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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小损大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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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与淑优见绿萼流着泪地奔了出去,连忙进殿查看。红木案几切口齐整,赭红木色似瘀血沁出。两人见我提着长剑,俱大吃一惊。淑优掩口,不自觉地缩到了易珠的身后。银杏一个箭步上前,劈手夺下承影剑。玉蟒银蛇,复还幽窟,光沉影动,寻依绝壁。我两手空空,仰天叹息。

易珠方敢上前,拉起我的手道:“人谁不死?姐姐不要动气。”说着拇指在我手心中按了两下,“这宫里几千几百双眼睛盯着姐姐呢。”

银杏虽不明因由,亦低低劝道:“越国夫人言之有理,娘娘息怒。”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平静下来。细细想来,是我亲手引着施哲走到这一步。他代我受死,我应当高兴,应当庆幸。我利用他对高思谚的忠心,我早知他有必死的决心。我这个苟延残喘之人,扮什么痛心与愤怒?我的良心早已狼藉一地,真真是一个虚伪矫情之人!

银杏见我不作声,默默将碎裂的红木几搬了下去。听小钱在门外道:“启禀娘娘,守坤宫的桂旗姑姑来了。”

易珠又按了按掌心,轻轻摇了摇头。我重整心绪,命小钱引进来。但见来人只有四十来岁,一张长圆脸,双目漆黑,额窄人中长,并不是先前的那位桂旗姑姑。她上前叩头:“奴婢桂旗叩见贵妃娘娘,叩见越国夫人。”

我笑道:“桂旗姑姑眼生得很。”

桂旗笑道:“奴婢去守坤宫还不到一个月,皇后娘娘赐名桂旗,抬举奴婢做了中宫执事。从前的那位桂旗姑姑已经告老出宫了。”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旧人老病亡去,新人含笑入觐。“桂旗”原来是中宫执事的称谓,并不是人的。我与易珠相视一眼,笑道:“不知皇后娘娘有何旨意?”

桂旗笑道:“皇后娘娘听说越国夫人进宫了,请夫人去守坤宫坐坐。”

易珠的腰身顿时僵硬,眸中露出一丝怯色,只定睛望着我。我忙笑道:“正巧,本宫也要去中宫请安,这便与夫人同去好了。”

桂旗笑道:“娘娘去了就更热闹了,皇后娘娘必定欢喜。”

册封半月有余,这是我头一回觐见皇后启氏。椒房殿中虽燃着熏笼炭盆,外面毕竟是隆冬季节。启春只一袭浅金明纱单衣,以桃红丝线绣成朵朵梅花。乌发随意绾在脑后,只戴一枚水晶攒成的挂珠钗,一线温润珠光莹莹点在眉心,眸光熠熠。此时天色已有些暗了,椒房殿中明灯高照。启春穿着虽简,却是流光照襟,明丽绝伦。

我与易珠都畏寒,包裹于层层锦绣之中,兀自抱着手炉,越发显得拱肩缩背,臃肿怯懦。我俩按宫规行了大礼,在下首落座。启春笑道:“贵妃也来了。”不待我回答,又向易珠道,“越国夫人大喜。”

易珠恭敬道:“天恩浩荡,臣妾愧不敢当。”

启春笑道:“夫人过谦。本宫知道,朝廷的这点采邑与俸禄对夫人来说,不算什么。听闻府上的管家折半支算筹,出入的银钱也比朝廷给的俸禄多。”她的语气平静,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讥讽。

易珠的桃花面忽而变得雪白,她讪讪道:“臣妾惶恐。”

启春欣然含笑:“越国夫人可谓万事顺遂,只少一样,未免美中不足。”说着看向我,“贵妃聪慧,可知是哪一样?”

我垂眸淡然:“臣妾愚钝。”

启春笑道:“贵妃新嫁,这样快就忘记了?真真不将昔日的姐妹放在心上。”我心中一颤,不禁望着易珠。易珠似有所悟,眸中惶惧更盛。启春稍稍歪过身子,翩翩华袖,敷展若云,“也罢,这桩姻缘便由本宫做主,定为夫人挑一位如意郎君。”

易珠起身仓皇:“启禀皇后,臣妾的婚事,家母已有主张——”

启春葱指支颐,微微一笑:“本宫听闻夫人近来好蓄养美貌伶人?”易珠樱唇一颤,垂头不语。启春续道,“养伶人倒也无妨,只是于女子的名声始终不好。”

易珠连忙跪下,咬着唇死命忍住了泪意:“是……”

启春笑道:“丝竹雅歌,乃人生一大乐事,本宫不夺人所好。只是夫人若有夫君相伴,旁人便没有那么多闲言碎语了。不知夫人读过白居易的《琵琶行》么?”

易珠双唇抿得发白,一张脸已是铁青:“臣妾读过。”

启春高高在上,倒也看不见她的神色。她扬起下颌,缓缓吟道:“‘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自古倡伶便与商人相配。听说梨园名伶梁艳生在夫人府中,夫人又爱听戏,本宫便将梁艳生指给夫人为夫,早晚调教那几个小的,岂不是两全其美?”

易珠虽出身商贾,究竟曾是太宗的颖妃,将她嫁给一个老迈戏子,当真是奇耻大辱。我再也忍不住,起身唤道:“皇后娘娘——”

启春根本不理会我,一味笑道:“听闻梁艳生是大孝子,人品一流,想来堪配越国夫人。不知夫人以为如何?”

我朗声道:“皇后娘娘,梁艳生乃是戏子,又长越国夫人十数年,实是不相匹配。望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启春扫了我一眼,微笑道:“越国夫人有点石成金的本事,石头尚且如此,况是人呢。”

我还要再说,却见易珠轻轻摇了摇头。她深吸一口气,仰面微微一笑:“臣妾谢皇后娘娘赐婚。”伏地良久,起身时唇边挂着恭顺笑意,金砖地上却是两团湿气。

启春笑道:“那越国夫人就回府中好生预备婚事,赐婚旨意今日下达。贵妃素来与夫人交好,得见夫人得良人相伴,想来也是为夫人高兴的,是不是?”

我却笑不出来,扬眸冷对。易珠又摇了摇头,我只得道:“是……”

从守坤宫出来,易珠一路疾行,三步两步冲进了遇乔宫,跨过门槛,她闪身一旁,扶着廊柱哭了起来。我忙命人关上大门,掏出绢帕:“好妹妹,别哭了。这是宫里。”

易珠颤声道:“加官晋爵!呵,怎么会待我这样好?果然是要害我一生!”

启春素来瞧不起商贾出身的易珠,加之那一日在王府,易珠只图甘心快意,言语间戳中了她的痛处。她讽刺夫君不与她同心一意,她就将她嫁给一个卑微老迈的戏子。我以为我能为易珠争取些什么,不想竟是一场奇耻大辱:“是我对不住妹妹。”

易珠迅速用指尖抹去新添的泪水,狠狠地摇一摇头:“我没事。不过是一纸婚书,横竖不与他过日子,谁又能奈何得了我?姐姐千万不要为了我得罪皇后。”我低下头,更是无地自容。

易珠渐渐平复。新点的六角绢纱山水宫灯还没有热起来,随风转了半圈,流苏飘影掠过易珠的双眸,添了一层又一层的清冷安静:“依我看,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就是因为皇后不能拿姐姐怎样,才从我这里下手。”

我叹道:“妹妹这样说,我愧赧无地。”

易珠潸然,嗤的一笑:“姐姐若觉得对不住我,就多添些利息还给我。毕竟我这一生,也只有这点乐趣了。”

易珠去后,我也无心用膳,只一味坐在窗下发呆。眼见着窗外的银杏叶褪去了明黄的娇丽,变得蔫萎而浑浊,一颗心说不出来的难过。绿萼与银杏在我身后面面相觑。好一会儿,绿萼俯身在耳边劝道:“姑娘去求一求圣上,或许可以让皇后收回成命。”

我摇头道:“圣上素来敬重皇后。他明知皇后可能会陷害我,那两个景灵宫的宫女,他问也不问,说打死便打死了。再说……”我微一冷笑,“这未必不是他默认的。越国夫人曾是太宗的妃嫔,求他?难道你们都不记得濮阳郡王了么?”

银杏道:“濮阳郡王的死,是因为他是太宗的皇子,为大臣们所拥立,与姑娘为他求情没有关系。姑娘不必自责。依奴婢看,皇后先是停了济宁宫的炭例,现又将越国夫人嫁与一个戏子,真是越来越刻薄无聊了。倒是拿剑杀人的时候,可爱得多。”

我叹道:“我真后悔。那一日在汴河上,她向我请罪,我该耐下性子与她周旋才是。大约易珠就不必受此屈辱。是我低估了皇后的执念。”

银杏奇道:“什么执念?”

启春的执念,像十六年前她拗断白虹剑的剑尖一样,力道不动声色。自粲英宫比剑,到邢氏自尽,自陂泽殿结识易珠,到今日的羞辱,从执意嫁给一个骁王党世子,到今日登上后位。“若无执念,何以支撑这么多年?说起来,我不如她多了。”

当日,皇后赐婚越国夫人与名伶梁艳生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宫。施哲性命垂危,易珠所嫁非人,一整晚,我只是坐在暗处闷闷不乐,一杯茶放凉了也不曾喝过一口。

忽觉耳垂轻轻一坠,高旸的声音笑道:“你又坐在风口发呆了。灯也不点。”

我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行礼,将临窗的小榻让与他坐。高旸身着牙白色龙袍,胸口与臂膀绣着墨青流云与赤金飞龙。廊下灯光溶溶泄泄,拂过他的肩头,只余暗弱的尾音,却恰到好处地照亮了他的眉眼。我笑道:“陛下怎么来了?”

高旸拉我与他并肩而坐:“今日廷议与回鹘和亲之事,听他们吵了一日,头疼。想着你这里清静,就来看看你。”

我蜷起双腿,斜倚在他的肩头。疏疏几绺龙须,绣得细密,点在额角,又硬又凉。我柔婉一笑:“无非就是选个宗室女嫁过去,有什么可吵的?”

高旸道:“高思谊逃去了回鹘,回鹘封他一个归义王。说是和亲,其实是用一个公主与金银粟帛将他换回来。下午议了两个时辰,就是在议要不要和亲。”

高思谊兵败北逃,一直不知所踪,原来是逃去了回鹘。他守边多年,素与敌将有私交。虽然兵败,总算是得了一条生路。这恐怕是我近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回鹘既已封他做王,不是看中他骁勇善战,便是奇货可居。他又不是囚徒,遣一公主和亲,也未必换得回来。”

高旸道:“这样说来,你是不赞成遣公主去和亲的?”

我淡淡道:“何必将和亲与换高思谊回朝等同起来?不妨分开单想一想。”

高旸紧一紧左臂,拖长了音调嗯了一声:“有理。”

我顺势抱住他的腰身,伏在他的怀中:“边境的情形我也不知道。随口一说,陛下不必当真。”

高旸笑道:“这些日子你都在做什么?我不召你去仪元殿,你也不去了。”

我愀然不乐:“不过就是看书与作画罢了。”

高旸低头在我额上一吻:“今天你不高兴了?”

我叹道:“想必陛下也知道越国夫人的婚事,越国夫人素与我交好,她才刚刚添了封邑与俸禄,便要嫁给一个戏子……”

高旸道:“这事我听说了。皇后的旨意,我不好拦着。不过,我可以赐梁艳生一个官做,这样他就不是一个戏子了。”

我被逗乐了:“那又何必?皇后知道了恐怕会不高兴。况且以优伶为官,是昏君所为。我不想你为难,更不想你做一个昏君。”

高旸笑道:“当年分明是你姐姐拣到了那张‘却辇之德’,原来你也是贤妃。”

想起“梨花忘典”的往事,心中泛起一阵怅惘的柔情。转念一想,高旸与启春没有杀了易珠,反而添了封邑爵禄,已是开恩。赐婚虽然屈辱,总好过丢了性命与爵位。“梁艳生本就是读书人,一直有志于科考,只是碍于生计,不得不入梨园学艺,养活弟妹。他若肯发奋,来日榜上有名,陛下再封官不迟。‘小损当大益,初贫后富,必然理也’[140],越国夫人心思澄明,怎能不知?”

高旸十分意外:“他竟是个读书人?这样也好,以越国夫人的财力,不愁请不起名师。”说着语气转而怜爱,“其实你何必这样倔强,你若肯软言相求,皇后未必不肯收回成命。”

我不禁冷笑。启春何曾容我说话?我又怎会向一个蓄意加害我的人低头?然而我不愿多言,只以沉默相抗。高旸亦心知肚明,抚着我的鬓发,款款叹息呵落我鬓边的宫花。良久,我低低道:“其实我心里,怕得很。”

高旸柔声道:“我绝不让你再受苦。”

“从今以后,你永远在朕的身边,朕绝不让你再受苦。”是谁曾在我耳边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想了又想,脑中一片模糊。泪水落在龙袍上,将云纹洇成泫然欲泣的墨色。终究已冷。

高旸滚烫的指尖忽然抚上我的脸:“你怎么哭了?”

我不假思索道:“因为陛下,待我很好。”

腊月廿三日,下雪了。高旸与启春祫祭宗庙,宫中祭灶扫尘。清晨送过帝后,我便坐在榻上,看绿萼剪窗花。挤挤挨挨十四朵梅花,簇拥着两对喜鹊,以极细的枝条曲折相连。团团锦绣之中,留一白地,疏密其锋,片刻而就。采衣带着两个小宫女在旁观摩,都拍掌叫起好来。然而小丫头手粗,往窗纸上黏时,却弄断了枝条。绿萼微微一笑:“不怕,这喜鹊登梅的花样,我闭着眼睛也剪它一百张。”说罢取过红纸,折了两下,指尖开合,又是半朵梅花。

记得少年时在长宁宫,我亲手贴过一枚双鱼窗花,许了来生愿为鱼鸟的心愿。不到来生,已鱼栖涸泽,鸟宿寒檐。绿萼自闻施哲贬官,便终日心事重重,此刻只顾埋首剪窗花,仿佛专等着丫头贴坏了似的。

众人正笑着,忽见小钱走了进来行了一礼。采衣见状,忙带领丫头们退了下去。绿萼头也不抬,室中静得只闻银剪的汩汩之声。我笑道:“何事?”

小钱上前一步,轻声道:“奴婢刚才去定乾宫送画儿,看见姜敏珍没有跟去服侍,却在雪地里跪着。奴婢一问,原来昨晚圣上发怒了。”

高旸刚刚登基,本当春风得意。然而宗庙中尊奉太宗高思谚与仁宗高曜的牌位,却无他的生父高思谦,加之高曜是他主谋弑杀,却又不得不拜,想必心中有些不痛快。小事触怒,倒也寻常。我笑道:“因何发怒?”

小钱道:“听说是因为皇长子。”

皇长子高朠出生于咸平十七年秋,生母乃是智妃,却一直养在启春膝下。屈指算来,高朠过了新年便整整十岁,只比高晅小一岁而已。高朠目下随林太后起居,只待新年一过,便出阁开府,封一郡王。这孩子我远远见过一次,却不曾看清楚过他的面容,更不知才学性情。听小钱这样一说,我不禁好奇起来:“高朠?他怎么了?”

小钱道:“听闻皇长子昨日去问安,不知怎的,问起生母之事。圣上龙颜大怒,责怪姜敏珍没有管好宫人的嘴。”

我轻哧一声:“那孩子大了,又早知自己不是皇后的亲生儿子,自然会问起生母之事。这本也不算什么,何至于生这样大的气?”

小钱微微一笑:“依奴婢猜测,皇长子大约是问了些不该问的。”

智妃身怀六甲,从西南跋涉进京,生下高朠,却为高旸所弃,凄凄惨惨死于馆舍之中,连爱子最后一面也不曾见到。她临终诅咒高旸:“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日夜不安”。当日我与启春一道在樊楼听李万通漫捻冰弦,徐启徵音,她有她的恨,我有我的痴。如今我俩由知己而仇雠,焉知不是因为智妃的诅咒?我叹道:“他心虚了。”

小钱眯起双眼,啧啧道:“如此看来,皇长子的胆子很大。”

我笑道:“智妃一生,轰轰烈烈,她的孩子自也不俗。况由皇后教养长大,若畏懦沉默,反倒是奇事。这孩子现在何处?”

小钱道:“听说本来要出城祭祖的,现下在文澜阁罚跪呢。”

“文澜阁?”

“是。皇上与皇后都出宫了,皇长子一个人跪在文澜阁悔罪,不得圣旨不能起身。许多宫人都围在那里瞧,娘娘要去看看么?”

我拿起绿萼新剪的“凤穿牡丹”,托在指尖细细端详,掌心被映得通红,像捧着一团火。贴上窗纸,霎时间被雪光浇冷。“他们一家子的事,与我不相干。遇乔宫里的人,谁也不准去瞧。”

用罢午膳正要午歇,忽见银杏疾步走了进来,瞠目结舌却不说话。绿萼道:“你来得正好,你服侍娘娘更衣,换我去吃饭。”

银杏道:“只怕娘娘还歇不得,皇长子来了。”

绿萼道:“胡说,皇长子这会儿应该在文澜阁跪着,无诏怎敢擅离?”说罢启窗看了一眼,果见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立在阶下等候,服侍他的内官宫人都被他远远打发在遇乔宫的照壁之后。绿萼合上窗户,更加焦躁:“你糊涂,你怎能放他进来?皇长子抗旨不遵,你要让娘娘也跟着获罪么?!”

银杏为难道:“皇长子说他是来给娘娘请安的。奴婢瞧他安静有礼,也不好拦着。毕竟他是皇子。”

因下了雪,宫人们将银杏树上的黄色布帛取了下来。此刻琼脂堆雪,玉树瑶光,高朠一身蓝绿锦袍,雪屑吹落在他的肩头,他随手拂去,着实朗秀如松,姿逸若仙。他眉宇清高,目光坚毅,显得十分倔强,想是继承了他母亲智妃的容貌。

我笑道:“那就请皇长子进来说话。再填些茶点来。”

高朠进来行了大礼,问过安后垂手恭立。我命人赐座,高朠推辞道:“儿臣戴罪之身,不敢造次。请容儿臣站着回话。”

我笑道:“你在文澜阁那么久,想来还没用膳。本宫这里有榛子酥与花生酪,聊以果腹,不算违旨。”

高朠道:“儿臣不敢。”

我只得吩咐撤了点心,换上清茶,高朠道了谢,只润了润唇便放下了。一个十岁的孩子,冻饿了一个上午,竟能如此自制,着实令人称羡。我笑问:“皇长子是有什么话要问本宫么?”

高朠正色道:“他们都说母妃是这宫里最聪明的人。儿臣有话想请教母妃,请母妃指教一二。权解儿臣疑惑。”

我笑道:“皇长子请问。”

高朠问道:“母妃见过我的生母么?她究竟是怎样过世的?我问了祖母与父皇,祖母说我的生母是病逝的,父皇龙颜大怒,不准儿臣再问。”

高朠自幼为启春抚养,与养母感情深厚。他不问启春,只问林太后与高旸,要么是怕伤养母的心,要么是不知从哪里听来了闲言碎语,不敢也不便去问启春。

我想了想,笑道:“本宫见过你的母亲,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子。”

高朠双眼一亮:“真的么?”

我笑道:“本宫可以将你母亲的容貌画给皇长子瞧。皇长子想看么?”

高朠坦然道:“得瞻仰慈颜,乃儿臣毕生之幸。”

于是我命银杏研墨,以极细致的笔触,绘了一个女子怀抱婴儿的肖像。银杏刚刚提起画纸,高朠便失声道:“这是母后!”

新婚的两三年间,启春一直受高旸冷待,然而她对智妃之子高朠却温柔慈爱。高朠初到信王府,整日啼哭,必得启春抱着哄着,方能入睡。这幅图绘的便是当年我在信王府亲见、启春怀抱高朠哄他入睡的情形。

我正色道:“皇长子几个月大时,本宫便见过你了。自本宫见到皇长子的那一日起,从不闻皇长子有别的母亲。你今日跪在文澜阁,皇后在宫外还不知如何担心。你只顾问你的生母,却将你的母亲置于何处?”

高朠微微动容,轻轻抿一抿唇,终是不肯示弱:“请娘娘告诉儿臣,儿臣的生母究竟是怎样过世的?她究竟是谁害死的?”

我冷冷道:“是谁告诉你,你的生母是被人害死的?”高朠只管望着我,目光一刻不曾松懈。我叹息,“你的生母是在京中病逝的。”

高朠道:“儿臣的生母既是病逝,为何父皇不肯告诉儿臣?”

“你的父皇有他的伤心与难处,所以不愿提起。你的生母确是病逝的。”说着口气加重一重,“皇长子觅真求实,孝心可嘉。然逝者已矣,何必令皇后难过?皇长子荐往察来,当知轻重。”

高朠的目光有不合年龄的沉敛与深邃,像两股静谧的冷泉。他长叹一声,细细地卷起启春肖像,双手捧起,躬身告退:“儿臣这就去母后的宫里,等母后回宫。”他脚步轻浅,衣袍扬起一角,似蝶翼收起,无声吻在花间。

绿萼目送他出了昭阳殿,不禁冷笑道:“娘娘何必这么好心,就让皇长子以为他的生母是皇后害死的,母子不和一辈子才好呢。”

高朠虽然养在启春膝下,终究不是亲子。启春还年轻,日后若生下自己的皇子,大可不必在意高朠。若高朠失宠于父皇,又失爱于母后,身为皇子,还有什么前程?这一层意思,他是听懂了的。银杏笑道:“母子和乐不是很好么?”

绿萼道:“只怕皇后也不领娘娘的情。”

银杏笑道:“绿萼姐姐谬矣。娘娘这么做,不是为了皇后,而是不想得罪圣上。圣上希望皇长子忘记生母,自也希望他与皇后母子和乐,彼此没有嫌隙。目下宫里就一后一妃,离间恶行,难以隐瞒。”

我笑道:“银杏此言得之。”

第二日,施哲的噩耗传来。说是渡黄河时,为河盗劫杀。我正临摹一幅山水图,闻言手一僵,蘸饱了墨的笔在纸上重重一点,渊中的游鱼化作一具僵仆水中的尸身。浓墨重笔,含冤难沉。我跌坐在椅上,颤颤巍巍地将笔搁在鎏银如意笔架上,怔怔道:“绿萼在哪里?”

小钱道:“绿萼姑姑在后面分年赏。”

我支额道:“暂且不要告诉她,免得她伤心。”

银杏道:“这种事情怎么好瞒得住?不出几日阖宫都知道了。该伤心的逃不过,有缘无分便是有缘无分。”我转头望了银杏一眼,她却淡然。她在说绿萼,又仿佛在说自己。原来失爱的哭声,早已存贮在每一个女子的心中,该放出来时,谁也别想藏住。

我叹道:“也罢,你们慢慢说与她听吧。”说罢收了画纸,揉成一团抛在炭盆之中。

正说着,外面小丫头报女典封若水求见。封若水入宫十数日,除了那一日来谢恩,从来不曾来过遇乔宫。行过礼,我笑道:“年下事多,封大人倒有空往后宫来。”

封若水笑道:“我来看望姐姐。”不待我说话,她眸光一冷,“姐姐听说施大人的事了么?现下施府正在举哀,皇后已派中官去吊唁了。”

我颔首道:“听说了。可惜我困坐昭阳殿,不能亲自去看望采薇妹妹。”

封若水道:“妹妹有一疑惑,施大人真的是河盗所杀么?”

我心中一颤:“妹妹为何有此一问?”

封若水道:“我听爹爹说,施大人致命伤在咽喉处,是一刀毙命。那伤口,倒像是自——”她忽而住口,默默端起茶盏。一个“刎”字和着滚烫的茶水被吞入腹中,接着轻轻呵了一口气,“莫非是‘盗杀李辅国’?”

唐书代宗记载:肃宗上元三年十月壬戌,“盗杀李辅国”。唐肃宗时的权阉李辅国,因劝肃宗即位有功,权倾朝野。唐代宗深恨李辅国,却因他有功不好下诏处死,于是派刺客割下他的头颅,丢在溷厕中,谥号“丑”。

是“五王之祸”还是“盗杀李辅国”,是“河盗劫杀”还是“自刎”,又有什么分别?我不能亦不忍回答,沉默半晌,只淡淡问道:“董大人如何了?”

封若水眉心一耸:“姐姐说的可是大理寺卿董重?”我点点头。她又道,“董大人早已辞官,施大人的遗体入京后,董大人在家暴毙。”接着她语含嘲讽,“陛下听闻奏报,还派姜敏珍亲自去董府哭了一回。”

董重与施哲一同查办弑君之案,终究也逃不脱一死。我一呆,金色纱帐、银色雪光、暗紫熏笼、茜朱华衣在我眼前拼合成光怪陆离的一片,迅疾模糊起来。我低了头,无声叹惋:“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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