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淮曾以为, 自己所写的文章,能被沈阁老识出几分邹阁老的痕迹、文风,兴许说明沈阁老与邹阁老是同一类人,一心为天下百姓谋安生, 不竭余力。
然而, 是他以为错了。
沈阁老不过是识人心迹、攻人于心罢了, 这是他的一种手段。归根结底, 他和楼宇兴一样, 都是为己谋利之人,且他的心机掩饰在和善之下,更为阴险。
所以裴少淮觉得不值当。
裴少淮又质问道:“沈阁老私下见过两省布政使后, 廷议开海时,只字不提浙江、福建布政司,如此也是为了裴某着想?”未自称门生、下官, 而道裴某。
沈阁老并未惊慌失措,甚至不曾起身,只是收起了笑面皮, 露出了狐狸的奸诈, 言道:“看来邹之川远离朝堂之后, 反而学会了变通, 他教出来的门生不再只会直愣愣做事, 也会耍心眼了。”
刚端起茶要喝,发现已经凉了, 只好放下,又言:“把门关上, 说说你的条件。”
沈阁老以为裴少淮只身过来, 是与他谈条件的。
常见的“生意”。只要把裴少淮一起拉上船, 被抓住些小把柄也没什么。
裴少淮掩住怒火,不屑问道:“看样子,朝中的实缺,沈阁老已经卖出了不少。”
沈阁老以为裴少淮想要官职,为他“着想”,冷言规劝道:“你在天子跟前当红,以我之见,你还年轻,无需急着晋升,能省却不少流言蜚语。”
听完此话,裴少淮心想,果然,若是任由沈阁老发展下去,倒下了一个河西派,还会有另一个“河东派”起来。
且党争只会愈演愈烈,手段愈发下作。
如此,裴少淮再无半分顾虑,继续抛出证据,道:“书卷竹简刻载文句,本是传道受业所用,然有些人为一己之利篡改、造谣,以字杀人于无形,则此人死不足惜。”
方才还镇定自若的沈阁老,听闻此话时,怒目发红,狠狠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可惜的是,书局掌柜至死也未能得回他的姓,竖的是无字碑。”
虎毒尚不食子。
“够了,住口!”沈阁老蓦地起身,指着裴少淮怒吼道。
桌上的乌纱帽被震得滚落地,折了横杆。
下一瞬,沈阁老又转为心虚,喘着怒气小心翼翼问裴少淮:“你究竟想要什么?想要开海?开国库赈济百姓?本官都允了你……”还在试图挽回境地,毕竟他还未到武英殿的主位上坐上一坐。
裴少淮铿铿发问道:“一朝之阁老,何至于要用这样阴险下作的手段?”
“何至于?何至于?”沈阁老颠笑。
过往十数年里,楼宇兴仗着于皇帝有恩,在阁内做事强势,两位次辅先后退了下来,而首辅稳坐如山。
轮到沈阁老升至次辅,他犹如挤压在石缝当中,身居文华殿中却左右不了什么事。
他从不与楼宇兴起正面冲突,做事迂回辗转,显得有些弱。
可谁甘心永远居于人后?若是首辅不倒下来,他将一直这般“有气无力”。
“人岂能不为己?为己又有何错?”沈阁老应道。
裴少淮一步步逼近,反问:“为己则可弃苍生于不顾,哪怕路有饿饥妇,弃子乱野间,白骨养荒草,千里无炊烟,也可心中昭然、问心无愧?何其令人不齿!既满心都在一个‘争’字上,何不为民而争?既要结党分派,何不与民成一派?”
“无知小儿,不在其位,岂知其难?”沈阁老与其争道,又言,“这样的世道里,再高明的手段,在无人知的角落里,依旧藏着蝇营狗苟,你管不了那么宽。”
说话间,殿外传来紧逼的步履声,透过门纸窗纸,可见人影幢幢。
大理寺的人默契而止,蓄势待发,只等里面的人发令。
“你……”沈阁老后退几步,跌坐在官椅上,脸色煞白。楼宇兴倒下来,皇帝念几分旧情,留了体面,沈阁老倒下来,皇帝对他可没有什么旧情可言。
“裴某不管身居何处,官居何职,立誓为民而争,与民同派,死亦不休。”裴少淮一甩宽袖,转身大步朝殿外走,殿内的身影愈来越大,最后留下一句,“拿下。”
……
傍晚时候,归途路上。
马车一路徐行,路过闹市也路过民宅小巷,依旧听闻小贩的吆喝、顽童的嬉闹,缕缕松烟味依旧透过车帘钻入车厢。
这本是裴少淮宁静一日心绪,放下包袱归家的时候,今日却如何都静不下心来,满脑子都是文华殿里的场景。
直到下车踱步回了小院,想要露出轻快和煦的神情,但很牵强。
杨时月看着丈夫远远走进来,步子缓而乱,显然心不在焉,她缓缓起身走过去牵起丈夫的手,感觉凉而汗津津。
“伯渊,今日怎么了?”杨时月牵着裴少淮坐下,关怀问道。
又道:“妾身帮不上什么,但与妾身说说,兴许能让官人松快一些。”
裴少淮点点头。此事由妻子发现《闺范图说》有异而起,眼下了结,也应说与妻子听一听。
他把妖书案一事前前后后的牵扯一条条说了出来,省却了一些有违人伦的手段,还不时添几句自己的分析。
杨时月听得认真,不时颔首,同时用绢子给丈夫擦拭手中的汗。听完后,她说道:“官人已处置得极好,事已了却,为何反倒心绪恹恹?”
“我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尤其是听了沈阁老那番话之后。
不知有多少人如沈阁老一样,隐匿在朝堂中。
杨时月本想说积少成多,慢慢来,可一想,丈夫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她想起自己焦躁时,丈夫总是换些轻松的话题逗她开心。
于是杨时月道:“官人不如还同往日一样,和这两个小的商量商量吧。”言罢,把少淮的手掌放在肚上。
两个小的与娘亲同心,或是正巧,从里面踢了踢肚子,那小小的力道传递到裴少淮的手掌上,仿佛在回应爹爹的愁绪,为他鼓气。
至少裴少淮那一瞬是这般以为的。
裴少淮心情好了许多,有些事情是一代代传承下去的,前者未竟,后者续上。他只需风雨兼程,总会有后来者。
“是要好好商量商量。”裴少淮笑道,每日归家一商量岂能省去。
于是对着肚子里两个小的又是一番说道,随口一说便是书气诗意。
“官人说这些,他们能听得懂吗?”
裴少淮摇摇头,道:“但能提前习惯为父的做派。”惹得杨时月噗嗤一笑。
……
深夜里,裴少淮终于再度把那封上谏开海的折子从抽屉里取出来。
只是过了不到一个月,折子尚未蒙尘。裴少淮原已满意的谏文,再读时,却觉得中气不足,用词过于谦让了——因为裴少淮的心境不一样了。
曾经多少有些瞻前顾后。
杵子在砚台中打磨而沙沙响,墨已纯,待入册,裴少淮取出一份空白折子,下笔重写了谏言。
还是一样的观点、一样的论据,但换了言辞,多了几分不可商榷的决绝,势必要把事情做成。
他最后落笔写道:“……开海纵有万难,于百姓民生之前便不算难,开海纵有万险,也总有人挺身在前趟险……”
……
裴少淮折子一呈上去,皇帝趁着早朝,当即让礼部主持廷议。
不仅议开海一事,还议临海的布政司这些年靠着官商出海,到底昧下了多少钱财,在朝堂上养了多少靠山。
浙江、福建布政使与沈阁老勾结就是如此。
皇帝言道:“布政司辖管市舶司,掌管官商出海,宛如府邸管家掌管采办,若无人监察则肆意妄为,将官商做成垄断,为己谋利。”
还没等群臣就此事议开,裴珏先一步上前,直接把活给揽了下来,他先认错道:“此乃吏部监察失责,蝗虫久食民脂民膏而不知,微臣叩请陛下准允吏部将功补过。”
又道:“微臣愿意亲自率队南下,彻底查清此事,为大庆开海做准备。请陛下恩准,并派镇抚司亲军随行监督,微臣必不辱使命。”
和皇帝商议过的一场戏,被裴珏演得生硬,文武百官只需不瞎,都能看得出来。
裴珏这一把年纪,还敢这样折腾南下,也够是有魄力。
“准。”皇帝道。
任务都派出去了,自也没什么好再议的了。
随后廷议开海时,裴少淮铿铿将谏言当廷述读,那句“禁海锁国不可绝倭患,乱而封,更受其乱,唯有大兴水师攻之歼之,方可不受其扰”说得文武百官心头颤颤。
最先站出来支持裴少淮的,不是文官,而是武官,他们被裴少淮那番硬气所折服。
自也有言官出言反对的,说大庆目前国库充盈,无需开海兴商道。
裴少淮不再文绉绉回应,他冷笑一声,驳问道:“山西大旱时不闻王御史道国库充盈,为九边将士分拨军粮时不闻王御史道国库充盈,开仓赈济开封府流民时不闻王御史道国库充盈……眼下要开海了,王御史却道国库充盈?若是天下人都能如王御史一般锦衣玉食,又何须我等在此大费口舌、为民争利?王御史不屑于几斗米,却不能逍遥路过还要踢翻这几斗米。”
无人能与裴少淮应对。
朝上一派安静,今日的廷议尤其之短,皇帝问道:“诸位爱卿可还有话要说?”
两三息之后,无人作答,皇帝起身道:“那便新增五处开海,由伯渊……啊裴爱卿担负此事,研提开海点。退朝!”
平日叫习惯了一时没改过来,当着百官的面又喊了一次“伯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