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世朗听了胡郎中的回答,眸中再次透出审视。
东家临走前已经交代过了,让他在有人过来请女医出诊时,务必要帮忙把把关,要看顾好苏娘子的安危。
他念起东家临行前的吩咐,脑子转得飞快。
方才这人说不是为家眷请女医?
那难道——是为了自己的病人?
刹那间,丁世朗终于猜到了什么,只觉脑中的诸多碎片在这一刻全都得以拼凑了完整。
怪不得!
他就说这人怎地一进来就这般欲言又止言行诡异,敢情是这人自己治不好人,然后跑到这里来请救兵了!
可医馆开业以来,苏娘子也就出过一回诊看过一回病人,这人怎地就相信苏娘子一定能救他的场?
莫不是其中还有什么蹊跷?
丁世朗想着,正要进一步询问清楚,便见胡郎中忽地朝丁世朗做了一揖。
也不知他是看到了丁世朗眸中的审视警惕而不想被误会,还是终于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决定豁出去,总之作完揖后,他便神情坚定地道:“实不相瞒,某想替一位女病人请诊。”
言罢,伙计恍然,胡郎中愕然,丁世朗则露出个果然如此的神情,随即追问起来:“即是病人,您为何不自行看诊?莫不是其中有什么问题?”
胡郎中听了,脸上还依然流露出些许尴尬神色,只是话既出口,倒也没了方才的吞吞吐吐。
他组织了下措辞,解释道:“那病人的家属日前的确到妙手堂请过郎中,可因男女大防,有些细节某实在不便探知,故而诊治起来实在有一定难度。
某正为难之时,恰好听闻桂花胡同西三巷那边的卢夫人怪病痊愈,某打听后得知是贵馆女医给医治的,今日便冒昧登门,替那位病人请贵馆女医出诊。”
桂花胡同是南北走向的街道,其中胡同东侧与西侧都往两边延伸了若干条巷子,卢府则在桂花胡同西侧的其中一条巷子里。妙手堂在桂花胡同靠北边的位置,在胡同东侧上,离卢府不算很近,却也不会太远。
卢明之前先后请过若干郎中给卢夫人看病,胡郎中也曾被请过一趟,只是那日卢夫人突然发狂,卢明出门打算请高僧做法时遇到了段一海,这才经其介绍请了苏淡云过去。那之后,卢府的下人就近去了妙手堂捉药,胡郎中便因此得知了卢夫人被女医治好的消息。
丁世朗之前听宋季凡说了下卢府的事情,自是联想到了以上种种,对胡郎中的怀疑倒是打消的大半。
只是他对医理并不精通,虽确定了胡郎中请诊这件事本身应无甚猫腻,可出诊与否,还是让苏淡云亲自听过患者病情之后,由她自行定夺更好。
想着,他便做出了然状,微笑道:“既如此,那还请胡郎中移步到鄙馆诊室详谈。”
胡郎中见对方终于收起了脸上防备,心里大大松了口气,遂欣然点头应下。
只是才跟着走出两步,反应过来对方似乎一直没有提到女医的情况,便赶紧站定脚步,不确定地道:“请问这是领某去跟贵馆的女医详谈吗?”
丁世朗颔首,“是的,说来也巧,苏娘子每月只来恒安堂坐馆数次,刚好今日是她坐馆的日子,被您给碰上了。若您别的日子来,怕就要白跑一趟了。”
胡郎中:“掌柜的意思是,这位苏娘子在诊室接诊?”
丁世朗点了下头,“苏娘子主要负责妇人科,接待的病人都是女子,在外面看诊多有不便,故而专门设了诊室。”
胡郎中恍然,可转眼又面露难色,“可某一男子,进苏娘子的诊室怕是不妥吧?”
几人听了,心里全都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这胡郎中吞吞吐吐婆婆妈妈也就算了,怎地脑子还进水了呢?
他不会是以为自己要和苏娘子独处一室吧?
大白天的,怎地就睁眼做起梦来了?
丁世朗其实是个耐心挺好的人,此刻都被他的磨叽弄得快要绷不住了,略显方正的脸上僵硬挤出一个笑来,“胡郎中多虑了,苏娘子的贴身婢女也在的。另外若有需要,某也可以留下旁听。毕竟苏娘子在我们医馆坐诊,我们自是有责任维护苏娘子的清誉不是?”
胡郎中闻言,不禁满心尴尬,脸上红白交加。
“如何?胡郎中可要前往?”
丁世朗耐心在耗尽的边缘徘徊,僵硬维持着微笑催促。
胡郎中这下再也没有多语,忙朝丁世朗一拱手,“还请掌柜带路。”
丁世朗听罢,想起苏淡云兴许还在制药房制药,便吩咐了一旁的伙计去制药房打声招呼,自己则带着胡郎中往诊室走。
看着几人离开诊病区各忙各的去,孙郎中见没自己什么事,连忙拉开长案抽屉,将方才塞进去的武侠话本子重新拿了出来,继续神清气爽地体验刀光剑影去了。
制药房那边,苏淡云听到伙计过来传话,当即停了手上事情,净了手,领着锦善出了制药房的门,又谨慎地把房门锁上,这才往自己的诊室走去。
彼时小诊室里,丁世朗已带着胡郎中在桌旁坐着等候。
苏淡云的诊室是照着她自己的喜好来布置的,陈设简朴古雅,一进屋门,正对着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幅字,上书“定神定志”几字,其下放着一张榆木架几案。
几案右侧靠墙,案上放了一盆用钧窑天青釉花盆栽着的观音竹;案前数步之远则摆着一套圆桌椅,作待客之用;左侧不远处则立着一面宽大屏风,那屏风比人还高出一头,屏风后便是正式看诊的区域,也是苏淡云平常办公之处。
此时,胡郎中正坐在那待客用的圆桌旁,侧过脸去看着附近墙面上挂着的字以及那几案摆设,只觉这角落虽陈设简单,却一点儿也不显寡淡,莫名就给人一种静逸出尘之美。
只是这种感觉无来由地让他觉得熟悉,似是之前在哪里看见过,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具体是何地何物给他这样类似的感觉。
他定定看着那墙面,因太过专注回忆,竟一时间没注意到室外有脚步声靠近。
那脚步声很快就进了室内,随之在屋门后停了下来。
“丁掌柜。”
苏淡云看见坐在桌旁的两人,见丁世朗朝自己看来,便先跟他打了招呼。
如清泉般的女声传进耳里,胡郎中只觉这声音似是在哪里听过,当即回过神来,狐疑着转过脸寻声望去,随之便看见一身穿象牙白衣裙,面戴白色纱巾的纤细身影立在面前。
电光火石间,另一张清丽面容跃出脑海,瞬间与面前人完美重叠。
他就说看那感觉似曾相识,可不就是似曾相识吗,那就是面前人曾经给他的感觉啊!
想着,他终于反应过来,随之唰地站了身,抬起手哆嗦着指向面前人,大惊失色道:“是你?!”
方才伙计已经简单跟苏淡云说了是妙手堂的胡郎中过来代病人请诊,她便也早有了心理准备。
此时面对着一脸震惊的老者,她丝毫不见讶色,只一脸泰然地朝对方礼貌颔了颔首,微笑道:“胡郎中,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丁世朗见着,只觉这气氛煞是奇怪,遂不明所以地看看一旁神色精彩纷呈的老者,又看看面前谈笑自若的女大夫,一时间也不知该开口介绍还是该继续保持沉默。
苏淡云留意到丁世朗眸中的疑问,便主动微笑着解释道:“丁掌柜有所不知,我与胡郎中之前曾有过一面之缘。当时程郎君和冯娘子在妙手堂门口求诊,我恰好路过,多事给冯娘子开了张方子。胡郎中心系病者,担心我是骗子,便出言提醒了我一二。”
正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更何况是当面见着了。
苏淡云如今已经没那么怕事,但也不会主动无缘无故挑事。此刻重提旧事,她语气坦荡,却也同时在言辞中给面前老者留了几分颜面。
丁世朗之前听段一海提过这事,闻言很快就露出个了然神情。
其实冯巧被救一事早就在市井中有所传播。
当日程野用驴车拉着病重爱妻四处寻医,不少人都看见过。后来程野在妙手堂门前为妻痛哭哀嚎,由此引来天降医女给冯娘子看诊,这事当时就在东城的市井中很快传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