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了转黑澄澄的眸,冷笑一声,轻嗤道:“何须如此麻烦?你们边城之中,有一人便能轻松解决夫人用药的问题...”
宁南忧倚靠在门框上,抬起的脚因他这句话顿住,神情逐渐凝肃。
吕寻闻言,扭头朝里面那人望去,心急火燎的问道:“边城之中哪有这样的人?”
秦冶抿唇,慢悠悠说道:“我听闻那都护将军邓情,酷爱收集各类名贵药草。这虫齐、归参与蚕蜍虽极为珍贵,采摘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但凭邓氏一族的实力...要想为那邓将军寻到也并非难事。纵然匈奴攻城前,都护府便被大火烧尽,但以邓情的个性,应该不会把这些罕见珍贵的草药藏在都护府中,这边城之内,定有另一座府宅,专门存放这些草药。”
众人只顾着关心江呈佳之病势,倒是忘了,这边城之中还有一个都护将军邓情存在。吕寻一拍脑门,喃喃自语道:“怎么将他忘记了?”
他当即转身,面向宁南忧,眼神充满期盼:“主公...此人说得有理。说不定那都护将军手中...恰好有这味草药。”
秦冶推测的十分准确。邓情确实没有将稀世名贵的草药藏在都护府中。在李简放火刺杀邓情之前,都护府中的所有珍玩古董、稀奇珠宝以及军需军械都被吕寻带着人搬了个空,如今全都存放于太守府的库房之中,并没有归还。这些物资珍宝中,的确没有任何一株稀世名药。
那脸色铁青、隐忍痛意的郎君却闷声不吭。吕寻只好又唤了一声,却仍然没有得到回音。
跪于床榻边的秦冶见状,不免冷哼,讥讽一声:“我还以为...淮阴侯对您的夫人有多么情深呢?原来不过嘴上说说罢了。怎么...听闻要去求那邓情...心中犹豫了?”
吕寻听此人张口便称呼宁南忧为淮阴侯,登时睁大了眼,面露惊恐之状,不明白此人怎么知晓宁南忧的真实身份。他在脑中迅速分析了一下,便排除了是周源末将曹贺即是淮阴侯告诉此人的可能。宁南忧入边城化身曹贺,是临时想出的点子。就算周源末再怎样聪慧,恐怕也料不到此事,绝无可能事先告之此人。
那么此人究竟是如何知晓的?吕寻蹙眉,遂想起方才他们入内时,千珊称呼宁南忧的那一声君侯,倏然青了脸色,难道是因此暴露的?这种想法兜兜转转一圈,令他十分不安,于是下意识的抬头望向门前的郎君,却未曾从他脸上得来一丝惊讶。宁南忧...仿佛对此事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吕寻再往屋中看了一圈,只见千珊亦是平静镇定,毫无波澜。他十分诧异,心中纳闷:难道就他一人觉得...怪异吗?不知秦冶真实身份的他,自对眼前之状况感到一头雾水。
他还未想通此事,便听宁南忧响起如临寒渊般的回答:“我是否犹豫,同汝无关。我如何取得这三味药材,也不必汝来干涉。你只需听好,倘若我将药取来,你无法救治我的夫人,那么...太守府牢中关押的周祺与黑衣客们,便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
听闻此言,吕寻忽觉背后一凉,抬头朝门前望去,便见那郎君抚着石墙与门框,一瘸一拐的往廊下走去。他着急忙慌的追上去,不敢有一丝懈怠。
宁南忧与吕寻的离开,使得屋舍陷入猝不及防的沉寂之中。
受了重伤的女郎不省人事,正深深昏睡着。帷帐内,只有千珊与秦冶两人。故人许久未见,再见却已物是人非。千珊坐在床榻边沿,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看。而秦冶却始终低垂着脑袋,避免眼神交汇。
气氛在尴尬与低沉中来回转换,一时之间降至冰点。不知过了多久,千珊终于忍不住心中疑问,主动打破了僵局:“阁主...待你,如待家人,你为何要背叛于她?”
秦冶跪地,理了理凌乱的囚衣,闷声沉默着,不言一语。
千珊没有放弃,继续问道:“秦冶...”
然,她满心满口的疑惑还未问出口,就遭到了青年强硬的打断。秦冶闭眼深呼吸:“千珊...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心中执念太深,无法达到阁主对我的期盼。我与你、与阁主、与云菁君终是殊途。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即便我回答了你的问题...又有何用?”
她自是知晓,眼前的青年一旦下了决心,便不会轻易改变,可仍然觉得难以接受:“好...你有你自己的打算,我等无权干涉。但你如今这般,到底为了什么?难道...为了复仇,你可以牺牲一切么?包括从前那些...被你所珍视的人?你与周源末串通...你可知他与匈奴小单于阿尔奇的关系?你难道忘了...卢夫子与越老将军生平最为恨匈奴,更厌恶通敌之人么?”这话,他不止一次从旁人口中听过。他拜师学艺时,亦被师父所劝,教他放下仇恨,放下执念。可当年的逆案...卢氏满门被抄、至亲至爱惨死刑场的场面历历在目,他忘不了,也心不甘。若非五侯与宁铮、邓国忠私下谋划,安帝暗中支持,当年的洛阳便不会血流成河,而他亦不用亲眼目睹敬爱的叔父身首异处,更不会与挚爱分离,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仇人之子。他的人生亦不会似如今这般,暗无天日。
他慢慢曲起藏在袖中的手指,紧紧攥着衣摆,隐忍压抑着胸腔之中的悲愤,低声说道:“通敌又怎样?与匈奴合谋又怎样?若能复仇,哪怕让我牺牲一起,亦在所不辞。”
千珊惊颤,连连摇头道:“秦冶...你...你真是疯了。你...”
她发抖的语气,灌入秦冶的耳中,显得无比讽刺。这间房舍,令他一分一秒也呆不下去。秦冶屏气凝神,提衣起身,闷着火,淡淡说道:“夫人在此沉睡,若无那三味药草...我即便带在此处亦无用处,便先去屋外候着。”
他宁愿站在廊下,受寒风的凌迟,也不愿待在千珊与江呈佳身边,受从前主仆旧情的折磨。
千珊哑然,愣愣盯着他离开,见他轻手轻脚的合上扇门,心中无奈至极。
屋外廊下,宁南忧专派了两名护卫来看守秦冶,以免他有逃脱之举。秦冶出了门,便被这二人挤在中间,无处可逃。然他却反而放下了心,竟闭起眼,慢慢放平了神态,悠闲起来,仿佛丝毫不为屋中女郎的性命担忧。
而此时此刻,离开庭院未有几步的宁南忧,双足终于无法承受残雪与寒风的侵袭,猛一下栽在了地上。吕寻尾随于他,见此情景,立即扑了上去,慌里慌张的大喊道:“主公...”
此刻,宁南忧那双足,已似红肿的不成样子,足背上隆起的包似小山那样高,脚腕上裹缠着的纱布更是血淋淋的,让人心惊。他不顾筋脉承受能力,一番强行奔走,彻底令双脚失去了知觉,再想挣扎着站起来,却怎么也不行了。
吕寻心中锥痛,迅速脱下身上披着的外袍,裹在宁南忧的双腿上,低垂着头,扑闪着稀薄的睫毛,眼眶渐渐湿润。他颤抖着开口,甚至带着更咽:“主公,您双腿本就有寒疾...阿尔奇又于战时...伤了您的足跟,眼下更是雪上加霜,您若因此,再也无法策马,无法习武...该如何是好?”
靠在在折廊轩栏边的宁南忧,目色淡淡,十分坦然:“若双脚无用,还有双手。你放心,就算我是个断足之人,亦能为夫子与将军们平反。”
吕寻眼眶一红,七尺大汉忍不住啜泣:“您听听,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属下并非担忧您不能平反当年的冤案...只是,您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属下实在心疼。”
宁南忧的心,不由一颤,轻轻握住吕寻搭在他膝上的手,自责道:“今日,是我任性了。只是...吕寻,我瞧见江女那样躺在床上,心便如刀绞,疼痛难忍。故而失了沉稳,做起事来不管不顾了些。”
吕寻自是知晓他对江呈佳的情意,可越是知晓,便越是心疼。
他连连点头,眼眶含泪:“属下都明白。属下只求您...稍微顾及着自己。女君...醒来,定不想瞧见您倒下。就算为了女君,您也不可在如此了。”
凭栏而倚的郎君,如枯叶一般轻薄,仿佛东风一拂,便能将他吹碎。
吕寻重重的吸了口气,紧抓住宁南忧的双手,想将他背到身上,一边扶着他,一边说道:“方才...屋中那贼人说得不错...能医治女君的那三味药材,我们或可向邓情讨要。若他不给,我等便将他的都护府围了,逼他交出来。总之...主公,此事,您莫要操心了。交给属下来办便好。”
宁南忧任他摆布,身体沉沉的压在吕寻的背脊上,悄无声息的,用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听吕寻像孩子般出气的话语,便忍俊不禁道:“你围了都护府...那假设邓情回京述职时,将此事告之了邓国忠,我们该怎么办?”
吕寻一怔,当即懊恼起来,他只顾着出气,再次说了蠢话。但,邓情此人,若不用武力强行逼迫,又如何能从他的手中拿到那三味珍贵的药草呢?
宁南忧见他闷下声,低头默默不语,便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对付邓情,光用武力,对我们百害而无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