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的颜色是灰黯冗重的，但梦里的火焰却是鲜红且猛烈的。扑面而来的炙热，焦糊的空气，以及皮肤隐隐被灼伤的刺痛感，都是那么真实。当四周的火焰已经蔓延至脚边，形成围堵之势，无路可逃时，一记怨戾十足的怒吼声从四下传来，使人闻之心惊，激荡不绝。下一秒，许东泽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的火焰霎时消失了，皮肤上的灼热感也尽数褪去，随之而来的是黏腻的潮湿和钻骨的凉意。他长呼一口气，坐了起来，静静地望着窗外投射进来的清冷月光，忽然喃喃自语：“三十年了，你还肯不安息吗？......”
朦胧的睡意被这场曾经出现过无数次的噩梦给彻底冲醒了，他翻身下床，将汗湿的睡衣换去，走出了卧室。下楼来到客厅，从酒柜里倒了半大杯的人头马，就着窗外的夜光深深呷了一口，酒精激活了味蕾和食道，渐渐进入肚腹，使略微冰凉的手脚趾逐渐变得热乎起来。接着一口将剩余的酒水喝光，又倒上半杯，才端着酒杯缓缓坐回沙发上。
在客厅暖色吊灯的照耀下，他花白的头发被镀上一层淡淡的暖黄色，不至于显得那么苍老。可额头和眼角的褶皱，两颊面上深深浅浅的灰斑，略微浮肿的眼袋和下塌的眼角及嘴角，都明显标志着一个不可抗拒的事实——他老了。就连那双年轻时敏锐且坚定的眼睛此时也变得有些黯淡了。他从来都记不住自己的年龄，但却记得十天前女儿许天霞曾对他说：“我要在你65岁生日那天举办婚礼。”这么一算，他也略感惊讶，原来自己已经是花甲之年了，时光啊，就像潮水，它会带来一切，也会带走一切。
在客厅一角的置物架上，依次摆放着五个相框，第一张照片是他少年时的黑白全家福，那时他才十来岁，照片中一共六个人，父母和其余三位手足兄弟，而现在，这照片中的人只剩他一人在世了，望着照片中那个与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他胸中总是充满了无尽的惆怅之情。
第二张照片是个面容慈祥的老人，这是他的岳父，李丽莎的父亲——祥叔。他从不会忘记，也不敢忘记，自己从个山野小子爬到如今隆市首富的位置，完全是祥叔一手承托，提携起来的。如若没有这位老人，他今天的一切成就都无从谈起。只是他还来不及感念，祥叔就早早去世了，每次想到，他都颇感遗憾。第三张照片则是他和五个儿女的留念照，包括大儿子许天阳，二子许天云，女儿许天霞，三子许天旭以及义子郭奕。
最后两张照片并排而列，这是他的两任妻子，古俪和李丽莎。也是他今生最爱，最亏欠的两个女人，只可惜她们都已经不在了。每次想到她们离去时所承受的痛苦，他的心就像被一把尖刀在无情剜割，痛到几欲晕厥。但又想到她们生前对自己倾尽全力付出的真心和挚爱，他也时时感觉自己是无比的幸运。每年到她们的忌辰时，他都会推开手头的一切事务，备好祭拜物品，独自到两任亡妻的墓前清扫献花，摆开酒菜独饮，有时一坐就是三四个钟头，二十五年来从未间断过。
他十岁小孙子曾问他：“爷爷，这两个奶奶哪个对您最好呢？”
“两个对我都非常好。”
孙子又天真的问：“如果让您选一个复活，您会选谁呢？”
他苦笑一声，目光闪烁的道：“如若她两都能复活，我宁愿今生死，来世当牛做马，任人宰割！也在所不惜......”
现在，他望着置物架上的照片出了一会神，才将思绪拉回现实中来，手里的酒杯已经见底了，酒精逐步渗透到各个大小血管中，身体也就随之热了起来。这股热劲儿是由内而外的，跟不久前噩梦里外热内冷的感觉截然相反，这样想着，他又回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差点与之同归于尽的男人——李天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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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忘记，那是怎样的一个男人，简直就是个神志不清的疯子！一心想拖人下地狱的夜叉！本来随着李天南葬身火海之后，他的顾虑就该被逐渐淡化，慢慢消亡。但二十五年前的那天下午，有人刻意制造火患烧了他的房子，而且当时房子里还有三个孩子，也是刻意被人困在其中的。要不是小儿子许天旭机警，三个孩子说不定就被活活烧死了。
而事后他发现了那张写着“血债血偿”的铁牌时，他就感到后背一阵凉意，料想到多半是李天南的后代来寻仇了。从那以后，他不仅严格加强了对几个子女的日常监护及危险教育，又将住所周围装置了监控设施和地下逃生通道，可就算如此，他心里的石头还是不能完全放下，那满是火焰的噩梦不时就会侵扰而来，让他一次次从沉睡中惊醒，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折磨一度持续了二十五年之久。
这二十五年中，大儿子许天阳，义子郭奕，二子许天云都已经悉数成家生子，女儿许天霞年近三十，之前有两段婚姻，皆因她脾气暴烈，嘴利刻薄，得理不饶人而失败收场，两段婚姻都无子嗣，最近说是又遇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即将开启第三段婚姻。而小儿子许天旭，二十岁那年就参军去了，按说以家里的条件，完全不必去吃那种苦头。可他却执意要去，说是不想被家里保护一辈子，许东泽见他意志坚定，也就不再阻拦，所有人都以为他只能熬一年半载，可这一去至今就是八年，平时就连节假日都极少回来。前些天打来电话，说是会在姐姐许天霞大婚当天带着女朋友一并回来团聚。
许东泽回忆着几个孩子的成长历程，不免再次感叹时光如流水般飞快。他又转眼看向两位亡妻的遗像，略感欣慰，不禁在心底默默念道：“孩子们都到了成家的年纪，我总算没有辜负你们的嘱托......你们在天有灵，也该安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