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淮与燕承诏走出泉州府衙, 包班头随即带人在前后各门贴上封条。
不仅府衙,还有泉州市舶司、盐运司,亦被贴封, 等候朝廷另派清官赴任。
锦衣卫抬着担架,谢嘉的尸身虽有白麻布覆盖,但难免露出些衣角,被郡城百姓认了出来。让裴少淮意想不到的是,沿途竟有老百姓为其哭泣, 可转念一想又了然——谢嘉损闽南各地, 独富郡城,钱财之下出“孝子”,也是有的。
也未必就是哭谢嘉,兴许是为自个哭呢?
足以见得这郡城到了不得不治的地步。
裴少淮与燕承诏并排走在道上,低声说了一句:“还是燕缇帅思虑周全。”裴少淮只身赴会,与谢嘉独谈, 单这一点, 足够朝中那群言官指指点点的了, 若再落得一个“私刑逼得四品大员自刎”的罪行,届时以讹传讹, 不知道会被攻讦成甚么样。
再者, 谢嘉自刎前究竟交代了什么, 不仅会引得朝堂想入非非,还不引得对家谨慎应对。
而谢嘉“意图行刺裴知州”,死于镇抚司缇帅利刃之下,则又是另一番说道了。
“燕某不知裴知州在说什么。”燕承诏先一步登上了马车。
马车上,裴少淮双袖落于椅上,袖袋藏的那卷账本显露出些形迹来, 裴少淮掩饰的动作很隐密,奈何坐在他对面的是燕承诏——自然逃不出那如鹰般的双眸。
燕承诏毕竟是天子忠卫,并不习惯对天子有所隐瞒,他眉间微蹙为难着,不多时,索性闭上双眼假寐,眼不见为“净”。燕承诏明白,裴少淮必定从谢嘉嘴里问出了些什么,他有意要瞒自己,便等同与有意要瞒皇帝,燕承诏虽不知缘由何在,却相信裴少淮不是为了私欲。
出于这两三年同伴共事的信任。
燕承诏补刀,更多是为了替裴少淮隐瞒“袖中之物”。
……
从泉州回到双安州,天已暗了下来。
裴少淮归府后,草草扒了几口饭菜,便将自己锁入了书房中。
烛光之下,他先是读了好几遍谢嘉的手账,页页书迹新旧不一,看得出是不时添几笔、删几字,纸张的边缘亦有不规则磨损,如此看来,不似假的。
加之每一条账目能对得上泉州港的漕运记录,裴少淮便觉得有了五六分可信。
仔细对照盐运提举司的假总账,大致便可推断出市舶司昧下银钱的去向,只是裴少淮愈看愈是困惑——这条条账目皆是指向东宫太子,或是入了太子名下的皇庄里,或是入了三公三孤的官庄中。
太子居于皇帝眼下,纵是真得了这些银两,又能往何处去花呢?
且白日里,裴少淮试探谢嘉时,谢嘉一口道出“成王败寇”,便就说明幕后主使不是太子才对。
若真是太子,皇帝一查东宫账目便可发现端倪,盐运提举司辛辛苦苦做假账又有何意义?
重复再看一回,检查是否有遗漏之处,结果还是一样的。
裴少淮不得其解,究竟是太子有冤,还是太子有诈?
抬头时,发现窗纸已发白,竟是辗转于几本账目中,不知不觉到了天明。
这困意一下子便来了。
裴少淮藏好账本,本想在长椅上半躺小寐片刻,结果时月过来敲门,把他劝回了寝房里。
……
一觉睡过了上晌,午膳后,陈嬷嬷提醒道:“姑爷明日出早门时当心些,别叫那倒污血的小子给撞到了。”
明日是“王船祭”的日子。
裴少淮恍惚间觉得时日好快,又到了腊月时候,北风吹寒南下,该是扬帆出海了。
这王船祭是出海前的祭典,是一种“傩”礼。傩,驱逐疫鬼也。
各族扎竹成船,糊五色纸为壳,纸船内设神座,先扛至各神庙前祷拜,再送至海边焚烧。
又有遂取猪血、狗血、鸡血、牛血等,置于桶中密封,一路疾跑挑至海边倒掉,化于汹涌海浪间,挑担的人选非身强体壮、福气大的年轻小伙不可。家家户户都得躲着,免得撞上不吉利。
为的都是一个意思,祸随纸船污血走,出海的商船能一路稳稳当当的。
裴少淮对陈嬷嬷应了一声:“我省得了。”
翌日,裴少淮推迟了半个时辰出门,自不会遇到那倒血的福气小伙,不过午时回府的路上,倒是遇见了跳“傩戏”的队伍。
只见庙宇前,搭台唱戏,长街外,众多傩神踏舞游走。
傩戏江西最盛,其他各地亦有,礼俗不尽相似。唯一点是一样的,玄衣朱裳,头戴傩神面具,以一种类似远古狩猎的动作,执戈扬盾而舞,夸张而滑稽。
浩浩荡荡的队伍中,足有数十位傩神,木质彩漆的面具,或美或丑,有气宇轩昂的太子神,也有鼓目暴睛的天王、面貌狰狞的夜叉,还有笑意呵呵的七品县官。
一场打戏完毕,孩子们纷纷围着太子神追逐,口中一直嚷嚷着“太子神”,抢着沾沾太子神身上的贵气
正赶马的长舟,道了一句:“这太子神舞得真好,面具底下必定是是个熟稔的老师傅。”
裴少淮闻言,怔然几息后恍然大悟,前天夜里久久想不通的事,此刻有了个新推断——太子神的面具最是气宇轩昂,谁人能不想戴呢?
裴少淮心中暗想,太子未必是幕后推手,但他会不会真的得了这笔银子,对家这般“慷慨”送财,为的只是戴上太子神的面具。
至于这顶面具,是太子亲手送出去的,还是被人算计在内,又不得而知了。
在朝数年,裴少淮和太子接触的次数,寥寥可数,他对太子算不得了解。
裴少淮本不欲插手皇室家事,奈何不知觉越陷越深。没法子,在这皇权攥于一人之手的世道里,不是君主择臣,就是臣择君主,若想盛世民安,非君明臣贤不可。
锣鼓乐声渐渐停歇,太子神掏出一大把蜜饯分给孩童们,孩童们欢喜散去,太子神得以暂歇,揭下了面具,果真如长舟所言,面具之下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
几日之后,泉州林、陈、上官三府揭开封条,抄家查点,上缴国库。
此事由布政使主办,裴少淮与燕承诏主督。
地窖里一池又池的铜板子,这些已不足为奇,令裴少淮惊讶的是,藏银的地窖中,一个个浑圆的银冬瓜堆于架子之上,使得那成箱的碎银黯然失色。
银冬瓜与怀同大,赤手难以抱起。
而隔壁的金藏窖里,则是一团团实心的马蹄金。
清点时,一时难以计量几两几钱,只得以几瓜几蹄暂且记着。
三大族戴着“官商”的头衔,坐拥泉州港多年,他们攥在手里的金银便有这么多,交上去的不知道会有多少。
明明每年皆有大量的白银流入大庆,为何朝廷国库缺银,百姓手里无银,便是因为白银葬在这些贪商的地窖中,成了一柄柄银冬瓜。
这便也提醒了裴少淮,开海通商以后,若是钱财不流入民间,照旧是死路一条。
银币之策还需下狠力气继续推行,逼着天下商贾把窖藏的银子置换出来。
……
双安湾外,港口雄开千帆涌,同安城内,闹市人喧车马重。
自从告示开海以后,小小的同安城显得拥挤起来。
才修到一半的官道,已经开始有货商赶马前来卖货,一批又一批地涌入双安州。
大庆北边的海商们,他们要比闽商早一个月发船,知晓闽地沿海贼寇已被剿除,海上们不再舍近求远绕到澎湖外再下南洋,而是沿着大庆的海岸一路南下,少了许多凶险。
还有海商临时停靠双安湾内,补给物资。
原先觉得修得太大的港池,如今看来,只是堪堪够用而已。
双安港还要继续扩建。
走在城里街道上,小摊小贩多了,连闲叙喝茶的茶楼也变得拥挤起来。几个月前,脚夫们还在忧虑无活可做,眼下到巷子里寻工的雇主,只怕是比脚夫还多。
齐家堂近来买了一处阔院子,翻修成了族学,供更多族中子弟读书,眼下修缮完毕,便想着订一块好木料的牌匾。
此事落到了二十七公头上。
谁料到木匠铺子一问,别说什么梨木檀木,就是南榆、影木,都被订完了。
“老爷子你晚了几日,年末岁至,近来赶着打牌匾的人太多了。”掌柜的说道,兴修族学的,不止齐家堂一家而已,掌柜又言,“况且,这两个月里,恁多的货物涌入双安城里,别的不贵,就属木料最贵……我年初时订下的一批木料,已被城东新修的造船厂截了去。”
二十七公想到别处再问问。
掌柜笑道:“这闽南眼瞅着富起来,又不是咱一处富而已,你上别处问,也是一样的境况。”
不管是修补船只、新造船只,还是搭建房屋商铺,都离不得木料。
这城里头,贵起来的不止木料,还有石料。
连掌柜的都觉得匪夷所思,饶有兴致地和二十七公说笑道:“真是开眼见,木头石料也能有和粮食比肩的一日……如今在大街上走累了,想捡块垫屁·股的石头都没处捡了。”
引得正在赶活的木匠们一同大笑。
“哪有什么开眼见,得亏是有了清正父母官。”二十七公喃喃道,他想了想,无可奈何,只得花了大价钱,订了块还算不错的木料做牌匾。
“老爷子好眼光,你若不早下手,等明日再来的时候,连这一块都没得选了。”
二十七公心头有些蔫蔫,他从铺子出来后,一瘸一拐慢慢向州衙走去,心里还在算计着这块木料有些配不上知州大人题的字——裴少淮已答应他为族学题字,约的正是今日前来取字。
到了衙门,知州大人有事不在,但专程叮嘱了包班头,让他把字转交给二十七公。
“老叔公,你且先喝盏茶,我这便去取。”
当二十七公展开细腻厚实的毛边纸时,只见上头写着“为民堂”三个大字,没有过多张扬的笔锋,大气而庄严。
一如所取的书堂名称,不是“一品”也不是“三顾”、“及第”,而是“为民”,深意溢于字表。
“这名字取得好呀。”二十七公欢喜道,“齐家后辈子弟总要习得大人的几分大义,才对得起大人起笔题的这三个大字。”
……
入夜时分,双安湾外孤岛上。
人在此岛,东望可见海上生明月,西望可见万家灯火深,唯独此岛上,再大的火把也觉寒暗。
今夜燃起了火堆,令得孤岛上多了些温情,王矗站于众人跟前,一饮而尽摔了碗,言道:“如弟兄们所见,银钱皆已送到你们妻儿手上,数目不多,但够他们安家讨个生计。”
自打上回面见裴少淮归来以后,王矗便下令把岛上能变卖的都变卖了,换做银子分给弟兄们。
“过了今夜,咱们便不再以岛为家了。”王矗言道,明明感伤却一直不停提气,近乎吼着发出最后一道命令,“明日,请弟兄们随我攻下逡道,只能事成。”
“生还,便上岸回家,同婆娘孩子过安分日子。”
“看见那夜夜长明的隔岸灯火了吗?咱们再不缺活计了,不必躺在刀尖上寻活路。”
“若是阵亡了,赎了过往的罪行,下了地府也能仰头当个鬼雄。”
混迹在孤岛上当贼,若是不换些功绩补过,如何能回到岸上,王矗要领人把逡岛打下来。
他安插在逡岛的眼线传话道,徐雾那倭人妾室是个心机险诈的——毛利二琴看准了形势,权衡之后钻入了四当家的被窝,帮着他把岛上的人心又拢了起来。
脱离内讧之后,逡岛上那群贼子,又开始动别的心思了。
死灰复燃。
王矗言罢,底下弟兄们脸上映着火光,亦举杯豪饮,摔碗喊道:“我等誓死追随大哥。”
声音很洪壮,士气很高,王矗却能嗅出这中间掺杂着不忠。
夜半时候,岛上无人安眠,皆等着天明时候,一声令下,发船攻岛。
四遭海浪声不止,哗啦啦杂响,足已掩盖很多动静。
终于,一名面相憨实的汉子敲响王矗的门,进屋后禀道:“大哥,二当家、三当家、四当家带着百余人,趁夜上了船,正往逡岛那边去。”
“开走了哪几条船?”
“正如大哥所料,开走了最大的三艘船。”
果然,还是有人吃惯了这碗不干净的饭,贼心不死。
若真叫他们投靠了逡岛,余下的这些弟兄,岂还有活路?即便有了活路,又岂能端起干净的饭碗?
王矗望着暗漆漆的夜海,只是过了几息,却觉得漫长,他决绝下令道:“去罢,就依计划的那般,对着尾舱开火。”
那三艘船的尾舱里事先填满了火·药,遇火即燃。
心中反反复复念着自己是如何把弟兄们拢到一起的,王矗话音说完,唇齿微颤,浑身寒意后知后觉——他竟不知自己是如何把话说出口的。
王矗把二当家救回来的时候,他还是个毛手毛脚的少年郎。
那么多的弟兄们,朝夕相处,明明很烦躁王矗逼他们认字,却从不说个“不”字,怎……怎这一回,他们就敢了呢?依旧没说“不”字,但却身体实诚地上了船,要去投靠另一位“大哥”。
那汉子亦有些不忍心,低声喃喃劝道:“大哥,兴许弟兄们只是犯了一时糊涂,不若追上劝劝罢。”
“照我说的做。”见汉子未动,王矗又怒拍案桌,吼道,“照我说的做!”
当他们私往逡岛的时候,这份朝夕相处的情谊就是个玩笑了。
天下熙熙为利而来,天下攘攘为利而往。 .w21格格党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