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捧着承盘穿过回廊。
守门的太监瞥了她一眼:“又是你啊。”
阿清赔笑:“是我,公公,麻烦行个方便。娘娘发了话,要江南刚送上来的雪缎。”
“可惜了,最后一匹雪缎刚被淑妃娘娘身边的茵夏拿走。”
阿清讷讷道:“噢……是这样啊。”
她不敢反驳什么,只是捧着承盘往旁边退了几步。
只是转个身的功夫,茵夏带着人匆匆赶到。她掏出丝帕擦了擦脸,随意道:“小安子,雪缎呢?”
小安子点头哈腰:“茵夏姑娘稍等,马上就给您送上来。”
用布料盖住的承盘就这样递给了茵夏。甚至都不用确认,几个眨眼的功夫,茵夏又带着人匆匆离去,没人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的阿清。
她带着空落落的双手回去时,果不其然遭了一顿斥骂。
“竟然被淑妃给拿了,真没用!”
“含霜姐姐,我……”阿清的狡辩被人打断,手里的承盘被含霜狠狠打翻在地。虽然没有拿到雪缎,但阿清硬生生磨来了最后一匹蜀锦。鲜艳的布料落地,沾了一块灰。
“我该怎么向娘娘交差?上次你贪玩误事,没拿到娘娘要的胭脂,现在又害得我要被姑姑责罚!今天不许吃晚饭!”
阿清无处辩解,在含霜走后默默捡起了地上的东西。朱红色的漆被剐蹭掉很大一块,她叹了口气,心里在发愁被扣掉的月俸。
当今天子也不知是不是得了不举的毛病,从不踏足后宫,娘娘们为邀宠使出浑身解数,却从不得天子半分垂怜。
后宫里只有淑妃能亲近圣驾,也怪不得淑妃嚣张跋扈,连一匹雪缎都不肯给别宫留。没有皇后,管理后宫的大权也没交到最为“受宠”的淑妃手上,一群妃嫔闹得乱七八糟的,不像是皇宫,倒像是菜市场。
可到底是年纪太轻,过了个拐弯后,阿清没忍住在角落里委屈地哭了起来。
太阳晒得皮肤发红,一身唯一能拿的出手的细嫩白皮隐隐有皴裂的迹象。她哭得忘我,也没看见面前停了一人,言笑晏晏地将伞撑在她的身前。
“你是哪个宫的宫女?”
阿清被吓了一跳,胡乱抹掉眼泪,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马上就走!”她又央求道:“贵人,您就当没有看见我,好不好?管事嬷嬷会责罚奴婢的。”
贵人身量极高,压下来的影子如同不可撼动的山峦,修长清瘦,一张如春风般清隽的面庞忽然笑开,仿佛吹开的湖心的春水,眼眸中摇曳着粼粼的波光。
“你倒是胆子大。” 他说道,“起来吧。”
阿清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她抬起头,又迅速垂下,轻声说道:“奴婢谢过大人。”
贵人长得真好看啊,仿佛天上的云,一尘不染的,佩环叮咚作响,垂在肩上的长发黝黑,衬得那张脸如同雪山尖最为皎洁的那捧雪。
贵人笑:“一个人偷偷哭,是在宫里受委屈了?”
阿清不敢说真话,只是说:“想家了。”
贵人:“唔,这倒是不好办。”
先帝驾崩那年发生了罕见的旱灾,入宫的宫女多的是被走投无路的家人卖进宫的。
贵人的眼神停驻在她发红的手腕之上。他隔着袖子,抬起她的手腕,白皙的皮肤上赫然是被锁链捆绑过的痕迹,越往上,伤痕越触目惊心,皮肤如同被火烙般皴裂了,宛如蛇鳞。
“这是什么?”
阿清遮掩:“是我不小心……”
“这可不是不小心就能糊弄过去的,”贵人说,“老实回答。”
他的嗓音隐隐带了些压迫感。
阿清没有办法:“大人……您别再问了……”
贵人又说,“算了。你想跟我走吗?”
阿清苦笑:“我又能走去哪呢?”
贵人唇角上扬,狐狸似的弯起眼,“哪都去不了。”他慢悠悠道:“但至少能比现在好过点。”
阿清被蛊惑,她点了点头,如做梦一般跟在了他的身后。
然后……她看着贵人一脚踹开了御书房的大门。
阿清:“……”
祖宗啊,她该不会要被杀头吧!
御书房的香炉常年燃着龙涎香,腐朽的香轻盈上浮,看不见的烟在这一方囚笼中萦绕。秦越其实并不太喜欢这个味道。
她刚抽出空想给刚带进来的小宫女安排点事情做,太傅就痛心疾首地敲开了御书房的大门。
“陛下,您已经五日没有上朝了,再这样下去,恐朝野动荡啊!”
“哦?”秦越转身,笑:“父皇仙去五年有余,多亏太傅,如今天下太平四海清明,有众爱卿为朕分忧足矣。”
司马太傅:“陛下万万不可!”
他不慌不忙跪下。
“陛下,江山社稷为重,陛下是天下之君,切忌自轻。”
笼中的鸟儿叽叽喳喳,秦越手指伸入笼中,刮了刮它的翅膀,“欸,太傅何必谦虚。”她故意拉长了语调,“太傅劳苦功高,朕可是一日也离不开你,奏折看得眼睛疼,还是劳烦太傅批了吧。”
司马氏把控朝野,她登基五年,亲自批阅的奏折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太傅的拥趸在朝野占了半壁江山,座下门客三千,秦越上朝唯一的乐子就是看他们打嘴仗,可比逗鹦鹉有趣多了。
思绪翻转,秦越还是带着一张和气的笑脸,但没主动伸手去扶他:“临安,看座。”
她继承了父母的好皮囊,一张温柔多情的面孔不知让后宫多少美人轻易沦陷。然她这人最为薄情,就连表面功夫都懒得装,只偶尔去淑妃宫中转转。
淑妃是司马太傅之女,入宫半年,就已是四妃之首。在家被宠得跋扈,入宫后也不曾收敛,样样都要拔尖。秦越没有阻拦,不过几月,已经传出了淑妃要入主中宫的谣言。
恐怕太傅打的也是这个算盘。
司马太傅被扶着坐上了椅子。
秦越假惺惺道:“太傅身体虚弱,前段时日朕瞧你有些咳嗽,近几日可有好转?太傅为国尽心尽力,应当保重身体。临安,稍后去取私库那株百年老参来。”
司马太傅拱手:“臣受之有愧啊!先帝将陛下托付给老臣,数千日来,臣夙兴夜寐未尝懈怠,然近些时日淮南战事危急,竟叫小人得了空隙,趁机献媚于陛下!”
秦越把玩着手里青色的葡萄。身边侍奉的宫女面容寡淡,耳垂上挂下一粒浅青色的米珠,鲜艳的颜色跃入眼帘,在眸中留下碧色的倒影。
她忘记问她叫什么名字了。
她转回视线。
两鬓霜白的太监捧着盖着布的老参上前。
她朗声道:“太傅言重,所谓小人到底是何人?还望太傅指明。”
司马太傅依旧拱手:“正是镇远候世子,宋锦尧。”
“表哥?”秦越挑眉。
“正是!”太傅怒斥道:“此人狡猾奸诈,竟然纵容恶仆当街伤人,吾儿竟为其所伤,双腿已失去知觉,此等恶徒岂能逃脱律法制裁。臣曾于他有半月师徒之情,他却伤我孩儿!镇远候保家卫国,世子却顽劣不堪,陛下千万亲信狼心狗肺的小人,以免扰乱朝纲啊!”
秦越大概明白了他的来意。
是来告状的。
“嗯。”秦越随意应了一声,扯开盖住“老参”的红布,“太傅所言极是……”
宋锦尧出事时,她就知道会有这一遭。
司马家的傻儿子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多亏有了个好爹,逼良为娼被打断了腿也能倒反天罡,说成是宋锦尧不义在先。事后太傅也没忍气吞声,招呼门徒在镇远候府门外哭丧,写了檄文怒斥家风,镇远侯没有办法,只能动用家法,二十军棍下去,宋锦尧三个月出不了门。
现在还要她如何?
秦越懒得去猜。
文官的杀人手段从来不见血。今天只是檄文,难保某一天不会变成学子的游行暴动,一个不小心宋锦尧坠马身亡,法不责众,无处说理。况且镇远候和她一衣带水,钦天监又要夜观天象,以紫薇星异样借口怒斥“圣上顽劣不堪辜负天下百姓”了。
唉,麻烦。
她随手挑开盖住老参的红布。呈在锦缎之中的并非是所谓的老参,而是一把锋利无比的短刃。
寒光倒映在她的眼眸中。
天生的一张笑脸。
秦越轻声说道:“朕可是昏君,哪还有什么朝纲可言?知臣主之异利者王,以为同者劫,与共事者杀……当初上课只顾着睡觉了,太傅不如再给朕讲一讲这一节?”
“皇上?”司马起错愕地抬起头。
“听说民间有个传言,”她慢吞吞地说,“嘴巴厉害的,下了阎王殿后,会被判官点为白无常。”
她忽然露出一点笑,如同狩猎前的动物,瞳孔都因为兴奋而收缩,“朕很好奇,太傅是否在九泉之下也会这般官威浩荡啊。”
秦越的动作极快,司马起还没反应过来,眸间闪过一点白光,沉重的刀锋砍在他的喉间,血水一咕噜一咕噜地冒出来,老人眼球突起,难以置信地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雪白的袖间沾了点点红梅,刀锋被血染得通红,刀柄处的光亮照进了天子幽冷的眼眸之中。
“是太傅识人不清呀。”她弯起眼睛,“竟在诸位皇子中一眼挑中了狡猾奸诈狼心狗肺的朕,作为回报,也合该朕送您一程。”
粘稠的汁液滴在厚重的毯上,阿清头皮发麻,葡萄甜腻的果汁和龙涎香混作一团,只有她袖间笼罩的香气如同罩下的云雪,冰凉彻骨。
陛下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阿清:“还想哭吗?”
阿清一副吓傻了的样子。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秦越发出一声嗤笑,“朕捡你回来可不是让你当花瓶的。”
她扔掉短刀,“过来,为朕添墨。”
阿清读过一点书,还是会研墨的。
尸体已经被默不作声的大太监拖了下去,空气中依旧浮动着浅浅的血腥味。
毛笔在纸上游走,画出漂亮的瘦金体,最后一笔杀气腾腾,指尖的血迹和墨水混合,拉出刀锋般深刻的印记。
“元霖五年六月十八子时,太傅溘然长逝,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