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合眼之前,曾亲写下一封立宁南权为皇太孙,待新帝登基,即刻入主东宫的诏书。
宁铮秘密得知此事,才知自己登基为帝、承继大统的梦彻底无望。
建光二年末,明帝驾鹤西去,最终稳坐太子之位的宁袖承继大统,登基为帝。第一时间便将五王宁谧贬去了边疆偏远之地,令其不必再归京述职,等同流放。
太子与五王争权的这许多年里,宁铮早已将他这位同胞兄长的脾性摸得十分清楚,晓得他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子,便主动向其请辞,离开了京城,带着家眷重新返回了鄱阳等地。
宁铮返回封地的第一年,得知卢遇等人在明帝还在世期间,曾调查过窦寻恩被击杀于东郊一案,心中恐慌,曾派人前往长安调查是否是窦玦走漏了风声。却听闻窦玦自当年失踪后再返长安窦氏老宅后,便病入膏肓,神识不清,早已不能开口言说,更不能下地行走。这才消下心中疑窦。
但同时,他令王府死士前去灭口当年东郊眼见此案的山民,生怕将来有一日卢遇、越奇等人会将当年之事的真相揭开,更怕窦寻恩的身世被揭露。
因为如此一来,天下人将知晓他夺娶兄妻,残杀兄弟的恶行。
阳嘉二年,远在鄱阳封地的宁铮为使当年知晓真相的人全都灭口,心中萌生了一计。
当世之时,大魏民饥灾多。
宁铮呈上奏表,言此时应及时填补国库空虚,方能缓解此态,又以新的田税、人户税收以及征兵政策提出了世称“阳嘉之政”的改革之策,并鼓励安帝推动新策。
然则新策过于苛刻,大魏民不聊生,吕、卢、慕容、以及越四氏联名反对新策。只是新策推行,其中对于士族侯爵的利益好处不断,想要继续搜刮民脂民膏的五侯自然不想让以卢氏为首的四大辅臣成为前路的障碍,便将他们四人视作眼中钉,欲除之。
彼时邓国忠得五侯好处,又与越氏、卢氏两家祖上有仇,便与宁铮一同谋划,利用五侯与四大辅臣水火不容之态,合谋策划常猛军逆案,一同除去四大辅臣。
安帝不喜明帝遗留于朝中的亲信过多掌控朝政,见胞弟私下与五侯谋划此事,也乐见其成,心中默认。
正是因此缘由,才有了大魏历朝历代罕闻一见的惊天血案。
一场血案牵连无数士族,将当年同太子相对,为窦寻恩一党的众多清廉之士,全都卷入其中。
一时之间,京城血流成河,明帝的亲信也所剩无几。
卢遇入狱后,为使得当年真相遗存,向远在临贺的蒋氏以及身处左冯翊的窦太君各自递了一封信,请他们若有朝一日有足够能力与宁铮对抗时,再打开这封书帛。
蒋善并不知当年事,自然遵从卢遇所说,至今未曾打开那封血书。
卢遇并不希望窦寻恩遗于世上的双生子被牵入这场血海深仇,便在帛书信末处再三请求窦太君与蒋善将此真相存放于心,若他日宁铮之子宁昭远或是窦府小三郎窦月珊前来讨要这封帛书,千万不能允其所求将帛书交予他们。
江呈佳满含热泪的读完此书,双拳紧紧攥住,心中亦是愤然不已。
她才知宁南忧这些年是背负了多大的仇恨与冤屈。便是她这样一个局外之人,乍听当年之事的全部真相,也深感愤恨。
窦太君见其面色略显惨淡,便垂头低叹道:“这些年昭远所承受的已然深重,若再让他知晓,他并非宁铮亲生,自己的生身父亲亦是他唤了多年父亲的宁铮所杀,他会无法忍受这多年来的屈辱,彻底陷入泥潭之中,再无法自拔。”
江呈佳晓得她话中之意,可心中却觉得,不论是卢夫子还是窦太君,还是知晓当年真相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资格隐瞒宁南忧什么。
她紧紧蹙着眉头,低头思量此事,心中愈发慌乱。
“阿萝,老身今日将此事告之与你,是认定了你为我窦家之人。也盼着日后,你能多多顾怜昭儿一些。”窦太君慎重其事的握住她的双手,又继续道:“老身也希望你能保守这个秘密,能瞒着昭儿多久便多久。若昭儿将来有一日查到此事,老身望你在他身侧多多看顾,莫叫他入了歧途,再无归返之可能。”
见她诚恳低声的央求,江呈佳犹豫三刻,终是点头答应道:“阿萝谨遵太祖母的嘱托。”
窦太君见她应下,心中才松了一口气。
她亲自告诉江呈佳当年之事,便是为了让她同曹夫人一起,将此事按下,避免宁南忧知晓自己的身世。
江呈佳自凤禧阁出时,外面的天色已然暗沉了下来。她脸色凝重,心中郁结滞气,整个人没了精气神,沉默着向外头走去。
江呈佳心疼宁南忧多年来所受的屈辱,心疼他曲折的身世。更心疼曹夫人真正疏远于他的缘由。
原本,他何其无辜?却因父母一辈的恩怨,饱受磨难。
江呈佳愈发难过,走出凤禧阁庭院,便见千珊与小翠守在门外正等着她出来。
千珊见她面色煞白的踏出门槛,心中立觉担忧道:“呀!姑娘?你这是怎得了?脸色怎么这样差?”
得知全部因果的江呈佳,脚底已有些站不稳,晃晃悠悠的难以支撑。
她答应了窦太君的央求,可此时却不知怎么再去面对宁南忧。
小翠踮着脚,站在她身侧抚住了摇晃的她,紧张道:“女君可是又觉得身子不适了?”
江呈佳只觉得口中干涸,耳边嗡嗡响着什么,整个人沉浸在往事之中,思绪繁杂。
千珊与小翠二人见她默默不语,便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一头雾水,不知凤禧阁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曾高悬在天空的太阳落山了,它那分外的强光从树梢头喷射出来,将白云染成血色,将青山染成了血色,一切变得那样的忧伤。
自江呈佳离开凤禧阁时,一直候在前厅等着窦月珊前来相见的窦寻奋有些坐不住了。
这本就不宽裕的宅邸中,住了许多人,安平侯前来寻子之事,整个指挥府皆知,只是,窦月珊却一直陪侍在又发疯病的曹氏身边,始终不肯去前厅会见其父。
这样的情景不由得让众人议论纷纷。
窦寻奋也逐渐有些挂不住面子,面色暗沉着,正预备离开指挥府,却见窦月珊慢慢吞吞的拖着脚步来到了前厅。
他停住了离去的步伐,看着漫不经心站在自己面前的褐衣青年,登时来了气,上来便质问道:“谁交给你的规矩?竟让你的父亲生生等了这么久?”
窦月珊面色沉沉,终还是遵循了礼数,向他一拜道:“儿子正陪着曹夫人,夫人发病,碧芸姑姑一个人忙不过来,儿子便多留了片刻。因而迟了些,还请父亲降罪。”
他提及曹氏,窦寻奋便忽然哑了声,不知再如何责备于他。
良久,这个中年男子沉重的叹了一声道:“有些话,为父需单独同你说。听你太祖母说,你并不居于这指挥府中?”
窦月珊答道:“昭远兄府宅东南西北四院,满打满算也只能住三十几人,院内又都是女眷,兄长子自不可能将儿子放置西院,同仆役们共同居住,便在指挥府附近为儿子寻了一间平宅攒住着。”
窦寻奋眼见厅前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过来,虽手中都有着力气活干着,却似乎很是好奇他们父子二人的对话,便心有警惕道:“既如此,你便带着我去你的居院坐一会儿吧?”
窦月珊却不乐意道:“儿子想,父亲风尘仆仆自京城赶至临贺,定然很是劳累,今日又前来拜见了太祖母,于指挥府一坐便是一整日,定然累了,不如早些返回驿站,好生休憩?”
这个身着褐色绫缎长袍的青年面色淡淡,双手作揖,始终微弯着腰客客气气。
窦寻奋一股闷气涌上来,神色也有些难看道:“子曰,你这是在驱我离开?”
他皱皱眉,语气有些不善道:“儿子不敢。儿子与昭远兄已共同祭拜了祖先,歃血为盟,成了结拜兄弟。此刻,兄长不在府内,而曹夫人正发着病,儿子理应当作亲生母亲般,侍奉左右,不得离开。更担忧父亲行车日夜颠簸劳累,这才想着让父亲先行归去驿站休憩。待曹夫人病情稳定,自会前往驿站向父亲请安。”
窦寻奋见他铁了心不肯跟自己谈及当年事,心中正不是滋味,但亦不想强求,便只能长叹一声道:“既如此,你便好生照顾曹夫人,为父于驿站中等着你前来。”
话音落罢,窦月珊默不作声的垂着头站在一边。窦寻奋便又想同他再说几句,谁知这青年在他开口之际,向他屈身弯腰一拜道:“儿子送父亲出门,父亲驾车离开时小心些。”
窦寻奋一口气提到嗓子眼里,硬生生憋了回去,脸色别提有多惨败,他盯着这个从小他疏于照看的孩子瞧了许久,最终有些悲切的踱步离开。
窦月珊站在门前,盯着安平侯的车驾缓缓驶出巷子,消失在视野中,心中犹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