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天子藩帅返京师
率三军宰相击劲敌
这天晚饭过后,符氏照着买来的婴儿衣裳做样子,自己缝做衣服。柴荣微笑道:“你肚子里有了动静?”符氏轻叹一声,摇头道:“还没有呢。”柴荣安慰道:“这事不能急,慢慢来。”
符氏道:“你先给孩子起个名字罢。”柴荣道:“我先有三个儿子,可是都给刘承祐杀害了,这是第四个孩子,若是男孩,就叫‘宗训’罢。”虽然时过境迁,但是每每想起长子柴宗谊和襁褓中的柴宗诚和柴宗諴死于非命,仍然心中一阵阵绞痛。这下轮到符氏安慰他了,道:“以前的事过去了,不要再想了。”柴荣点了点头,道:“我想出去走走,咱们一同出去散散心。”符氏摇头道:“你带上赵匡胤出去转转罢,我就不和你一同出去了。”柴荣道:“我若回来晚了,你自己先歇息。”符氏微微一笑,道:“你这是要微服私访。”柴荣道:“整日坐在官署里,也不知道民情,今天闲来无事,想着出去看看。”换上便装,和赵匡胤出了府邸。
两人信步而行,路上行人不多,显得有些冷清。柴荣问道:“开封的夜晚,是甚么景象?”赵匡胤道:“开封是京师,天子脚下,到了夜晚,也是十分热闹,说故事的、杂耍的、卖吃食的应有尽有。澶州并不富裕,自是无法与开封相提并论。使相来到澶州之后兴农桑捕盗贼治军营,气象焕然一新,假以时日,澶州也能像开封一样富庶热闹。”
穿过一条街道,路过一家赌场,招徕赌客的伙计挤眉弄眼道:“进来耍耍。”柴荣看了看门口的灯笼,问道:“里面是赌场?”伙计笑道:“看来你是明眼人,想不想大发一笔横财?”柴荣道:“想又怎样?不想又怎样?”伙计道:“想发财就进去试试运气。”柴荣想了一下,迈步走了进去。他在外面就听到赌场里大呼小叫,进去之后但见十几张桌子旁围满了人,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吵有人闹。乌烟瘴气,喧闹不堪。
柴荣看了一会,大皱眉头,于是大步而出。他出来的时候,两名赌徒正往里面闯,和一名赌徒撞了个满坏。那赌徒怒道:“见人就撞,你瞎了狗眼吗?”赵匡胤见他出言不逊,当下抓住衣领,道:“你再无礼,打碎你满嘴牙齿。”那伙计见多了斗气动手的事,笑着劝道:“大家都是出来耍的,图个乐子,不要伤了和气,算了算了。”那两名赌徒眼见赵匡胤高大魁梧,举手投足之间威武之极,顿时气馁。赵匡胤重重‘哼’了一声,将那赌徒推开,随了柴荣离去。
柴荣边走边说:“你知道澶州有多少赌场吗?”赵匡胤摇头道:“下官不知,不过下官可以查清楚。”柴荣道:“不论明的暗的,大的小的,三天之内查清楚。”赵匡胤领命说是,又道:“使相是想查封赌场?”柴荣点了点头,道:“赌场为了牟取暴利,变着花样,想方设法的引诱人上钩。先让赌徒赢点小钱,尝到甜头的赌徒没有不沾沾自喜的,以为天上真的会掉馅饼。他们不想想,世上焉有不劳而获之事?赌场等到赌徒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然后再撒网收鱼,让赌徒输的一干二净。输红了眼的赌徒,有的铤而走险,沦为偷盗之徒。有的卖儿卖女,丧尽天良。而赌场借机放高利贷,利滚利钱生钱。要是人们都去赌钱,游手好闲,不事生产,天下岂不乱了?赌博之害,犹胜偷盗,贻害无穷,必须禁绝。”
赵匡胤深有同感,道:“下官从军之前流落江湖,曾经心存侥幸,想着靠赌钱大发一笔横财,结果赌场的人使诈,输的极惨。正所谓十赌九骗,从哪以后,下官绝不再赌钱了。”柴荣道:“你这也算浪子回头,可是沉迷其中的大有人在,必须斩断赌博的风气。”赵匡胤道:“使相要查封赌场,移风易俗,原本是件利民的好事,就怕赌徒们恶习难改。纵然没有了赌场,赌徒也会想方设法,田间地头,酒肆客栈,无一处不能赌。”柴荣闻得此言,敛足止步,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斩断根源,从根上下手?”赵匡胤道:“下官正是这个意思?”
柴荣沉吟片刻,道:“就说适才那家赌场,今天查封,说不定明天又在别处开了起来,顶多换个花样,照样的日进斗金。”赵匡胤点了点头,道:“而赌徒们沉迷其中,除了赌钱,无所事事,该赌的还是会赌。”柴荣道:“必须让赌场和赌徒知道疼,知道疼了才没有人敢开赌场,知道疼了才没有人敢赌钱。回去,叫王朴、王著和曹翰到正堂议事。”
王朴正在挑灯夜读,王著和曹翰在喝酒吃肉。他们知道柴荣雷厉风行的性格,得到讯息之后,不敢怠慢,匆忙来到正堂。柴荣道:“适才我出去闲逛,路过一家赌场,进去一瞧,赌钱的人居然不少,大呼小叫,吆五喝六,简直乌烟瘴气。倘若人们不耕作不营生,都去赌钱,岂不乱了章法?要斩断赌博的恶习风气,第一步就是查封境内所有赌场。再有开设赌场者,以罪论处。对于那些屡教不改的赌徒,施以鞭刑。知道疼了,就不敢再赌了。”
王著满身酒气,脸颊酡红,熏熏然有三分醉意。他打了一个酒嗝,道:“使相绝禁赌博风气蔓延的初衷固然是好的,可是澶州境内大大小小几十家赌场赌坊每年缴纳的赋税十分可观,占到了三成以上。他们从不拖欠,而且每年提前缴纳。逢年过节,还有诸多孝敬。下官觉得此事有待商榷,请使相明察。”柴荣道:“澶州本是个穷地方,可就是这么个穷地方,竟然有大大小小数十家赌场赌坊,看来赌博的风气十分盛行。”走到王著跟前,又道:“你说这些赌场赌坊缴纳赋税从不拖欠?”王著道:“是的,他们从不拖欠。”柴荣肃容道:“他们的钱来的又多又快,为了塞住官府的嘴,当然是从不拖欠了。逢年过节都会孝敬官府,怎么孝敬?”王著道:“有肉有绸缎,还有钱。”柴荣道:“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你收了人家孝敬,因此帮着他们说话是不是?”这句话语气虽不严厉,但是不无质问之意。王著吓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垂下头去,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柴荣见他诚惶诚恐,心中有些不忍,摆手道:“我不是在兴师问罪,你不要感到害怕。深夜召集你们来,就是要集思广益,说说以后的事。赌场赌坊每年缴纳三成以上赋税,听起来很是不错。可是大家仔细想想,这些钱是从何而来?是赌徒的钱,是民间的钱。民间的钱进了赌场赌坊的腰包,获利的是他们,遭殃的是民间。为了这三成以上的赋税,官府就该坐视不管,置若罔闻吗?”王朴道:“下官所见,赌博有三害。一则败坏风气,二则使人好逸恶劳,三则赌场坐收暴利。赌博百害而无一利,流毒无穷。以下官之见,该当禁绝。”曹翰道:“查封赌场毒坊,那么三成以上的赋税就没有着落了。澶州本是个穷地方,如此一来,更是雪上加霜。”王朴道:“不开赌场,还可以做别的买卖嘛。难道天下除了赌场,就没有别的买卖可以做了?”柴荣颔首道:“三百六十行,行行都能获利。”又对赵匡胤道:“你明天就查清境内赌场赌坊,三日后一体查封,不能漏掉一个。”赵匡胤领命说是。
次日赵匡胤和张琼等人换上便装,在澶州境内明察暗访。无论是大的赌场,还是街边的小赌摊,都画图详细标注清楚。澶州本不富裕,可是赌博的风气却十分盛行,大大小小的赌场赌坊赌摊竟然多达四五十间。追本溯源,乃是先前吏治腐败所致。官府与赌场狼狈为奸,官府大开方便之门,赌场则大肆敛财。他们都得了好处,那么倒霉的只能是赌徒了。
第三日午后,赵匡胤、曹翰等人各自带领兵士查封赌场。因为事先周密部署,各处赌场赌坊措手不及,虽有少数漏网之鱼,但是大多数被押解至官署。与此同时,众差役四处张贴禁止开设赌场及赌博的文告。此举动静颇大,又在澶州掀起了轩然大波。柴荣之所以要这么大张旗鼓,就是要让人们知道他禁止赌博的决心。
柴荣端坐于正堂之上,道:“带众赌徒进来。”众赌徒少说有两千多人,最小的只有十来岁,最老的竟然六十多岁了,其中竟然还有几名妇人。正堂虽然宽阔,可是毕竟容纳不下两千多人。里面站不下,多出来的人只能站到外面。这些人不知道犯了甚么罪,给官军押到官署,一个个心中七上八下。柴荣正色道:“知道为甚么要将尔等押来官署吗?”众赌徒面面相觑,纷纷摇头。柴荣道:“尔等聚众赌博,很有钱很有闲吗?为了移风易俗,为了改变尔等好逸恶劳的习性,本官已经令人张贴了文告,自今日起,禁止赌博。今后凡有赌博者,就在官署外,众目睽睽之下鞭笞十下。”疾言厉色的训斥完众赌徒,又让众赌场赌坊的主人进来。
众赌场赌坊的主人毕竟都是大老板,见过大世面,并不惊慌失措,先向柴荣行礼。一人大大咧咧道:“官府也不知会一声就查封了咱们的赌场,只怕有些不合适罢。”柴荣问道:“你是那家赌场的主人?”那人道:“敝人是如意赌场的主人吴富贵。”柴荣道:“你且说说,甚么地方不合适?”吴富贵道:“咱们做的是正经生意,没有作奸犯科的地方,官府不能查封。”柴荣冷冷道:“没有作奸犯科的地方吗?有没有引诱人赌钱?有没有放高利贷牟取暴利?你们都扪心自问,获取的钱财都干干净净吗?来人,将他们先关进监牢,本官要一个个彻查清楚,他们究竟有没有触犯律法的地方,如果有就按律问罪。”赵匡胤当下大声道:“来人,将他们统统押入监牢。”张琼第一个冲进正堂,抖开铁链,锁住吴富贵,大声道:“给我走。”
众人眼见动了真格,顿时慌了。吴富贵大声道:“冤枉,冤枉。”给铁链锁住,早已没有了适才神气活现的神采。吴富贵又道:“使相,咱们每年缴纳的赋税不少,如果使相觉得不够,咱们还可以商量,直到使相满意为止。”众人也以为柴荣是为了敲诈钱财,演的苦肉计,当下纷纷说是。柴荣正色道:“你们以为本官要你们来,是为了勒索钱财吗?本官是要你们关闭赌场。”吴富贵愁眉苦脸道:“咱们做的是小本生意,上有老下有小,要是关了赌场,一大家子都要喝西北风了。”众人当下纷纷装模作样,叫屈诉苦起了。
柴荣心中冷笑,道:“你们做的不是小本生意,而是日进斗金的大买卖,其中有没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要不要本官一一详查?本官不是和你们商量,而是告诉你们,不许开设赌场。”吴富贵问道:“不开赌场,又能做甚么买卖?请使相指条明路。”柴荣道:“除了开赌场这一条路,难道就没有别的买卖可以做了吗?譬如从江南贩些丝绸茶叶回来卖,或是从辽国贩些毛皮马羊回来卖。三百六十行,行行都能获利。”开设赌场一本万利,日进斗金,众人哪里舍得割舍。但是严令之下,纵然极不心甘情愿,却也无可奈何。退堂之后,一个个愁眉苦脸出了正堂。
众人往外走,却有一个人往里闯,不是别人,却是孙延希。眼下正是仲夏时节,骄阳似火。他汗流浃背,脸上鬓旁虽然汗如雨下,可是嘴唇却干的发裂。他忽然出现,大出柴荣意料之外,问道:“孙都知,你几时来的澶州?”孙延希舔了舔嘴唇,道:“我刚刚到,路上一口水都顾不上喝,渴死我了。”柴荣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离开京师,来澶州必有重要的事情,于是来到二堂,命人送来解暑的凉茶。孙延希渴的口干舌燥,当下一饮而尽。喘了口大气,方道:“连日大雨,沧州黄河决堤,王峻相公亲自去沧州主持治河,不在开封,使相何不趁着这个机会,回京见见陛下,这可是天赐良机啊!王峻相公一动身离京,我就前来报信,一路上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头顶烈日,一刻也顾不上休息,就是想早点给使相报信。”
孙延希带来了喜讯,柴荣心中一阵大喜过望,道:“孙都知辛苦了!”孙延希献媚道:“为了使相,我这次算是豁出命了。不瞒使相,这一路骑马而来,屁股大腿磨破了皮,腰也快散了架。”柴荣道:“都知的好处我记住了,不会叫你白白受苦的。”孙延希要的就是这句承诺,道:“我这么做,不是想向使相邀功请赏,实是看不惯王峻相公所作所为,他一手遮天,压制使相,我着实看不过去。”
柴荣道:“你先在这里休息几天。”孙延希问道:“使相回不回京?”柴荣道:“既然王峻相公不在开封,我就回京一趟。”孙延希道:“也不知道王峻相公甚么时候回开封,使相要回京,越快越好。”柴荣点了点头,道:“你就在官署里安心休息,我派专人服侍你。”得此礼遇,孙延希自是喜上眉梢,心中说不出的舒坦。
柴荣心思缜密,不是莽撞之人。有了上次被堵在开封城外的教训,前车之鉴,这次回京没有仪仗没有亲兵,只带上赵匡胤一人,而且换上了便装,悄然出城。他归心似箭,昼夜兼程,这天终于回来开封。郭威登基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回京,于是找到张永德,要他领路。张永德欣然应允,带领柴荣进了皇宫。
这时已是黄昏时分,郭威正在福宁宫与董氏一同进膳。张永德走进福宁宫,道:“陛下,柴荣回来了,在宫外求见。”郭威放下碗筷,道:“快叫他进来。”柴荣闻声入内,趋上前去,跪在郭威面前,道:“父亲,儿回来看你了。”忍不住泪如雨下。郭威也是眼眶湿润,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顿了一顿,又道:“起来说话。”柴荣站起身来,道:“父亲龙体一向安康?”郭威仔细端详,道:“我这身子骨还算硬朗,倒是你略显瘦了些。是不是澶州公事繁忙,累成这样的?”柴荣道:“公事还好,只是着实想念父亲。”郭威感同身受,道:“咱们父子从前朝夕相处,倒也没有甚么。如今我在开封,你在澶州,虽然隔得不远,可是大半年没有见面,我无时不刻不惦记着你。”顿了一顿,又道:“你们还没有吃晚饭罢,坐下来一起吃。”吩咐王继恩加碗筷加菜。
吃罢晚饭,张永德先行告退,郭威则和柴荣来到别殿。郭威问道:“这次回来,怎么也不事先禀告一声?”柴荣道:“孩儿上次遣赵匡胤送信,父亲已经御览了。孩儿不知道甚么地方得罪了王峻相公,以至于百般防范。这次得到消息,王峻相公前往了沧州治水,故而急匆匆赶回京师,见见陛下。”郭威叹了口气,神情为难,道:“要说他有百般长处,可是失之心胸狭隘。你且先忍耐一下,以后会想办法调你回京。”柴荣道:“孩儿知道大周建国不易,为今之计,力求一个稳字,稳住朝政,稳住人心,都离不开王峻相公。”
郭威颔首道:“正所谓父子连心,还是你明白我的苦衷。”顿了一顿,又道:“我要你元舅一家迁居西京洛阳,你知道了罢?”他说的元舅,其实是柴荣的亲生父亲柴守礼。自从柴荣过继到他的膝下,就改称元舅了。柴荣道:“孩儿知道,元舅给孩儿写过信了。”郭威道:“前些时日,你进贡了三四万贯铜钱的赋税。你到任不久,就征缴了这许多赋税吗?”柴荣回道:“这些钱不是从民间征缴的,而是从寺庙里搜出来的。前些时日,澶州境内两座寺庙聚众斗殴,还杀死了人,他们原想隐匿不报。可是顿丘县令害怕事情闹大,报到了刺史府。孩儿一番详查,这两座寺庙发卖度牒,与富户们私相勾结,获取钱财。孩儿废置了一座寺庙,只保留一座寺庙。勒令大半僧人蓄发还俗,只留下少数真正精通佛礼的僧人。”
郭威颇为赞许,道:“唐亡以来,虽然百业凋零,但是佛教却异常兴旺,往往一座州县就有数座庙宇精舍。不是人们一心向佛,而是别有用心僧人把寺庙当成了敛财的工具。前不久我也下诏废置了京师里的若干寺庙,那些僧人尼姑还俗之后,可以劳作可以种庄稼,总比无所事事,坐废粮食要好。我想起来,前几天勾决了一名僧人,法号叫甚么虚空。吃斋念佛的僧人居然提起屠刀杀人,简直就是亵渎佛祖。”
柴荣道:“临行之前,儿还下令查封了澶州所有的赌场赌坊,要他们改行做别的买卖。”郭威自嘲的一笑,道:“年轻的时候,我又酗酒又赌钱。一天酒后杀了欺行霸市的屠户,李继韬藩帅私下放了我,逃亡的路上又赌钱输的精光,也是命里造化,在黄河渡口遇上了你姑母...”言辞及此,神情一黯然,道:“既然回京就多呆几天,明天祭拜你姑母圣穆皇后。”柴荣应声答是。
郭威道:“你瞧我把话题扯远了,赌博之害犹胜兵灾,不可轻视。你查封赌场,是在为民除害,其魄力也显而易见。你把澶州治理的井井有条,我没有看错你。”站起身来,又道:“虽说改朝换代,可是大周朝千疮百孔,内忧外患,如今要抓紧时间休养生息。数十年来战乱不绝,民间困苦不堪。有的人家,几口人共穿一件衣服。有口糠吃,没有饿死,就是天大幸事了。因此各县令、知州、刺史、节度使都要为民造福,不扰民不盘剥民间。”柴荣道:“父亲体察民间疾苦,乃天下之福。”两人促膝长谈,直至子夜,柴荣方才出宫。
次日柴荣先入宫拜祭圣穆皇后,午后又拜望岳母符夫人。在柴荣与符氏成亲当天,郭威授符彦卿为淮阳王,他如今在平卢军节度使任上,因此府中只有符夫人。
这天郭威把一道奏表交给柴荣,道:“这是府州防御使折德扆的奏表,你看看。”折德扆在奏表上说了两件事,一是刘崇以其子刘承钧为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领兵攻打府州、晋州一带。周军反攻,不仅大败汉军,还收复了苛岚军。二是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不但不理会朝廷的加官进爵,还向刘崇表达忠心,大有弃周随汉之势。这两件事一喜一忧,密不可分,柴荣陷入沉思之中。定难军治所夏州,下辖银州、绥州、宥州、静州诸地,府州则夹在定难军和北汉之间,关隘要冲,最是紧要。有府州在,则可牵制定难军和北汉。府州失守,不但失去了通往河西的道路,刘崇的实力也会随之陡增。
过了良久,柴荣方道:“这个李彝殷做着大周的官,却心向北汉,首鼠两端,当真可恶之极。”郭威亦有同感,点了点头,道:“从前李守贞兴兵称叛的时候,写信给他,约他共同出兵。后来得知我兵围河中城,这才退兵。此人一向反复无常,天生叛逆。”柴荣道:“儿觉得对付李彝殷不能一味的姑息迁就,而应该软硬兼施。”郭威道:“接着说下去。”柴荣道:“府州处于定难军和北汉之间,仿佛一颗钉子一般,尤其重要。这个时候,应该恢复永安军的军号,授折德扆为永安军节度使,命其用尽一切手段牵制定难军和北汉。”
郭威道:“这个办法,我不是没有想过。折从阮任保义军节度使,驻镇陕州。折德扆、折德愿两兄弟虽然身经百战,可我还是担心他们勇武有余,智谋不足。李彝殷向来与折氏一族不和,一旦授折德扆为永安军节度使,更会激怒到他。折德扆如今虽然只是府州防御使,军权政权一样不少,除了没有节度使的节钺仪仗,其实和节度使没有两样。我给折从阮父子的信中,说的很清楚了。自李思恭任定难军节度使至今,其职一直紧紧握在李氏一族手中,到现在已经有八十年了。李氏一族山高皇帝远,根深蒂固,轻易无法撼动。虽然如此,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国家艰难,暂时顾不到这一头。眼下只能盼折德扆多打几个胜仗,震慑住李彝殷就足够了。以后的事,慢慢再想办法。”言语之中,透着几许无奈。柴荣心想:“世人只看到天子的威严,却看不到天子的苦恼。天子虽然高高在上,可是也有力不从心的地方。”言念及此,心中唏嘘不已。
正在这时,一名太监入内禀告,道:“陛下,王峻相公求见。”话犹未了,王峻已然大步走了进来。郭威笑道:“秀峰兄回来了,赐座。”那太监搬来锦墩,王峻大大咧咧坐下。郭威又道:“秀峰兄亲往沧州治理黄河,辛苦你了,黄河的决口堵住了没有?有多少州县被淹,有多少人口受灾,受灾的人口有没有妥善安置,有没有粮食吃?”心中牵挂灾情,因此接连几问。王峻道:“黄河的决口太大,暂时还没有堵住。灾民都已经安置妥当,只是灾民太多,粮食不够,还要往沧州运粮。我已经行文三司使陈同了,要他速速筹集粮食,赈济灾民。”郭威点了点头,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天气炎热,瘟疫传的更快,一定要防止瘟疫蔓延。多派遣些大夫,多采购些药材。要是大夫不够,可以抽调些御医过去。”王峻道:“此节我也想到了。”郭威笑道:“秀峰兄处置国政十分周全,有你在我就高枕无忧了。”
王峻转过头去,沉声道:“谁让你回京的?”柴荣躬身道:“下官想念陛下,回京看望陛下。”王峻‘哼’了一声,道:“私自回京,这是擅离职守。不要以为本相不在京师,就有机可乘。须知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顿了一顿,又道:“现在就回澶州,立刻动身,不得逗留。”柴荣看了看郭威。王峻如此疾言厉色的训斥柴荣,郭威虽然不动声色,心中毕竟不快,又不能驳王峻的面子,只得道:“你回澶州罢。”柴荣当即跪下,道:“父亲保重龙体,孩儿去了。”郭威心中暗自叹息,点了点头。柴荣站起身来,又对王峻道:“下官告辞。”王峻面有怒色,并不理会。看着柴荣的背影,郭威心想:“王峻为甚么会说荣儿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难道京师里皇宫中都布满了他的眼线耳目?荣儿不过才回来三天,他就得到了消息,消息可真够灵通。”念及于此,心中升起一丝丝恐惧。王峻到处安插耳目眼线,究竟在监视甚么?除了监视柴荣,还有没有监视文武百官,监视天子本人?想到这些,戒备之心,不禁油然而生。
柴荣出了皇宫,赵匡胤迎上前去。柴荣道:“回澶州去。”赵匡胤见他神情愤慨,问道:“使相,出了甚么事?”柴荣道:“王峻在京师布满了眼线,我一回来,他就知道了。他从郑州赶回去,命我立刻回去澶州。”出了开封城,柴荣回头看了一眼,心中一阵怅然。长叹一声,驰马而去。
刘承钧领兵攻打府州一带,不但损兵折将,而且还丢失了苛岚军,当真偷鸡不成蚀把米。刘崇痛定思痛,自忖后汉地贫人少,远非大周的对手,于是决意效法石敬塘向契丹借兵。石敬塘为了向契丹借兵,不但称臣称儿,还割让了燕云十六州,终于留下万世骂名。前车之鉴,石敬塘没脸没皮,无耻到了尽头。刘崇却是要脸之人,于是变换花样,恭称辽帝为叔,以侄辈自居,又重金贿赂辽帝及重臣。他这般掩耳盗铃,无非是要告诉世人,大家不要想歪了,都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我不过认了个叔叔而已。不像石敬塘那无耻的卖国贼,到处认爹。辽帝凭空捡了个大侄儿,心中大喜,册封刘崇为大汉神武皇帝,并派遣五万精兵,协助刘崇这个大侄儿攻打大周。九月,刘崇率领两万汉军御驾亲征,辽国彰国军节度使萧禹厥率领五万辽军,双方合兵,号称十万精兵。打着尽此一役歼灭大周的旗号,兵出阴地关,围攻晋州。镇守晋州的大将乃是昭义军节度使李荣,他一面坚壁清野,据城力战,把敌军拖在晋州一带。一面遣使突围,向朝廷告急。
汉辽联军挥师南下,誓要歼灭大周。举国震惊,惶恐不安,有人主战有人主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郭威深知刘崇乃是大周不死不休的敌人,于是乾纲独断,命王峻领兵出征。王峻毫不推辞,择日领兵北上。国家危急存亡的关头,人们皆以为王峻会火速驰援晋州,那知到了绛州,竟然不走了。李荣孤立无援,据城死守,苦苦支撑。王峻却驻军绛州,隔岸观火,置身事外,好不悠哉闲哉。李荣气得肺为之炸,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骂了无数个遍。
王峻驻军绛州,裹足不前,朝野忐忑不安,焦急万分。郭威只得派遣魏仁浦为使者,催促进兵,以解晋州之围。魏仁浦来到绛州,面见王峻,道:“陛下遣下官前来绛州,慰劳相公及三军将士。”王峻问道:“没有诏书吗?”魏仁浦道:“没有诏书,不过陛下有口谕。”王峻大大咧咧道:“说罢,甚么口谕。”魏仁浦道:“陛下问相公,甚么时候增援晋州?晋州岌岌可危,如果相公再不按兵不动,陛下就择日御驾亲征了。”
王峻屏退众人,问道:“陛下坐立不安,着急了是不是?”魏仁浦道:“陛下是有些着急。”顿了一顿,又道:“不但陛下,朝中大臣都很着急。”王峻‘哼’了一声,道:“这些人都是无头苍蝇,就知道着急,也不知道动动脑筋。敌军虽然来势汹汹,可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围攻晋州已然两个月了,士气差不多就要衰竭了。请你回去转告陛下,我在等待战机。”魏仁浦道:“相公请讲。”
王峻道:“敌军劳师动众而来,深入我大周境内,粮草已然不继。晋州城墙坚固,李荣是员猛将,已经坚守两个多月了,一时半会晋州不会攻破。眼下正是深冬时节,利守不利攻。本相迟迟不增援,昭义军绝了援军的盼头,知道只有靠自己才能活命,自会想尽一切办法殊死抵抗。他们多坚守一天,就多消耗敌军一分锐气。彼消此长,再过些时日,天气再冷一些,最好风雪交加,本相便领兵出击。到那时候,休说烂泥扶不上墙,不成气候的汉军,便是驰骋天下的辽军,也要他们匹马不得还乡。”说到最后,语气高亢有力,神情慷慨激昂,魏仁浦不禁为之动容。
王峻又道:“咱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此战必胜无疑。至于陛下想要亲征,我看还是免了罢。大周初立,四方的藩镇还没有真正收服。尤其那个慕容彦超,敌军来袭之后就一直摇旗呐喊,蠢蠢欲动。一旦陛下亲征,说不定第二天就有人冲进都城。那时腹背受敌,大周基业就完了。”
魏仁浦十万火急赶回开封,把王峻的话一字不漏的说了一遍。郭威恍然大悟,王峻所言深合兵法,看来是自己太心急了,喃喃自语道:“差点就坏了大事!”
这天清晨,王峻走出中军大帐。凛冽的北风已经刮了三天三夜,不但没有停止,反而风势更疾。寒风如同钢刀一般,吹得人肌肤生痛。一面面旗帜被呼嚎的北风扯的笔直,几乎要脱离旗杆,飞向远方。气温陡降,王峻虽然披着狐毛大氅,还是冷的缩了缩脖子。他仰望天际,乌云一望无垠,朔风夹裹着灰尘。天地之间灰蒙蒙的,一片混沌。忽然脸颊上一点冰凉,他伸手一摸,竟然是一点水滴。但见星星点点,飘起了雪花。原来落在脸上的并非雨滴,而是雪花融化成的水。
王峻昂首大笑,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当下传令,立刻出兵,增援晋州。周军在绛州待了两个多月,养精蓄锐,就是等这一天。士气高昂,浩浩荡荡往晋州进发。
汉辽联军深入大周境内,苦战数十日,损兵折将,晋州城犹是屹立不倒,早已人困马乏,士气低迷,军心萎靡不振。而且粮草不继,只能以打草谷劫掠为继。然则李荣运用坚壁清野的战法,能运进城的都运进城了。没有运进城的粮食,早就放火烧成灰烬了。汉辽联军抢到的粮食不足以果腹,吃了上顿没下顿。再加上天寒地冻,风雪交加,更是无心恋战,只得草草收兵。周军乘胜追击,只杀得敌军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敌军大败的消息传遍大周境内每个角落,人们竟相转告,无不喜形于色。郭威决计挟大败汉辽联军之威,拔掉慕容彦超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他原本要让柴荣领兵讨伐慕容彦超,以此立下战功,树立威望。可是王峻百般阻扰,只得作罢,最后决意御驾亲征。两人合兵,浩浩荡荡向兖州进发。这一战王峻身先士卒,干脆利落的除掉了慕容彦超。这两战先大败了外侮后除掉了内患,各地藩镇无不心悦诚服,纷纷上表朝贺。
王峻以过人谋略才智,立下赫赫战功,稳固了大周国本,威望如日中天,璀璨夺目。汉辽联军入侵之初,柴荣就加紧日夜操练兵马。殊不知王峻从中作梗,终于没能领兵征伐慕容彦超。虽然深为遗憾,然则郭威御驾亲征,戬除悖逆,心中亦觉畅快淋漓。
铲除了慕容彦超之后,郭威并不急于返回东京开封,而是带领随行大臣们来到曲阜,以天子之尊祭祀孔庙,寻访孔氏后人,授以官职,并下诏禁止砍伐孔林。这是在告诉世人,大周朝要以儒道治国。
祭祀完孔子,郭威道:“唐朝季世至今,战乱频仍,礼崩乐坏,文教式微。追本溯源,盖因武将擅权之遗祸。我出自行伍,一辈子以刀枪剑戟为伴,至于治理国家,常常感觉力有未逮。”冯道道:“陛下自谦了,陛下励精图治,文治武功不逊汉武帝、唐太宗。”郭威摆手笑道:“可道,你这么赞誉我,倒叫我无地自容了。”冯道正色道:“不是臣奉承陛下,臣历经八代帝王,唯陛下尊崇儒术,苍生幸甚,天下幸甚!”郭威笑道:“可道,你可把我捧得太高了。”
范质道:“陛下废除牛租,只此一条仁政善政,就救了无数农户。”原来朱温曾将得来的数万头耕牛租给农户,收取牛租。农户名义上缴纳收成的六成,实际到手只有一成。事情过去数十年,当年耕牛的子女儿孙都死了,可是历朝历代的君王却记得清清楚楚,仍然收取牛租,大有世代延续,无休无止之势。郭威洞悉前朝弊政,登基不久就下诏废除这条苛政。郭威道:“民以食为天,粮食乃国家之根本,尚有许多荒废的耕地,应招抚流亡在外的人回来耕种。国家有了存粮,即便遇上灾年,也不怕了。”众臣应声说是。
郭威又道:“历朝历代禁盐禁铁禁茶禁酒禁牛皮,管的太实在严了。殊不知管的越严,民间越苦,反抗之心越甚。国家不该与民间争利,应让利与民。民间得到了实惠,民心才能安定,国祚才能长久稳固。我深思熟虑了很久,打算稍予放宽盐铁酒茶牛皮之禁,允许民间自行贩卖。好比牛皮,除去缴纳的,多出来的,民间贩卖或是以物易物,悉听其便。”王峻道:“国库原本空虚,这两仗打下来,不说元气大伤,国库也该见底了,要是再放宽盐铁酒茶牛皮,让利与民,只怕难以为继,众臣的俸禄都拿不出来。”他说到关键要害之处,有人心打起了小算盘。好处实惠都给了民间,做官的喝西北风不成?就算勒紧裤子,西北风也喝不饱啊。
王峻的亲信陈同道:“咱们做大臣的少点俸禄,少吃点少喝点也不大紧,最多再收一收腰带也就是了,可是再苦也不能苦了陛下。听说陛下每餐不过五味,而且极其清淡,少有荤腥,至于用物也极其简陋。天子抚有四海,以天下奉养之,饮食起居不应该如此简陋。”此言一出,竟然有一大半的大臣跟着应声附和。郭威心想:“我还没有推行新政,你们就叫起穷来了,居然还拿我说事。”当下道:“天子抚有四海不假,但绝不是殚竭民力以养之,而是守四方施恩泽,使之国强民富。要使国强,先使民富。民间何以富庶?无非轻徭薄赋、自由买卖等。”顿了一顿,又道:“以前史弘肇滥用刑法,设立侍卫司狱,任意抓捕军民。竖起中指,就是腰斩的意思。当时的人们都活得心惊胆战,有苦却不敢言。从前的严刑峻法陛下废除,要让人们说话,有甚么说甚么。”
陈同道:“要是有人居心叵测,妖言惑众呢?”郭威想了一会,道:“那就另当别论了。”顿了一顿,又道:“民间自有一杆秤,衡量朝廷做的好不好。做的不好,就算当时堵住了民间的嘴,史书也会记载下来。我行伍出身,多多少少沾染了军人的恶习,倘或有甚么阙失,还望一一大家指正。”冯道道:“陛下英明神武,光辉可比日月。恩泽雨露,泽被苍生,天下幸甚!”众大臣当下纷纷歌功颂德,其中不乏阿谀奉承。郭威心中敞亮,明镜也是,一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