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空下,有个身影在布满碎石的荒芜院落中奔跑。
磕磕绊绊,像是在躲避什么人。
身后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梦中之人的心仿佛被紧紧攥起,透不过气,紧张到像是要濒临死亡——
哐。
紧闭了一天一夜的祠堂门终于被打开,晚风带起新鲜的空气吹进屋中,驱散了淡淡的血气与灰尘的味道。
厉桻聿身为养子,哪里在意厉家的列祖列宗,这祠堂自是许久无人打扫。
倒是尹云仙,时不时仍会前来祭拜。
躺在地上的厉倾遥从噩梦中惊醒,一睁眼就看见自己娘亲只身一人站在祠堂门口。
此时无论是尹云仙还是厉府中的众人,都不知晓在明日的这个时候会发生什么,只当是又一个寻常的夜晚。
“娘……”
厉倾遥企图让尹云仙心软。
尹云仙看着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还是有些生气,但一想到厉桻聿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也就先压下这股情绪。
“我问你,若是现在让你离开厉家,你靠什么活下去?”
厉倾遥忐忑不安,这是要断了自己的生计?
明明他自己除了是现任家主的嫡长子以外毫无可取之处。
思前想后,仍是不知道要怎样回答。
好在尹云仙只是告诫他一番,没有真的逼他自寻出路的意思。
厉倾遥自知有错,也就顺从她的意思保证往后不再犯浑。
如同他以前无数次的保证一样。
还在最终还是被放了出来,厉府一切如常。
又是一个沉寂的夜晚,黎明的太阳照常升起,城中之人各自开始了又一天的营生。
谁有那个时间去关心别人的事情。
但在忙碌的一天结束后,今晚的争斗,城中之人却是不得不在意了。
晌午时分下了场雨,到了暮色沉浸的时候,地上的水尚未干透。
但院外,因为觉得要入乡随俗所以被苏沂挂上去的那团鬃庇毛,却是干净蓬松的,仿佛未曾经历雨水。
凌霜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奇景,让她想着,虽说鬃庇兽本身没有预知的能力,但这个传统似乎也不是毫无根据。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出门的时候,苏檩一定要跟着去,被蓝小吱拦了回去。
“你不许去,我跟着就好了。”
蓝小吱准备妥当,把悻悻的苏檩留在了家里。
她主动要一同去往厉府,说是已经许久未曾真正的战斗过。
凌霜也清楚,当初她与凌琰在擂台上不过是展露了冰山一角。
仲夏的晚风中热气并未完全散去,三人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一路无言。
百年前的桻洹自然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抱着这样的心情踏上这条无比熟悉的道路。
思绪万千间,已是行至厉府门外。
是一片宽阔的广场。
白色高墙肃穆庄严,几个守卫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三个气势有些不善的人。
难道是来挑事的不成。
不等他们问话,蓝小吱抽出长剑直指一人喉咙。
“我们要见你们家主,他不出来,我每隔一炷香的时间就杀一个人。”
她不过是说说而已,毕竟出身名门正派,怎会因为这种理由取人性命。
但守卫却是信了,反正通报一下也没什么关系。
毕竟就算他们死了厉桻聿也不会在意,顶多家里人能从管事的那里拿点抚恤。
相比之下自然是命比较重要。
这片广场上并未禁止居民来往走动,反正守护厉府的阵法足够强大。
眼下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叽叽喳喳挤在后面。
一炷香的时间转瞬,厉桻聿在最后一刻终于现身。
但并非是一个人,而是身后跟了许许多多的厉家修士。
有人认出桻洹,但却不敢言语。
“我们之间的战斗,不要牵连他人。”
桻洹没有要和这些修士打的意思,但厉桻聿不为所动。
“你在乎的,我并不在乎。”
他语气阴沉。
“这就是你败给我的原因。”
厉桻聿一个手势,顷刻之间各种攻击扑面而至,最低都是空境初阶的修为,声势浩大,倒是让那些围观的人往后退出不少的距离。
先是家族修士,然后又是伝厉城居民,厉桻聿当真不管不顾。
就在这里打起来,前后的建筑都会遭殃不说,还会伤及无辜的人。
好在后面不乏高阶的修士,一时间撑起的各种防御也能抵抗一阵,让众人免于殃及。
溟舟曾说厉桻聿不想杀了桻洹,这倒是真的。
因为他更想看那个素来身居高位,不染纤尘的人跌下深渊,被世间苦难折磨的模样。
厉府处在伝厉城中心的位置,此时此刻,出城去打并不现实。
尹云仙早知道会有这一幕,只是没想到会来的如此之快。
严厉的要求了自家两个儿子不许出府之后,她穿过一片站在那里不明所以的厉家人,像是穿过了自己百年间的愁苦与那无尽的长夜。
桻洹说过要亲自了结恩怨,但没说不许她看着。
她要亲眼看着厉桻聿死去。
那个阴晴不定,丝毫不在意后辈性命的畜生。
在他死后,或许她会去云游天下,然后找个喜欢的地方的定居。
没有婚约,没有牵绊。
说到底,厉家不管是长子桻洹还是养子桻聿,她都未曾爱过其中一人。
只是说来,桻洹无论是做为家主,夫君,亦或是孩子的父亲,还是伝厉城的守护者,都会比厉桻聿好上千倍万倍。
但从始至终都是没有爱意的,如同灰白的墙壁,时间久了,就会长满青苔,破败不堪。
她喜欢什么样的人呢,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从未被允许思考这个问题。
或许以后会有答案吧。
亦或许,她从此清净一生,自由一世。
门外的广场之上,蓝小吱孤身与数名修士缠斗,但仍旧不落下风。
水雾暗含杀意,泛着浅蓝光芒的细长剑刃斩过,原本柔和的水流划破衣衫与皮肉,深可见骨。
围观的人少了一些,但更多的人在远处探头探脑。
担心他们的安危,凌霜展开秘境出口,独孤泓带着一众弟子走了出来。
“不要让其他人受到伤害。”
凌霜说道,自有几名弟子站到了广场边缘去守护那些不嫌事大的。
众人议论纷纷,不清楚这些身着白色纱衣的修士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厉桻聿的脸色比刚刚还要阴云密布,眼中阴毒不减。
月光变得有些模糊,四周的上万盏明灯同时灭掉,广场陷入了一片黑暗。
厉桻聿不觉得自己再赢一次有什么困难的。
其实他想的不错,若是桻洹未曾遇到凌霜,确实如此。
血色的阵法在身后成型,红光映照着他一身黑衣的轮廓。
已经留你活了百年,够了。
杀意穿透暗红的云雾,于黑暗中放肆的绽开。
桻洹抬手之间有无数细丝舞动,成阵的顷刻之间,四周血气尽散。
银光带起锋芒,浅青衣袍在夜风中被凌厉的气势掀起。
天上有暗淡的星河,地下是永冻的霜层。
气势在乾坤之间涌动,泛起层层云涌,渐渐压下凡间。
诡异的血光再度蔓延,与百年之前分毫不差。
苍穹却是有白光道道降下,沉寂了万年的古老法阵破土而出,拦下那细密的杀机,将其化成烟云。
暗色的雾气在半空中化作无尽的利刃朝着那片血红飞去,在那亮如白昼的光芒下湮灭了他沉沦百年的地狱。
但这并不是结束。
恍惚间,所有人都似乎听见了一声喑哑的鸟鸣。
那声音充满了不详的意味,穿透云层,带着无可反抗的凶戾。
像是阴云密布下的小镇飞沙走石,灰黑的墙壁上挂着血色的残破灯笼。
桻洹仍然伫立在那片白光之中,一个奇异的阵法缓缓成型。
阵眼之处,一颗浅红琉璃旋转着,昭示着向凶神的献祭。
白光渐渐变了颜色,那琉璃周身有一圈圈的血色涟漪染红了原本的光芒。
如同染红一汪清澈的池水。
他曾经想过,会在这时和厉桻聿说些什么。
但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这个卑鄙阴损,见不得光的小人。
就在阵法成型的前一刻,突然有人跌跌撞撞的打乱了二人的战斗。
是一个小女孩。
尹云仙的心重重一跳,这个厉丹漪是怎么跑出来的。
因为天资极强,再加上有着极为罕见的冰灵根,虽说连尹云仙都不大能记得住她是谁所出,但一直深得厉桻聿的关照。
虽说她在厉桻聿的放任下毫无规矩,时常会冒犯别人,但尹云仙还不至于和一个字都没认全的小孩计较,眼下更不可能放她去送死。
但也不怪别人没有看住她,只见厉丹漪手中灵器一闪,竟是挡在了厉桻聿身前。
“不许你伤害祖父!”
那娇小的身躯伸开双手站在那里,目光倔强。
“丹漪!”
尹云仙顾不得其他,一道灵力划过二人阵法相接的位置,说什么也不能看着她就这么死在家主争斗之中。
桻洹强行止住阵法结缔,一时间给神识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方才修士战斗,有火焰未息,仍在不远处燃烧。
厉桻聿要将那女孩拨到一边,被尹云仙抢先一步拽走。
毕竟灵力差距悬殊,刚刚是靠灵器才突然介入战斗,现在她说什么也无法反抗尹云仙的动作。
“祖父——”
小女孩声音有些凄厉,被尹云仙一掌击昏过去。
不容桻洹关心她,厉桻聿杀招已至,几丝纤细的血线洞穿了他的五脏六腑,吸收着他的血脉与灵力。
刹那间生机流逝,鲜血染红那浅青的衣袍,剧痛让桻洹的视线都有些模糊。
蓝小吱看不下去准备出手,却被凌霜拦下。
这是他自己战斗,必须由他亲自了结心魔。
浅红琉璃再度掀起涟漪,这次却是艰难了许多。
有一束光自苍穹贯穿至地底,透过琉璃之时,折射出了血红的光芒。
天空中有鸟鸣响彻云霄,仿佛穿透了人的灵魂。
广场之上,厉桻聿终是死去。
死于凶神之言。
——以你献给我的这颗心作为阵眼,阵法之内,生灵皆殁。
仲夏夜的风缓缓拂过每一条街道,拂过经久不散的杀意。
桻洹凝视着那个自己记恨了百年的仇人许久。
就算是养子,也本可以继续作为厉家人生活下去,可谁知他狼子野心,用禁忌的阵法夺走了不属于他的位置。
这长久的梦魇,终是有了结局。
把厉丹漪托付给他人照料,尹云仙快步走上前来,掌心之中有炽意翻滚。
那饱含了她玄境修为的火光很快吞没了尸体,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彻底化为飞灰,连渣子都不会留下。
谁说的一日夫妻百日恩。
至少厉桻聿不配。
四周的灯火逐渐亮起,桻洹气势未消,手持长剑径直走进厉府,一路朝主院而去。
那浅青长袍上血迹未干,他终是夺回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低浅的吟唱逐渐声震林木,像是沉寂许久的夜空突然有星火燃起,掠过天地。
此时就算是再迟钝的厉家人也清楚是怎么回事了,缩在自己的院子里不敢做声。
厉桻聿倒也有些忠心之人,虽说桻洹不喜杀戮,但也不会在这时心慈手软。
血溅当场。
行至主院之时,已是无人敢来阻拦。
东侧的两座院落曾属于祖父和桻洹,厉桻聿不知为何,没动过这里。
推开祖父书房的门,灰尘弥漫。
月光透过门窗落在屋里,蓝小吱跟尹云仙走了,只剩下凌霜和他。
滴答。
有极为轻微的,血液滴落的声音。
落在地上激起一片小小的飞灰,无人在意。
百年长梦,终于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