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盘腿独自在榻上坐了许久,竟也没有叫婉宁伺候。而婉宁就在外间乖乖地跪着,双手恭敬地平举着皇帝上回未带走的那把剑。来的人可是皇帝,无法无视他的存在,她时刻打起精神,听着里间的动静。
“婉宁,你进来说话。”
婉宁带上燕儿和莲儿进到里间,人是进去了,三人仍然恭敬地跪了下来。
皇帝微微抬头看着三人。“其他人出去,朕跟婉宁说几句话。”
燕儿和莲儿异口同声:“奴婢遵命。”话音刚落,起身退了出去。
皇帝盯了婉宁片刻,说:“你把剑放下,举着怪累的。”
可不是吗?真是怪累的。婉宁的双手都僵硬了,她使出浑身解数,把剑小心翼翼地放下,生怕有任何磕碰。
“你起身吧。”皇帝低声命令道。
可婉宁仍然跪着,并说:“请皇上责罚。”
“婉宁,你这抗旨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抗旨可不能习以为常,婉宁吓得刚要起身。可皇帝又说:“这种事情如何责罚,朕要好好想想。在责罚之前,你愿意跪就跪着吧。”
皇帝的万千思绪可真不好把握啊!这么说直接把婉宁整糊涂了,到底起来还是不起来。再看看皇帝,一直低着头,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根本就没有看婉宁。
既然他都说了要继续跪着,那就只有继续跪了。
片刻,他终于抬起头来:“听说你等朕几天了,剑都举了好几天,什么意思?是要朕杀了你?”
“令皇上震怒,伤及龙体,奴婢罪该万死!”
“你有那么在意朕的龙体吗?”
“那当然了。您可是天下人的皇帝,您的龙体可不能有丝毫损伤。否则,就对不住天下子民了。”
一个小女子却有这样的胸怀。这一点,还是挺令人欣赏的。但很明显,皇帝不希望婉宁是因为肩负济世安民的重任而关心他。
他在榻上歪躺下来,感觉到放松一些。今晚的话较少,可能是白天太累的缘故吧。
他挥了几下手,示意婉宁往前来。婉宁只好跪着往前挪了几下,正迎合了皇帝居高临下的气势。
“朕有哪一点比不上他?”
婉宁惊异地抬起头。这突然的一问,真让人不知如何回答。可以看出,皇上现在断定自己是因为子昂哥哥而拒他于千里之外。
她想了半天,说:“皇上您气度恢宏、忠厚仁恕、贤明果决,……您是全天下男子的榜样。他何德何能,怎的能与天子相比?何况人和人之间是没有办法比较的。正因皇上您太过完美,就更没有人能跟您相比了。”
“你是不是还想跟朕说,如此完美的一个男人,仍然有他得不到的女人?”
“皇上,奴婢没这个意思。但您说的不无道理。对奴婢仁慈正因为您‘忠厚仁恕’,体谅奴婢的父亲有功于社稷,并会给他几分薄面。所谓饶恕更是在说皇上您心胸宽大,许多人、许多事都会如此对待。”
“忠厚仁恕?你这词用得,看来此番朕不饶你都不行。”
“奴婢不敢。”
皇帝彻底仰躺在那里,凝想了片刻说:“朕来了半天,连口水都没有喝。你就是如此招待客人的吗?朕刚进过晚膳,你过来伺候茶水,伺候得好就饶过你这回。”
“奴婢遵命。”
可算是有充足的理由起身了。婉宁起身,取出了宫里最好的茶叶,熟练地给皇帝冲了一杯热茶,端到他的眼前。
“看你方才取茶的时候,有些犹豫。给朕饮的是什么茶?”
“皇上您应该认识。”婉宁将茶递给他。
皇帝坐直了身体,又仔细看着那杯茶,片晌,才伸手去接。没想到,只是借势,他很自然地握住了婉宁的手。
婉宁没有反应很大,这倒让他很意外。手心里的柔软,甚至使得他想要更加贪婪。皇帝看她的目光很柔和,面带微笑,缓缓地问:“不拒绝吗?”
“此情此景,奴婢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说出来,皇上您不许生气。”
“你都敢拿朕的皇位做文章,还有什么话是你不敢说的?还有啊,竟然有人敢跟朕说‘不许’两个字,李婉宁你到底长心没有?”
婉宁脸上露出几分羞愧,低低道:“皇上恕罪。”
“朕有一天若是没了,那就指定是你给气没的。行了,说吧。”
“皇上怎么会那什么什么了?您万岁。”
皇帝边听着婉宁说话,边把茶杯给接了过去。
“奴婢想到了从前在府上,父亲还在的时候,奴婢给父亲无数次地奉茶。”
婉宁的话是有些伤人的,皇上当然知道她的意思。难道堂堂皇帝给她的感觉就只是像长者、父辈对晚辈的关爱一样的感情?
他看着茶杯里时而浮起的几片茶叶,浮浮沉沉,让人的心很不安。茶水还冒着热气,皇上此刻的心情就像这整杯的茶水一般。
皇帝到底是皇帝,不会把任何情绪写在脸上。只是片刻,他就平复了心情,说:“方山露芽。朕没记错的话,这茶是你父亲生前最爱饮的。”
“皇上英明,您的记性真好。奴婢多么想回到从前,一日三餐给父母亲奉茶。”
听了婉宁说的这句话,皇帝此刻的心情忽而变得很复杂。他端起茶杯饮下一大口。饮完后,没有将杯子还给婉宁,盖子一下一下地划过杯壁,哗啦哗啦的。这是此刻能听到的唯一声音。
两人陷入了沉默。
许久,婉宁的声音响起:“世间的男女感情都会是脆弱的。”只这样一句,引发了皇帝的深思,连她自己也回味了几遍。
“若有一天皇上您不喜欢奴婢了,这皇宫里的漫漫长夜,该如何度过?奴婢更愿意把您当父亲一样孝敬。哪怕皇上您不把奴婢当回事。知道皇上子嗣众多,奴婢自然不敢高攀。”
皇帝再次端起茶杯饮了一小口,这回倒是在品茶。他将茶杯放到小方桌上的那一刹那,看到婉宁竟然流下眼泪来。
“哭什么?”
“因为看见皇上您饮茶的样子,奴婢倍加想念父亲。”
皇上什么都没说,在榻上再次仰躺下来:“才人那里你尽管过去,怎么?是为了躲朕吗?”
婉宁连忙摇摇头:“不是的,皇上。您有吩咐,奴婢遵命就是了。”
皇帝仿佛很安心地躺在那里,片刻,缓缓闭上了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