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一察, 著为令。
平日里,言官相互纠劾不职,以维持朝中微妙的平衡。京察则是打破平衡的时机, 各自斗法, 缔造新的平衡,有人在京察中新得了势, 亦有人失了势,退出京官舞台。
无人不看重京察。
……
裴少淮身未归,赏赐已至。
礼部前来宣旨, 一抬抬御赐赏品扛入景川伯爵府。真正的“贵气”,不在于赏赐多么贵重、珍稀, 而在于独一份的圣眷,便是寻常物件也抵千金。
与二十年前相比, 这座府邸的境况已大不相同, 曾经的朝中无人、日渐熹微,到如今的蒸蒸日上, 叫京中各个勋贵门第羡艳不已。
千帆竞过,万木生春,兄弟二人在朝重振门楣, 外人皆唏嘘感慨,景川伯裴璞得了两个好孙儿。
真真是璞石磨得美玉出了。
令外人诧异的是, 接旨领赏之后, 伯爵府只是放了几丈鞭炮, 抛了些喜钱, 便低调地关了大门, 并未铺张办宴, 又叫管家一应婉拒了贺礼、拜帖。
伯爵府内, 自个热闹着,仆从们欢喜从账房领了一个月的月钱。
正堂里,裴璞、裴秉元、裴少津祖孙三人正在叙话。
老爷子上年纪了,喜欢热闹,言道:“伯渊得了这么一份大赏,府上是不是该筹备筹备,等他回来时好好喜庆一番。”
裴少津在朝,清楚朝堂里的局势,言道:“祖父,眼下恐怕不宜大张旗鼓设宴。”他是在为兄长着想。
“怎的了?”
裴秉元帮着解释道:“父亲,京察在即,他们两兄弟都是要受考察的,此时,还是不要节外生枝、落人口实为好。”谁知道那些科道官会从中挑出什么刺来。
“是是是,京察要紧。”老爷子稍显遗憾,却也懂得轻重,又道,“那便给几个亲家传个帖子,找个好日头一同聚聚,不大办了。”
裴少津张了张嘴,终还是看向父亲,让父亲来解释。
“是有些时日没一块聚聚了。”裴秉元笑道,话语一转,又道,“只是徐阁老、陈侯爷他们在朝居要职,此时送了帖去,反叫他们为难了。”
“我老糊涂了……”老爷子道。
裴秉元特意提起小南小风,道:“正观、云辞马上就回来了,我与津儿都忙,父亲若有闲,不如打算打算正观的开蒙礼。”
本失落着的裴老爷子,找到了正事,一下欢喜起来,道:“对对对,咱们家这份文气要传续下去。”
从正堂里出来,裴秉元、裴少津父子二人向院中石亭走去,边走边聊。
“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朝廷可定好了人选?”裴秉元问道,他在国子监任职,朝廷里的事,知道得并不细。
吏部考功司,义如其名,是专门考察官员功过是非的地方。正所谓“天下得之则明,失之则幽;得之则理,失之则乱”,足以见得考功司之紧要。
接下来的京察,由吏部主办,其中又由考功司具体承办。
正五品的考功郎中,典型的官小权大,平日了坐垫凉了,都有京官排着队要为他暖上。
按理说,如此紧要的职位,京察马上就要开始了,朝廷断不应该临时选任考功郎中才是。朝中律例亦有写道“大计之年,起用考功郎中,必限先一年春夏到任”,以免贻误京察大计,失了公允。
奈何前任考功郎中是个奸贪的,两个月前,被吏科给事中雇人试探,身陷买卖官职案,锒铛入狱。
吏部王尚书亦因此陨了脸面、受了责罚,失了廷推新郎中的权限。
京察时,四品以上大员和翰林学士,是向皇帝上自陈疏,由皇帝来宸断功过。五品及以下,则须参加考功司和都察院的堂审。少津任兵科给事中,属五品以下,所以裴父格外关注考功郎中一事。
“尚未定下来。”裴少津摇摇头,讥道,“各方斗法,还未分出个高低胜负来。”
考功郎中被拉下马,各方自然都想把自己的人推上去。
裴少津想的是,即便真斗出了高低来,以皇帝的性子,未必就会任用那人。吏科给事中使出雇人试探这样的伎俩,不也是盯上了考功司的位置吗,却未能如愿。
裴父叹气摇摇头,他叮嘱少津道:“京察事大,你早些准备着,等你大哥回来了,你们兄弟俩好好商议商议。”
“父亲,我省得了。”
裴秉元难掩担忧之色,他道:“近来弹劾你的折子,可还像上个月那般多?”
“父亲不必担忧孩儿。”裴少津道,“孩儿既然敢上疏改马政,就料到了会有如此后果,张尚书和岳祖父能从肃王、晋王手里要回三大草场,孩儿在朝中受些弹劾又算什么。”
又宽慰父亲道:“皇上不予理会,便让他们投折子投到皇上生怒为止好了。”便是宽慰人时,话里依旧带着一股年轻人的锐气。
大抵是有兄长在前头兜着,少津身上这股锐气,从读书一直到当官,频频被段夫子提醒,却一直没能收起来。也因这股锐气,裴少津很得兵部、武官们的好感。
“为父是怕京察时,他们给你使绊子。”
“兄长归来了,孩儿往京外走走看看也无妨。”裴少津道。
他又劝:“父亲就莫担心这些个了,兄长马上回来了,这才是要紧事。”言罢,脸上露出少年郎般的笑容。
等大哥回来,少津恨不得搬到大哥的书房里住,与大哥好好聊一聊这几年的事。往来的家书里,总有许多话、许多事说不完道不尽的。
说起少淮,裴父紧着的眉头亦松了下来。
父子二人都猜测着,不知皇上这次会给少淮安个什么官职。若是回六科,官衔太低了些,若是入六部九卿,要么官衔太高,少淮年岁还太小,要么职务太过清闲,只做些宫中琐事。
思来想去,好似就剩一个都察院了。
……
少津回到自个院里,叙哥儿撒欢跑来,扑到了父亲身上。
小团子见父亲一脸笑意,遂问道:“爹爹今日很是高兴?”
少津点点头,笑言道:“因为爹爹的兄长要回来了。”
“爹爹的兄长,是……是大伯,大伯要回来了。”叙哥儿掐着手指算称呼,也跟着欢喜起来,道,“那叙哥儿的兄长也要回来了。”
两岁的叙哥儿对未见过面的小南哥哥、小风姐姐充满了好奇、期待。
一旁的陆亦瑶噗笑出声,打趣儿子道:“傻小子,哪有自个叫自个叙哥儿的。”
“就许你们叫,不许我自己叫,什么道理?”
一家三口都笑了起来。
是呀,少津的兄长要回来了,正叙的兄长也要回来了,这座府邸又要添许多生气了。
……
……
裴秉元、裴少津所猜不假。
这日,皇帝叫来了五位阁老,又叫萧内官取来了都察院的官职簿。
皇帝说来说去,总就一个意思,都察院正好有个实缺——正四品的敛都御史,他想把裴伯渊放到这个位置上。
皇帝道:“裴爱卿既任过科官,又外任过知州,虽年轻了些,却也担得起道官一职了。”
这偏爱着实是有些“混淆官职”了,那“敛都御史”和“道官”能是一回事吗?那六科给事中是科官,十三道监察御史才是道官。
领十三道的敛都御史,在皇帝口中都成道官了,这不是妥妥的故意避重就轻吗?
敛都御史可是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之权。
皇帝跟前,几位阁老自然都收着自己的心思,胡首辅亦道,一切按律例来办即是,并无什么大不妥。
可出了御书房,各自脸色就都变了。
张令义、徐知意两个自是为少淮欢喜,可其他三位脸色却是沉沉。随着时间的流逝,居于要职上,人都是会变的,内阁里早不是三年前那般一团和气了,各有各的主张,也各有各的势力,有时相合,有时相悖。
果不其然,本是内阁才知晓的事情,没出两日,便已闹得朝中人尽皆知,知道的人多了,阻力自然也就来了。
科道官们轰炸般上折子,通政司一日送三趟都送不过来。
不是裴少淮不能当敛都御史,也不是他胜任不了敛都御史——裴少淮翰林、科官出身,若是年纪大些,七品直升四品也不足为奇,毕竟不鲜给事中直升四品侍郎的先例在。而是老狐狸们不想裴少淮这个“人精”在这个时候入都察院。
京察由吏部和都察院一起来办,吏部重在“办”,都察院重在“督”,相互掣肘,在搏击当中取平衡。
裴少淮这个时候入都察院,以皇帝的性子,必然会让裴少淮挑京察的担子,如此一来,都察院觉得自己的权力被新人横插一脚、分了一杯羹,吏部觉得受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官员督察,其他被考察的京官,莫名被刚回来的京外官骑在头上,自然是各方都不愿意。
再者,若是裴少淮趁着这个时机,再放几个自己的姻亲、同窗进入要职,这股势力可就起来了。
不得不防。
对于不受自己掌控的聪明人,即便百般敬佩其才华,也会提防着他与自己为敌。
所以九成的折子,不说不让裴少淮任敛都御史,而说恳请皇上再缓缓,用才不能急于一时,等到京察之后再下旨任命也不迟。
毕竟京察不就是先论功过、再论官职吗?
声声哀求皇上不能为了一人而坏了规矩。
在这一众大体相同的折子中,又属吏部尚书王高庠的折子更为高明一些,他肯定了裴少淮这么些年的功绩,称呼其为难得的治国贤臣、清正才子,写道:“……贤臣难得,为延续大庆昌盛,陛下之才储,当为东宫所用,教习传训储君左右。微臣以为,裴知州可入东宫詹事府,任少詹事一职。”
詹事府少詹事,正好也是正四品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