即刻前往寿州,与柴荣和谈。”李德明和钟谟应声说是。

这日李德明和钟谟来至寿州行宫,求见柴荣。因为李璟一天几问的催促行程,他们只得轻装简从,快马加鞭赶往寿州,进献的物品则落在了后面。柴荣为了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加派了禁卫站岗。说是行宫,其实就是一座从前南唐的官署而已。南唐的官员虽然逃走,可是却带不走官署,柴荣加以利用,暂时做为行宫。他深知每一枚铜钱都来之不易,节俭惯了,每一枚铜钱都要用在刀刃上。因此行宫未加修葺,只是增添了用物,挂上黄色帘子,椅子铺上一张黄布,略具天子气象而已。

张永德带领李德明和钟谟走进行宫,他们眼见道路两侧每隔三步就有一个擐甲执兵的禁卫。这些禁卫都身形粗壮魁梧,束腹挺立,如同铁塔一般巍然屹立。看着这些面露凶像的禁卫,李德明心中发虚,钟谟则暗暗咽了一口口水。他们明白这是鸿门宴,只是临危受命,心中虽然憷惧不安,还是要硬着头皮走下去。一段不长的路,在他们眼里却是荆棘丛生,危机四伏。

走到殿外,张永德先入内禀告,道:“启禀陛下,南唐使臣求见。”柴荣淡淡道:“让他们进来。”张永德走到殿外,微笑道:“二位使臣,陛下请你们进去。”李德明和钟谟跟随张永德步入大殿,行礼道:“南唐使臣见过周天子。”柴荣明知故问道:“二位使臣求见朕所为何事?”李德明躬身道:“唐皇遣我二人与周天子和谈,请求退军。”言罢呈上国书。柴荣看了一遍,嗤之以鼻,道:“进献御服,金器一千两,缯绵二千匹,牛五百头,酒二千斛,看来李璟也不怎么大方啊。”钟谟道:“咱们二人为了早日与周天子和谈,因此先行一步,进献的物品还在后面,三日之内必到。”柴荣摆手道:“不必了,把这些东西都运回去罢。”李德明和钟谟面面相觑,猜不透柴荣的心思。

钟谟试探着问道:“周天子是不是觉得进献的物品少了?”柴荣却不回答,问道:“南唐的国库在甚么地方?”李德明和钟谟面面相觑,心想哪有一见面就问国库的道理?但是柴荣既然询问了,又不敢不答。李德明道:“回周天子,敝国国库位于皇宫西侧。”柴荣点了点头,对张永德道:“召集三军将士,让南唐的使臣见识见识周军的军威。”张永德应声而去。这时一名禁卫服侍柴荣更衣,披上山纹铠甲,腰间系上金带,双肩龙首护肩,戴上鎏金头盔,最后悬挂宝剑。穿戴完毕之后,张永德走了进来,道:“陛下,三军将士集结完毕。”柴荣点了点头,大步而出。张永德道:“二位使臣,请罢。”明明说好是双方和谈,现在居然变成了观军容。李明德和钟谟不敢违抗,随了张永德走出行宫。

柴荣骑马当先而行,张永德等人徒步紧随其后。放眼望去,远处黑压压数万士卒,无边无际。但是无论左看还是右看,队列都整齐划一,笔直的像一条直线,想见平日训练有素。李德明和钟谟对望一眼,都心中五味杂陈。南风吹拂,无数面旗帜迎风招展,而周军将士则肃然挺立,纹丝不动。刀枪在阳光照耀之下散发点点光芒,目为之眩。

行至近处,禁卫勒住骏马。柴荣朗声道:“他们是南唐的使臣,李璟派遣他们求和来了。李璟进献了金银酒茶,出手倒也大方。本来嘛,南唐鱼米之乡,物产富饶,非中原所能比拟,这点贡品在南唐不过九牛一毛而已。”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咱们不是讨饭的叫花子,倘若收下这点点贡品,倒叫李璟小觑了,倒叫南唐人轻视了。”又指向金陵方位,道:“拿下金陵,南唐国库里的金银财宝就是给你们的赏赐。”三军将士热血沸腾,振臂高呼:“万岁,万岁...!”数万人齐声高呼,声音如滚滚天雷,穿透云霄,直达九重,顿时风云为之变色。周军气势雄壮磅礴,压得李德明和钟谟透不过气。柴荣神色冷峻,冷眼斜睨,道:“回去告诉李璟,要想求和,亲自来见朕。”话声甫落,已然驰马而去。

李德明和钟谟求和不成,无法回去复命,愁眉苦脸,相对无语。张永德笑道:“二位请回去罢。”钟谟道:“请问张将军,周天子究竟想要甚么?请将军指点迷津。”李德明道:“是啊,咱们两手空空回去,无法复命,请将军指点一二。”张永德昂首大笑,道:“陛下御驾亲征,大周倾举国之兵,兴师动众,难道就为了这点散碎银子吗?咱们收了这点散碎银子就退兵,岂不真成了沿街乞讨的叫花子?”李德明问道:“请问周天子究竟想要甚么?”张永德腆腹插腰,一付高高在上的架势,一字一顿道:“陛下要淮南所有的州城土地。”李德明和钟谟对望一眼,各自吸了口冷气,均想索取淮南的州城土地,柴荣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钟谟道:“咱们官职卑微,无法答复皱天子的要求,须得回去金陵禀告唐皇,请唐皇定夺。”张永德道:“那我劝你们走快些。”钟谟心中大奇,问道:“为何要走快些?”张永德道:“陛下英明神武,三军将士效命奋战,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很快就会攻破金陵。二位若是走慢了,只怕再也见不到李璟了。”大笑声中,早已扬长而去。

李德明和钟谟匆忙回到金陵,觐见李璟。钟谟道:“陛下,周天子断然拒绝了求和。”李璟见他们无功而返,自是大失所望,道:“柴荣拒绝了求和,你们就回来了?”责备之情,形于辞色。李德明道:“周天子不但断然拒绝了求和,还让咱们观看了周军的军容。数万周军将士井然有序的挺胸而立,没有一个交头接耳,东张西望。军威之雄壮,臣见所未见,当真大开眼界。”李璟看了看钟谟,钟谟虽然觉得李德明言过其实,但大致不差,于是点了点头。只听得李德明又道:“周军百战精锐之师,勇不可挡。我军将士懦弱怯战,丢城失地,一败涂地。再打下去,徒然损兵折将,劳师糜饷。”钟谟却有不同见地,道:“李学士,你盛赞周军军威浩大也就是了,可是却又贬低唐军,拿两者相提并论,颇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之嫌。”李德明问道:“钟侍郎,观军容的时候,你我都在场,周军军威雄壮,我没有说假话罢?”钟谟颔首道:“没有。”顿了一顿,又道:“可是你不该贬低唐军。”

李德明道:“我军大将战死的战死,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就没有一个能战的。”钟谟问道:“你忘了寿州的刘仁瞻将军吗?寿州没有援军,刘将军坚守孤城已有数月,怎么能说我朝没有能战的大将?”李德明道:“刘将军固然是我朝的中流砥柱,可是除了他,还有谁能征善战?刘将军再怎么神通广大,也只能困守孤城,而不能力挽狂澜,捩转战局。”又对李璟道:“周天子雄心囊括天地,壮志凌于云霄,于淮南的土地人口志在必得。为息事宁人之计,不如奉表称臣,割让淮南州城。”钟谟皱眉道:“李学士,你做着我朝的官,当此危难之际,不思建言献策,图存报国,还劝说陛下奉表称臣,割淮南州城,实乃误国。”李德明毫无羞愧之情,反而昂然道:“钟侍郎说我误国,那么你有甚么救国之策,我洗耳恭聆。”

钟谟道:“陛下知道拂晓吗?天亮之前谓之拂晓,此时的天色最为昏暗。战局每况日下,国事举步维艰,此刻就如同拂晓。臣觉得当务之急就是安抚军心,要不吝赏赐那些忠心报国的将士,还要重金招募天下猛士。与其向柴荣进献贡品,不如把这些金银财宝用在精兵猛将身上。只要挨过这最艰难的时刻,曙光必现,那时全力反击,必然反败为胜。”李德明沉吟片刻,问道:“要是挨不拂晓呢?”这轻轻一问竟然把钟谟给问住了,他无言以答,默然无语。李德明道:“要是挨不过去,南唐就要亡国了,陛下也将成为亡国之君,你这是在误君。”

李璟即位之初,也曾踌躇满志,登泰山绝顶而俯瞰众山,可是骨子里毕竟风流倜傥,攻灭闽楚之后,自负文治武功,虽尧舜不可企及,一时性起的雄心壮志便难以为继。其后骄奢淫逸,整日与文臣学士们吟诗作赋,和唱对答。美人佳丽,载歌载舞。琼浆玉液,觥筹交错。当真是天上人间,流连忘返。他词作颇丰,为了一句佳词,苦思冥想,绞尽脑汁,有时连国事都不管不顾了。他原本优柔寡断,但见钟谟和李德明各执一词,又似乎都有道理,好生难以决断。叹息一声道:“我也是堂堂一国之君,奉表称臣,割让土地,岂不屈辱?然则交战至今,花钱如同流水,国库已然空虚。国用尚且不足,哪里还有余财招募天下勇武之士?你们没有回来之前,韩熙载进言铸造铁钱,朝廷正在商议此事。”这句话虽然否定了李、钟二人的进言,又似乎甚么也没有说。

钟谟道:“陛下,柴荣咄咄相逼,南唐已经无路可退,不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或许尚有转机。”李璟性情懦弱,摇头叹息,道:“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何其容易?吴越国落井下石,已经出兵常州了,南唐腹背受敌,怕是有亡国之虞。”李德明大吃一惊,道:“燕王在常州,陛下当速速召他回金陵。”李璟摇头道:“朕早就召他回金陵了,可是他不听,说是要统兵御敌,打退吴越军。”无可奈何之情,形于辞色。李德明道:“燕王虽然志气凌云,但是毕竟年轻,万一不敌吴越军,战局更加雪上加霜。”李璟道:“朕不是没有下诏,可是他不听,朕也没有办法,随他去罢。”

李德明注视着李璟,问道:“陛下究竟是想战还是想和?”李璟摇头道:“朕心里很乱,不知道。”顿了一顿,又道:“柴荣要朕去见他,朕是万万不能从的。”钟谟道:“陛下所言极是,万一陛下去见柴荣,他起来了歹心,扣下陛下,南唐可就乱了。”李璟道:“朕虽然不去见柴荣,但是可以去掉帝号称臣...”钟谟大吃一惊,道:“陛下...此举万万不可。”李璟道:“我是看出来了,柴荣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与其失掉江北州城,不如送几座州城给柴荣,让他早点退兵。”满脸的愁苦无奈。钟谟却是心如刀剜,不停的摇头。李德明察言观色,李璟还要求和,甚至不惜去掉帝号及割让土地,觉得大有可为,于是毛遂自荐,道:“陛下既然还要求和,臣愿再往寿州与周天子和谈。”李璟点了点头,算是答允了。钟谟道:“臣不愿往了。”他主战,李德明主和,主见大相径庭,说不到一处。李德明见他不愿再与自己同行,正中下怀,于是推荐孙晟同行,李璟准允。

李德明携带降表来到柴荣的行宫,请求觐见。张永德问道:“陛下命李璟来行宫觐见,为甚么不来?”李德明连连作揖,道:“将军有所不知,唐皇病了,病的走不动道了,因此无法亲自前来行宫。”张永德笑道:“莫不是连惊带怕,吓病了罢?”李德明尴尬一笑,道:“将军说笑了。”张永德道:“陛下说了,除非李璟亲自来,否则谁也不见,李学士请回金陵罢。”李德明见他下了逐客令,急忙道:“唐皇虽然不能来,可是愿意向周天子称臣,并割让土地,每年向大周上贡金帛。请将军代为转告,让我见见周天子。”张永德故作沉吟,道:“咱们都是做臣子的,知道做臣子的难处,你见不到陛下,难以回去复命,我帮帮你便是,不过陛下见不见,就很难说了。”李德明连连作揖,道:“将军不但是当朝驸马,还是周天子的左膀右臂,当朝第一人,有你替我说话,周天子一定会见我的。”张永德吃软不吃硬,给他捧到天上去了,心里格外受用,笑道:“你的眼睛雪亮,看来我不想帮你,也要帮你了。”言罢转身进了行宫。

张永德走进行宫,道:“陛下,南唐的使臣又来了,还是李德明学士。”柴荣道:“我上次说过,除非李璟亲自来,否则谁也不见,让他回去。”张永德微微一笑,道:“李璟愿意去掉帝号称臣,并且割让寿州、濠州、泗州、楚州、光州、海州,看来他是真的服软了。”柴荣重重‘哼’了一声,道:“服软?我看未必,这或许是缓兵之计,疑兵之计。这边跟我求和,那边又向辽国求救。要不是边将逮到了派往辽国的奸细,我差点就给李璟蒙蔽了。”张永德既然答应了李德明的恳求,想方设法也要让他见上柴荣一面,道:“准不准求和,全在陛下一句话,见上李德明一面,或许能从他的嘴里套出些虚实,不知陛下意下如何?”柴荣沉吟片刻,道:“好罢,传他进来。”张永德转身而去,领了李德明进来。

李德明手捧降表,毕恭毕敬道:“见过周天子。”额头几乎触到了地面,卑躬屈膝,就差行跪拜之礼了。柴荣指了指案上的一封蜡书,道:“给他看看。”张永德答应一声,把蜡书交给李德明,道:“你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了。”李德明见他神情不善,果然逐字逐句的凝目而视,起初神情大变,接着面色转为苍白,最后竟然汗如雨下。孙晟见他举止失常,料想蜡书上的事情极其不同寻常,拿过蜡书一看,也是不知所措。原来这是一封向辽国求援的密信,不过给边将截了下来,交于了柴荣。

李德明不愧为满腹经纶的学士,定了定神,问道:“请问周天子,这封蜡书来自何处?”柴荣怒道:“你问朕,朕还要问你呢?李璟一面派你来求和,一面向辽国请求出兵,究竟是何居心?”他龙颜大怒,天威深不可测,李德明顿时打了个机灵,战战兢兢道:“这件事我并不知情。”柴荣怒极反笑,道:“好一个并不知情,一句并不知情,就能推得干干净净了吗?大约李璟并不死心,一面使这个缓兵之计迷惑朕,一面向辽国求援。等到朕收兵了,你们再来收拾残局,打朕一个措手不及。如果战局顺利,不但能把朕赶过淮河,还能灭亡大周。”李德明信誓旦旦道:“周天子息怒,这件事我委实毫不知情。倘若知道,也不敢来请求陛下退兵了。”只此一句话,柴荣就断定他性情懦弱,是个好胁迫之人。张永德审时度势,敲起了边鼓,笑道:“陛下,这件事或许李学士真的不知情。换成任何一个人,知道南唐一面求和,一面向辽国求救,都不敢觐见陛下。难道不怕陛下一怒之下,下令处决?”李德明应声附和,连声说是。其实张永德替李德明缓颊说情,乃是事先与柴荣商量好的。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柴荣装成消气的模样,道:“好罢,朕姑且相信你这一回。”李德明终于松了口气,道:“周天子圣明。”柴荣又道:“你知道朕为甚么要讨伐李璟吗?”李德明摇头道:“不知道,请周天子明示,以解心中不惑。”柴荣道:“李璟口口声声以唐室后裔自居,不朝贡中原,却与辽国蛮夷眉来眼去,卑躬屈膝,此罪一。他骄奢淫逸,不恤民力,肆意盘剥,此罪二。只此两条罪行,就已经不可饶恕,因此朕兴兵讨伐,解百姓于倒悬,救黎民于水火。南唐丢城失地,屡战屡败,兵败如山倒,他竟然还指望辽国能够出兵救援,简直执迷不悟。告诉你罢,辽国出了昏君,自顾尚且不暇,不要做梦辽国能够帮你们。除了朕,谁也救不了南唐。”李德明唯唯诺诺,道:“唐皇正因为知道错了,故而向周天子求和。周天子胸襟辽阔,包容天地,万望饶恕唐皇之罪过,既往不咎。”柴荣嘿嘿冷笑,道:“朕虽然不斤斤计较,但是也不健忘,回去告诉李璟,想要求和,亲自来向朕请罪。”言罢右手一挥,示意退下。

李德明又碰了钉子,无可奈何,只得退出行宫。张永德道:“陛下,臣再试试他的口气。”柴荣点了点头,张永德当下走出行宫。李德明与孙晟大眼对小眼,眉头紧锁。孙晟问道:“李学士,咱们就这样两手空空回去吗?”李德明叹息道:“这是我第二次出使求和了,再这么回去,当真无颜面对陛下。”孙晟道:“可是周天子语气决绝,只怕不会再见咱们了。”李德明道:“遇点小小挫折你就打退堂鼓了?往大里说,南唐的安危存亡咱们责无旁贷。往小里说,求和的使臣就是受气包。没有完成堂皇交代的使命,我不能回去。”心中猜想柴荣之所以这般强硬,无非是要坐地起价,凭着自己的口才与智慧,一定能求和成功。

正说之间,张永德走到近处,笑道:“李学士是即刻动身回去金陵,还是在此歇息一二日再走?”李德明苦笑一声,道:“求和不成,我没有脸回去。”张永德道:“既然李学士现在不想回去,去我的营地走走罢。”李德明早有此意,道:“将军乃是陛下的近臣,我正有许多事情向你请教。”张永德道:“请罢。”

来到殿前司的营地,张永德请李孙二人进了军帐,宾主落座之后。李德明道:“将军是周天子的近臣,敝人是唐皇委派的使臣,敝人有个请求,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张永德含笑道:“李学士说罢。”李德明道:“唐皇没有病。”张永德笑道:“李学士不说,陛下也知道,李璟是不敢来,害怕来了就回不去了。”李德明不语,算是默认了,沉吟片刻,问道:“敝人想知道周天子的想法,请将军赐教。”张永德哈哈一笑,道:“陛下上次就说过,要江北的州城土地。”既然对方漫天要价,自己也该落地还钱了,李德明当下道:“虽然眼下战局与南唐不利,但是唐皇以和为贵,无意与贵国大动干戈,撕破脸皮,因此二十万精锐之师一直按兵不动。如果贵国要价太高,唐皇不免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人?到那时候,双方斗的鱼死网破,贵国未见得一定获胜。万一败了,就是亡国。莫若现在见好就收,收取寿州、濠州、泗州、楚州、光州,海州,退兵言和。”

张永德嘿嘿而笑,道:“南唐果真还有二十万精锐之师按兵未动吗?李学士是在说笑话还是在吓唬我和陛下?刘仁瞻被困,皇甫晖身亡,王环弃暗投明,南唐还有多少能征善战的大将?就算还有二十万人,也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李德明道:“南唐人杰地灵,人才济济,文有韩熙载、冯彦鲁、江文蔚、陈继善,武有陆孟俊、张全约、林仁肇、张彦卿。文武大臣们愿为干城,为南唐抛头颅洒热血,战至最后。”说到最后语调变得高亢,神情激昂慷慨,颇有燕赵悲壮之势。张永德不以为然,道:“你说的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但是我知道,你说的这些人当真舍生忘死,也不会被逼的求和了。”这句话虽然轻描淡写,然则直切要害,李德明顿时哑口无言。脸上神情变化,慷慨悲壮之情消弭的无影无踪。

张永德又道:“请问李学士一件事。”李德明道:“将军前讲。”张永德道:“李璟一面向辽国求救,一面要你求和,究竟你是南唐的一枚棋子还是你得罪了甚么人?这件事大有蹊跷,我心中好生不解。”李德明脸上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心中却想:“唐皇一面遣我求和,一面又向辽国求救,这不是在陷害我吗?”转念又想:“唐皇没有错,错的是那帮主战的奸佞小人,他们见我力主求和,就千方百计暗算于我。幸得周天子心怀仁慈,不然我早已成了刀下厉鬼了。”念及于此,愤怒悲怆一股脑的涌上心头。自己虽然主和,然则做决断之人乃是唐皇。来往于寿州与金陵之间,委曲求全,低声下气,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那些主战的大臣却放冷箭拍黑砖,委实不仁不义,丧尽天良。想到这些,顿生报复之心,心想:“你们不是主战吗?我偏偏要说服唐皇割让江北诸州城。”

正自忖思之间,张永德道:“李学士,我替你不值得。”不待李德明询问,又自顾道:“你不辞辛劳,两次来觐见陛下求和,可是李璟却暗中向辽国求救。不是我挑拨离间你们君臣,这件事怎么看,都是在把你当猴耍。”李德明受激不过,霍然而起,道:“周天子要江北之地,敝人这便回去说服唐皇,割让江北州城。”张永德道:“我去问问陛下。”来到行宫,道:“陛下,李德明说道愿意回去说服李璟,割让江北土地。”柴荣不置可否,道:“李璟此番只肯割让寿州、濠州、泗州、楚州、光州、海州,当真想把朕当叫花子打发了,他未免也太小看朕了。现在江北一半的州城在朕的手里,各大将进展也十分顺利。李璟一面求和,一面向辽国借兵,两面三刀,可恶之极,不许求和。”张永德谏道:“虽然战况十分顺利,但是若能兵不血刃拿下剩下的州城,岂不更好,望陛下明察。”柴荣沉吟片刻,道:“这样也好,让那个李德明回去罢。”顿了一顿,又道:“也不知李璟愿不愿意忍痛割爱,告诉大将们,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一点也不能手软。”张永德颔首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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