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并非因为救不下苏刃而恼火,而是因为魏帝如今并不信任于他,凡事渐渐倚重东府司的江呈轶,所以焦躁忧虑。他执意要救苏刃,也只是想要拼过东府司。
“多说无益!替老夫准备纸墨!”邓国忠偏要向南墙而行。林木劝不过,只能点头答应下来。
邓国忠激情奋昂的写了数千字的帛书,嘱咐林木立即递入宫中,并归卧房换好朝服衣饰,随时等待魏帝召见。
林木见状,心中不安至极,私下派人偷偷去请邓夫与邓陵归府。
与江呈轶一同处理城中事宜的邓夫得知消息,即刻赶了过来。邓陵拖着病弱的身体,从偏庭急匆匆奔入主堂。
兄弟二人紧赶慢赶,却仍然没能赶得及。
老太尉已振朝服,受陛下之召见,坐上宫内遣派来的车驾,去往了皇宫。
邓陵站在空荡荡的厅堂之中,猛地一阵咳嗽,脸色通红的质问林木:“父亲离开时...你为何不拦着?”
林木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心力交瘁,扑通一下跪在邓陵面前道:“属下已力劝太尉大人,可他却半点也听不进去,若不是属下实在拦不住...也不会派人去叨扰两位郎君了。”
邓陵撑不住身子,跌坐回身后的木轮之上,大喘着气道:“快!快去准备车驾!兴许现在赶去,还能在宫门前拦住父亲。”
林木急忙点头,转身便朝廊下钻去。邓夫这个时候赶了回来,眼瞧他急匆匆离开,便唤了一声:“林木!这么着急,是要去哪里?”
邓陵坐在木轮之上,由身后的妻儿推着,往外堂行了几米。远远地,便瞧见邓夫拦住了林木,不由心急如焚道:“大哥!你做什么?还不快让他去准备车驾?若晚了,父亲便该入宫了!”
邓夫拉住林木走向大厅,不以为意道:“二弟。如今阿情归府,得了如此盛大的军功。陛下正是高兴之际,父亲若在此时提及苏刃,说不定,能挽救扬州之势...你不如随他去?”
他特地抛下城中灾后重建之事,奔回邓府,便是为了阻止邓陵去追赶宫中的车驾。
邓陵两眼一瞪,脸色青白交加道:“大哥!你糊涂!阿情累累军功,已受尽陛下恩宠!此时邓氏最忌讳恃宠而骄!倘若父亲真的因为苏刃之事,拿阿情的军功去讨要陛下恩赏...只会令陛下与邓氏心生嫌隙。父亲气糊涂了,难道大哥你也不懂这个道理么?!”
邓夫却不这么认为。满京城皆知,他的儿子乃是此次遏制匈奴攻入大魏的功臣。他们邓氏为君效忠这么多年,也该讨到一点好处。
他满不在乎的说道:“苏刃这些年私底下为陛下处理过多少肮脏事?邓氏也一力襄助掩盖。仅仅是让陛下救苏刃一命,他岂会生气?”
邓陵如鲠在喉,脸色难堪,指着邓夫说道:“你...你简直蠢不可及!”
听他张口谩骂,邓夫不由恼恨:“你便是这样对待长兄的么?如此口不择言,当心父亲回来处置你!”
邓陵气得心中呕血:“大哥...你光顾着阿情有军功在身,难道不顾邓氏全族了么?史书上哪一位持功自傲的将臣有好结果?你难道非要看到邓氏抄家灭族...才肯罢休么?”
他将后果说得极其严重,可邓夫却半个字也听不进去:“这种混账话,你也能说得出来?邓氏一族傲然多年,手中掌握了多少兵力财力?岂是陛下想动便能动的?”
“大哥!你难道忘了...当年的卢氏、越氏、慕容氏以及吕氏了吗?当年这四大世家,在京城之中亦是风光无限,世族皆标以为榜。但就因为卢遇不愿与五侯同流合污,领着四族带头与先帝作对,才导致后来的常猛军逆案发生。这些你难道忘了?若不是卢遇与先帝离心,四大世家又怎会这么容易被一击而散?
我族虽居世家顶峰之位,却也树敌甚多,不仅摄政淮王一脉虎视眈眈,就连陛下一党,也有别有用心之人针对邓氏。你怎能...轻易说出方才那番话?若邓氏没了陛下的信任,只会慢慢落魄...”
邓陵苦心劝阻,谁知他这位大哥却油盐不进。
邓夫抬头瞧了瞧天色,冷笑一声道:“不论你怎么说...如今这个时辰,父亲应当已经进宫面圣了。在这件事情上,我支持父亲。那江氏在京城之中越来越嚣张狂傲,若再破苏刃一案,圣宠必定压过我族。倘若继续放任江氏不断涨大,迟早有一日,邓氏会不保今日之地位,彻底失去陛下之依仗。”邓陵满脸焦躁,气急败坏下,从木轮上站了起来。在他身后推着木轮的妻子急忙跨出两步,将他扶住。他颤颤巍巍的往厅下行去,扯住被邓夫拦在门槛外的林木,用尽全力说道:“去准备车驾!即刻按照我说得去做!若兄长在父亲面前寻你的麻烦,我会替你说话。”
林木被这两兄弟前后夹击,左右为难,顿时觉得方才他派人通知时,应当只告诉府中一位郎君。
他额上渗出细汗,感受着邓夫投来的阴森目光,艰难地望向站在一旁虚弱不堪的邓陵。林木闭上眼,深呼一口气,思索再三,狠心将邓夫抓在他手臂上的手用力甩开,向邓陵急匆匆应道:“属下遵令!”
邓夫没来得及反应,林木便已从庭中冲了出去。
他站在廊下,大怒道:“林木!你若敢去,我便立即向父亲禀明实情,贬你出府,永不复用!”
林木已奔至照壁前,听到这句威胁,又犹犹豫豫的停下了脚步。邓陵见邓夫顽固不化,气难平息之下,冲上前去,挥起拳头狠狠在他脸上揍了一记。他仿佛用尽了浑身力气,一拳下去,从头到脚肉眼可见的颤抖着。
邓夫受了他这一拳,踉踉跄跄往后跌去,脚下未稳,狠狠摔在了廊下。他满脸震惊与诧异,不可思议的盯着眼前这个苍白枯瘦的中年郎君,怔怔道:“你竟敢打我?”
邓陵未理会他的质问,对徘徊在照壁前的林木大喊道:“不必理会大哥对你说的,即刻出府备车,我要亲自入宫!”
邓夫怒意更盛,指尖发抖,对他破口大骂道:“阿陵!你太放肆了!竟如此对我?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长兄?”
“大哥...以往我处处让着你,便是尊你长兄身份。可如今...事关邓氏一族日后的安稳...我不得不如此。你若怪我,等父亲平安归来,自去向他告状,我绝不辩言一句!”邓陵佝偻着身子,争得面色青里透红。他深呼一口气,便对身旁妻儿说道:“我们出府!”
邓陵在妻子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向庭外行去。
庭院内传来邓夫一阵又一阵的吵嚷叫喊声。邓陵紧屏呼吸,径直往前走,艰难从大厅行至府门,便瞧见林木已驾着车马在阶下厚着。主仆三人共乘马车向皇宫疾奔而去。
此时此刻,邓国忠已随着崔迁的引领,入了南宫,在偏殿等候天子。当他于威严的宫殿迎来魏帝,瞧见这青年皇帝阴沉沉的脸色后,才隐隐觉得今日自己的举动或许有些鲁莽了。
“老臣...叩见陛下。”邓国忠平复心情,跪地向天子一拜。
魏帝入内,冷冷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像往日那般,因他年迈岁长而上前搀扶,更没有让他起身。魏帝略过跪在地上的邓国忠,直接向龙座走去。
邓国忠低垂着头,暗觉不妙。他跪在冰冷的玉石砖上,静静等候魏帝发话。
殿内噤若寒蝉,气氛阴沉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邓国忠觉得双腿麻木刺痛之时,魏帝才悄然出声道:“邓太尉...您要跪到什么时候?”
邓国忠恍然之间回过神,再次朝天子行拜礼:“若无陛下命令,老臣不敢擅自起身。”
魏帝冷哼道:“倒是有些自知之明。看来,太尉眼里还有朕这个天子?”
“陛下何出此言呐?”邓国忠屏息。
“邓太尉呈上来的帛书,行里字句...可处处皆是讽刺之意...”魏帝慢悠悠的念着,眸光微微垂落,地上立即寒霜一片。
邓国忠心中咯噔一下,霎时间有些懊恼。只是眼下,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他闭紧双眼,咬咬牙,向魏帝请言:“陛下...臣惶恐,臣怎敢有讽刺之意?臣只是...想尽量保住扬州的人脉,将来...为陛下所用,为大魏国朝所用。此次,苏刃因德行不端而被查出与宋宗案有关...确实是老臣管教学生无方导致。然...老臣恳求陛下念在苏刃多年劳苦功高的份上,饶他一命,不要处以极刑。”
魏帝垂眼,没有回应。堂上忽然沉寂下来,静默的骇人。
少顷,这个青年皇帝冷声说道:“邓太尉,如今苏刃案的原委还未调查清楚,你便急着...要来朕这里讨一个赦免了?这是何意?难道...他是你邓家的门生,功绩卓越...犯了错便可以逃脱律法的惩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