釱葛修立刻掏出一柄手枪。
高尘静冷笑不语,只背手看着他。
葛修把枪往地上一扔,扑通跪倒,咣咣磕头,叫道:“真人,饶命啊。”
我这会儿已经迷倒了葛修的那帮手下,见高尘静没防范,提醒道:“小心。”
话未落,葛修已经跳了起来,劈手朝高尘静扔出个闪着暗红色光芒的小瓶,反手也朝我扔了一下,然后抱头就往墙角滚。
砰砰两声闷响,瓶子在空中炸裂,迸溅出细碎火花。
火花虽小,但落到哪里,便立刻化为熊熊烈焰。
眨眼功夫,整个小屋陷入一片火海。
葛修那些迷倒在地的手下尽都被火焰点燃。
高尘静立刻退出房门。
其实他要想杀葛修的话,易如反掌,但我事前提醒他要留葛修一条命。
葛修的命属于姜春晓。
我站在窗口没动,只抬手把窗户合上。
眼角余光看到葛修滚到墙角便凭定消失不见。
我笑了笑,摸出个桐人,扭断手脚。
高尘静转过来,看着桐人,皱眉道:“你明明本领精强,就算正面对敌我也不敢说能胜了你,可你为什么总喜欢玩弄这些外道诡计?光明正大不好吗?”
我晃了晃桐人道:“你之前才说过,术不在正邪,而在人心,这招好用,自然要用。更何况桐人镇魇本也是从正道法门演变过来的,外道术士能用,正道大脉为什么不能用?”
高尘静道:“你要支撑高天观门面,我既然跟了你,自然是希望自家顶门真人正气凛然,而不是让人提起来的第一印象就是一肚子阴谋诡计,专喜欢暗中害人。”
我说:“你是加入了高天观,不是跟我,将来可以跟陆师姐。”
高尘静道:“小陆元君是我想跟就跟的吗?还是跟你比较实靠。”
我说:“我只是高天观的外门弟子,撑不起门面。”
高尘静道:“以前,高天观从来没有外门弟子一说,周成是第一个,你是第二个。”
我颇有些意外。
作为一个混迹江湖的外道术士,我对这些正道大脉的事情不很了解,但他们都有外门弟子,来做那些正传弟子不方便做的事情,比如说经商,比如说劫道,比如说放印子……所以我一直以为黄玄然收我做外门弟子,是正道大脉一贯的做法,从来没想过高天观以前会没有外门弟子。
黄玄然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像她这样的人物,无论是以正道大脉宗师身份,还是公家大人物身份,都不会无缘无故地给别人好处。
以前我在地摊上看过一本小说,叫断头王后,封面印得很刺激,以为内容会很黄很暴力,哪知道既不黄也不暴力,而是本外国小说,写得完全不合胃口,通篇看下来,只记住了一句话。
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妙姐的翻译是,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吃到嘴里,将来也要吐出来。
只是不知道黄玄然的馈赠会是什么价格。
小屋完全燃烧起来,火焰带着些紫色,热力惊人。
这是丹火。
葛修炼了一辈子丹,手头积攒些丹火也很正常。
我和高尘静退后几步,不再说话,默默看着小屋燃烧。
一条渔船自江面缓缓驶来,看到燃烧的小屋,立刻掉转船头离去。
也就十多分钟,小屋被彻底烧成了灰烬,便是砖瓦碎块也变成了灰白色,风一吹就成了细灰。
这就是丹火的威力。
我走到葛修消失的墙角,在地上踩了踩,然后稍稍加力,一脚跺下去。
碎声中,地面出个了黑黝黝的入口。
我拿出一张黄裱纸作符,叠成一只纸鹤,拍死只飞虫夹在其中,轻念咒语,撮指成火,点燃鹤飞,松手扔进地洞入口。
一点火光飘飘悠悠飞进黑暗中。
片刻之后,爆起一篷细碎的火花。
我扬声道:“我手头还有一瓶丹火,紫色的。”
“别,别扔。”葛修的声音在
老头艰难地从地洞里探出头,如同虫子般蛄蛹着爬出来,四肢不自然地扭曲着,无力垂在身边。
我问:“这地洞通向哪儿?”
葛修回答:“江里,可以顺着大江游走。”
我说:“那你怎么不游走?四肢断了,对于你来说,应该问题不大。”
葛修叹气说:“真人何必再戏弄我,既然能扭断我的四肢,说明我的护身法早就被你破了,要是再不识趣,下次扭的就是脖子了。”
我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这么怕死?”
葛修沉默片刻道:“我光绪三十年生人,一辈子经历了清末、北洋、民国、鬼子入侵,再到解放战争,好容易活着熬到了太平年月,也想多过几天舒坦日子。”
我说:“可我看你折腾地仙会,搞劫寿卖命,给地仙府办事,也不像过得很舒坦的样子。”
葛修叹道:“比起战乱时强上千百倍,老话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那世道人如草芥,江湖术士也不例外,没人喜欢那样的世道。”
我问:“难道你以为我会放过你?”
葛修说:“你要不打算留我一命,就是直接扭断我脖子了。我想,我活着比死了对你有用。”
我笑了起来,道:“都说人老成精,这话托着你身上一点也不假,可精明如你的,却又想当神仙,又想刮地皮,舍得不钱,也舍不得命,还舍不得名,最终落得一身空空,后悔不?”
葛修说:“人都败坏在这一个贪上,我也是。真人,你想夺地仙会,想占劫寿续命的买卖,还想顶着高天观的名头掌握正道大脉的投资基金,难道不也是贪吗?”
我说:“没错,我这也是贪。我自修行有成,断了五感六欲,可又差着一步脱离不了人间,就得留点牵挂,好把我系住。想来想去,便留了这么一个贪字。诸欲皆断,唯贪不戒!我想要的,可还不只你知道的这点!但我这个贪跟你的贪不同,我可以随时割舍,你不能!”
葛修道:“贪念一起,谁能说割舍就割舍?我老头子活了九十二岁,高官巨富正道高人都见过,从来没见过谁能说割舍就割舍的。这人呐,只要心还跳,就止不了贪。大有大贪,小有小贪。”
我抬手一抹脸,化为周成模样,道:“老仙爷,你看我是谁!”
葛修愕然,然后变得惊惧,最后却慢慢地苦笑起来,“好啊,好啊,我们一帮加起来几百岁的老邦子,却全被你这么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玩弄在掌心,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心服口服。”
我说:“我不会杀你,会把你交给姜春晓。你会被作为新时代反动会道门的典型公开审判。你是什么时候拜在孙固门下的?”
葛修怅然叹气道:“我这个年纪,又没有确实的证据证明我手上有人命,最多就是个骗钱,给公家审的话,确实死不了。惠真人,你真姓惠吗?”
我说:“我真姓惠,跟惠妙儿是一个姓。”
葛修茫然道:“惠妙儿是谁?”
我说:“魏解从泰国回来,身边跟着的那个奉宝玉女,实际上是地仙府金三元位的真人,叫惠妙儿,据魏解说是地仙府派来监督他完成九九虚子炼真龙这一局的。”
葛修说:“要么是魏解骗你,要么就是魏解被骗了。地仙府在金城管着这事的,从头到尾只有孙真人。这个地仙会实际上就是孙真人聚起来的,早在魏解和韦八来找我之前,孙真人就已经找到我,收我做了门下。
魏解和韦八以为他们是为地仙府办事,我只是他们利用的工具,可实际上我却是地仙府安插在地仙会中监视他们的。所以魏解一起了逃走的心思,我就报给孙真人,孙真人便联络徐五和张美娟,准备用他们两个取代魏解和韦八。要不是你来了金城,搅乱局面,最多半年,魏解和韦八就会死,九九虚子炼真龙这一局改由徐五和张美娟主持。”
我问:“孙固知道杀韦八的是谁吗?”
葛修道:“知道。姓曹的自以为躲得隐秘,其实却根本瞒不过孙真人的眼,他能杀韦八成功,也是孙真人暗中助了他一臂之力。”
我说:“魏解说那个叫惠妙儿的人使了花手,魂册显名,假不了,这怎么说?”
葛修皱眉道:“那这个叫惠妙儿的肯定不是地仙府的真人。魏解手头的魂册是孙真人当年交给常老仙的,只能显认孙真人和她授了印记的人,其他的地仙府真人用不了。”
我问:“那个魂册是什么样子的,在哪里,怎么显名?你有魂册吗?”
葛修摇头说:“我没有,也没见过魏解的魂册,不过他既然是在泰国确认的这个惠妙儿的身份,那魂册应该在泰国吧。”
我问:“孙固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替她这么卖命?你可是中了丹毒,没有化毒的法门,活不了多久。”
葛修叹气说:“孙真人许我长生仙术。他们孙家一脉从东晋起就研究长生术,门下弟子号称长生军,毗罗仙尊活了三百三十八岁,不用尸解换魂,不用借壳复生,是真正的长生仙术。丹毒,她也能解。炼人丹的法子就是她传我的。我之前在你面前的种种表现,都是为了让你相信我急需这解丹毒的法子。只是,我和孙真人都没有料到,你居然会引公家的力量来算计我。要是这次复生显圣成功的话,我就是实打实的立地神仙,可以拥有大量铁杆信众,为将来地仙府在金城重建生长修行的福基奠定基础。”
我说:“时代不同了,地仙府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再说了,有黄元君在,你们小打小闹也就算了,真要搞出大乱子,她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葛修说:“孙真人说,黄元君寿数将到,只要安心忍耐几年,就可以不用怕她了。”
我微微眯起眼睛,“孙固还有能耐算黄元君的寿数?”
葛修道:“孙真人不敢算黄元君的寿数,是毗罗仙尊算的,应该也没算太准,只说就在这几年,也不知道到底哪年。不过,小陆元君既然下山出世,黄元君应该还活着吧,要不然她怎么能放心让小陆元君自己出来?她虽然威震天下,无人不畏惧,可怕她的人也同样恨她入骨,不敢对她下手,这账就只会算在她的后人徒弟身上,明枪暗箭都早就准备好了。”
远处马路上传来隐隐的消防车警笛声响。
我不再问,与高尘静离开。
回到大河村的时候,时近午夜,电话铃声响个不停。
打来电话的是姜春晓,声音里难掩兴奋。
“抓到葛修这个老狐狸了,他躲在江边想坐船逃跑,被人烧了房子打断了手脚,是不是你做的?”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说:“宁启明的钱筹到了吗?”
姜春晓道:“布局这么久,终于成功收尾,你也不说庆祝一下,这也太扫兴了。”
我说:“抓了葛修不是收尾,只是收尾的开始,他在金城经营这么久,又显圣扬名,死心塌地的信众就算不多,也不会太少,这部分人不会相信你在电视上放的内容,只会认为是你在陷害污蔑葛修,反过来会更相信他,甚至愿意为他做更疯狂的事情。这才是接下来真正要由你来收尾的事情,收得好了,就能给赵开来打样,收不好,你自己掂量。你现在庆祝未免太早了。”
姜春晓低声骂了一句,然后才说:“启明的钱已经筹齐,你说个账号,我让人打过去。不过,要是就直接用他的名义投过去,会不会太粗暴了,反倒让人怀疑。毕竟现在都流行找个代理人遮掩一下。”
我说:“公家认证的各个佛道门派在崇明岛开大会,准备集钱投资,投资基金我已经拿到掌控权,到时候他的钱会以一家门派的名义投到基金里,再从基金投给常兴来的公司。”
姜春晓叹气道:“你做事可真是滴水不漏啊。”
我便把道正公司的账号给她。
姜春晓不再多说,就要挂电话。
我便说:“姜主任,恭喜你完成赵开来的嘱托,从此以后海阔凭鱼跃,可以尽情施展抱负了。”
“你特么的。”姜春晓骂了一句,然后哈哈大笑,“借你吉言,我要真能心愿达成,给你块牌子当门面。”
“那贫道就先谢过姜主任了。”
“哎,我有个问题,你真是道士吗?”
“我有道士证的。”
“你推出来的那个妖精还有道士证呢,这玩意你们不是花钱买的吧。”
“不是,是找人做的假证,没花钱。”
“哈哈哈哈……”
姜春晓大笑着,挂了电话。
我转头对高尘静道:“这块牌子给你吧。”
高尘静说:“勾联权势人物,自来是正道大脉登天的不二法门,你真不要?”
我说:“我已经有更好的了。”
高尘静便道:“那我就要了。”
我问:“这么痛快,不怕我坑你啊。”
高尘静说:“惠妙儿对你一定很重要。”
我拍着沙发扶手笑起来。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我肯当着他的面,向葛修追问惠妙儿的事情,就是表明对他的信任。
我在大河村又歇了两天。
这两天里,金城因为养生协会起的乱子不少。
一如我所说的那样,葛修折腾了这么久,很是攒下了一些死心塌地的信众,对电视台播出的画面不但不信,还认为这是公家在污蔑老神仙,所以他们立即行动对抗这种污蔑,有跑到公家大院去练养生功喝养生水的,有包围电视台请愿要求撤下节目并且公开向老神仙道歉的,有跑去围攻派出所公安局想要抢走那些被抓走的养生协会骨干的,有堵了一条街当众练养生功并且打大横幅支持老神仙的……还有人趁火打劫,砸了沿街店铺抢夺财物,甚至纵火焚烧街边汽车。
这些事情都是葛修在养生协会的门下死党在暗中串联组织,短短两天内同时发动,声势浩大,震动四方。
公家方面的应对是成立了以305办为牵头单位的联合工作组,姜春晓旋即强硬反击,一方面组织抓捕养生协会骨干,一方面大力宣传养生协会的罪行,尤其揭穿贵到离谱的养生水只是自来水的真相。
而与此相对应的是,之前宣传说需要喝养生水才能治好的瘙痒症,突然间就无药自愈。
这让很多人都因此怀疑,这瘙痒症是不是葛修搞出来骗人买养生水的。
公家的宣传由此占据了上风,争取到了大多数人相信。
不过,那些死心塌地的核心信众自然不会相信,而养生协会的骨干信也不会承认。
这件事情对于我来说已经结束了,但对于姜春晓来说还要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才能真正收尾。
到了第三天,丛连柱过来报告了两件事情。
一个是斗法赌局已经正式收盘,所有手尾处理干净,当初我给他们的本金和挣到的钱,都已经存入了道正公司的账户。
另一个是道正公司的账户先后到了两笔钱,一笔是来自魔都的一亿,一笔是来自京城的五千万。
至此道正公司的账户上,现金余额达到两亿三千余万。
搁在当前这个环境上,实在是一笔惊天的巨款,以至于丛连柱说钱数的时候,忍不住结巴了好几下。
我告诉丛连柱,让他取五百万,安排人去魔都拿这笔钱到股市里练练手。
丛连柱却道:“与其去魔都,不如去香港。魔都那股市妖风太大,不是我们这种没根底的下九流能玩得转的,很容易把这五百万都折进去。”
我说:“只要能把操作方法和规律摸清楚,五百万都折进去也不要紧。让你们去魔都练手,是为了以后稳赚做准备,要是去了香港,那就真成纯粹赌博,练出手段来也没什么意义。”
丛连柱恍然,笑道:“既然这样,我让小三子带两人过去。他之前在魔都炒了阵子股,虽然亏的裤子都差点没保住,但多少有些根底,正好做这事。”
待到第四天,潘贵祥打来电话。
投资大会前期阶段已经完成,承诺投资一亿的高天观和楼观道成为投资基金的最大股东,拿到了最终话语权,但楼观道的两位女冠都表示年岁太大,没有精力参与基金的运作,自愿放弃管理权,只参与监管运作,由此投资基金的掌控权正式落入高天观手中。
接下来就是认缴出资了。
如果缴不出来认投的资金,高天观就会成为天大的笑话。
潘贵祥对此也有些担心,主动提出他这边已经筹集了两千万,可以参与投资。
我对他说:“你问问你背后那人,想不想赚钱,想的话,拿五千万出来,年底保证给他一千万的利。”
如今已经是八月,四个多月就能挣一千万,堪比抢钱,没人不会心动。
潘贵祥道:“我没告诉他在给您做事,突然提这个,怕会生出波折来。”
我说:“告诉他,这是京城宁启明、郑六搭头的买卖。”
潘贵祥沉默良久,方才说:“真人,您是我真正的贵人,我潘某人虽然没什么本事,却是有恩必报,您的这份恩情我会用一辈子来偿还。”
潘贵祥在金城能短时间内混出这么大名堂,关键就在于给背后不方便的某些人做掮客。
他拿到了投资基金经营权力,就必须给那些人分润足够的好处,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如果我不开口,他就只能自己来想办法解决这部分钱,而且还要考虑基金经营得好后,那些人越来越大的胃口。
迟早有一天,他光靠自己的力量,无法填饱这些人的胃口。
到时候被吃掉的就只能是他潘贵祥。
我现在开口,允许他把这事告诉那些人,还同意带那些人挣钱,不仅是帮他从眼前的困境中解脱出来,还让他将来有可能摆脱那些人的控制。
这是天大的恩情。
他必须得还。
行走江湖,讲究的是有来有还。
只来不还,必死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