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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13)(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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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蛋子装进火铳中。

“尽量别弄死了,老子还有两句话要跟他交代,”刘必显弹了弹手指头,“至于其他人,该杀就杀,一个不留。”

近身搏击,御林军弃弓箭不用,改用大刀拼杀,火铳续弹不及,润之只以匕首抵挡,很快便落於下风,御林军人数越发壮大,杀之不尽,不多时,润之手臂腰腹皆受重创,血流如注,勉力相抗。

“少爷!”多宝手里攥着扁担,眼睛通红,疯了一般挥舞扁担,嘶喊着冲进屠杀的人堆中,“少爷,多宝来救你了少……”

他尚且未喊完一句,便被一把大刀贯穿腹部,刀刃横劈,上下断成两截,血如井喷,死不瞑目。

“多宝——!!!”润之感到脑中的弦崩然断裂开来,激发出最后一股蛮力,抬臂抵挡,手起刀落杀出一条血路来。

正当此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

“哥哥——!!!!”

润之格挡动作猛然一顿。

素池蓬头垢面,眼睛瞪得几乎要掉出眼眶,像一尾脱了水的鱼一样死命挣扎,被两个狞笑着的士兵抓着头发拖出来,一把贯在地上。

“呦呵,”刘必显笑道,“这还有个小丫头呢?”

润之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刀,身后的御林军见机横劈一刀,后背皮开肉裂,将他掀翻在地,好几个士兵一起压在他身上,把鞋底狠狠踏在他脸上。

“你们别碰她!”润之仿佛笼中困兽,绝望地挣扎嘶吼,“放开她!!我不会饶你们!!皇上不会饶你们!放了她!!!”

刘必显姗姗而来,跨过院子里横七竖八的尸体,走到润之面前,左右打量了一番,“还真是山水有相逢呐,不想你我再见之时,竟是这样一番光景,诶,这是你妹妹,还是你媳妇儿?”

润之半张脸浸在泥泞中,血染透了衣襟,疼痛与愤恨令他不住抽搐,双眼含血怒视着他,“放了她!”

“哦我想起来了,她方才唤你哥哥,是妹妹吧?亲妹妹?”

“你敢动她一手指头,琰哥会杀了你,一定会杀了你!”

“是么?”刘必显嗤笑一声,两指钳住润之下巴,低声道,“他不会杀我,若是没有我,他登不上这皇位,早就跟你说过,老子不是好人,你非要来招老子,安安分分当个纨绔子弟不好么,非要碰那不该碰的东西,”旋嫌恶地收回手,“你可知道新皇为何要诛和珅九族?”

润之脑子一阵嗡鸣,震得他眩晕欲呕,含泪怒吼,“信口雌黄!琰哥不会杀我父亲!!琰哥不会杀我!!”

刘必显发出不耐烦的‘啧’声,“让他闭嘴!”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加更一千字~~~

☆、剔骨刑

御林军刀柄击在润之嘴上,令他牙膛破裂,吐出一口血来。

刘必显自顾自继续说:“虎符合璧,普天之下也就是你们家满门抄斩能动用,新皇如若有半点留你之心,这虎符如今也不会在我手上。”

“和珅欺君罔上、压搁军报、任用私人、僭越制度、贪婪聚财,桩桩加在一起足二十件有余,连新上任的吏部尚书都请新皇特颁谕旨,要‘立即将和珅照大逆律押赴市曹,凌迟处死’。”

凌迟处死!

便似雷霆劈中,他脑际瞬息白芒一闪,耳中嗡嗡作响,几乎天旋地转,似乎有一片极钝的刀刃,正在一片一片地将他的心脏千刀万剐,捣碎成泥,血肉粘连,疼得喊不出声来。

不可能,怎么可能,爹不会死!爹永远不会死!

润之嘴角被凝固的血块糊住,几乎口不能言,死命摇晃脑袋,眼泪迸溅而出。

“好在新皇仁慈,”刘必显卡住他的脖子,“别晃!年轻人还真有活力,流这么多血还精神得像头活驴!”

“听着活驴!新皇大赦天下,免了他千刀万剐之刑,只赐和珅三尺白绫,令他自行赴死,如今罪臣和珅已然伏诛……”

“不——!!!!”

“不要打断老子说话!小杂种!”刘必显甩了他一巴掌,轻蔑地俯视他,“有爹生没娘养的玩意儿!”

“你和你爹,你们钮祜禄一族,对永琰来说,不过是一块登上大位的垫脚石,如今天下在手,他不再是任人欺凌的落魄皇子,而你也再无用处 ,这垫脚石可就变成绊脚石了——”

“新皇口谕——查抄大奸臣和珅府邸,金银尽数充公,府中诸人,一律杀、无、赦。”

——等着看罢,他若是当了皇帝,有你哭的那天。

——你就是头拉磨的驴,他三不五时出现一会,就像在你眼前挂上一根永远也够不着的胡萝卜,不过贪图你身家显赫,能帮着他。

——等他用不着你了,萝卜也不用喂了,直接把你爽了,只因着你今时今日还有可利用之处,才待你与众不同些。

“其他人都解决了?”

御林军头领指使左右,把死人从各处拖出来,在院中堆成一座尸山,又将头颅一一砍下,摆放成三排,清点人数,遂抱拳回禀道,“□□羽一百零四人,另五十四名长工,三十二名丫鬟女眷,倶已处决,还有一名夫人……方才已自尽了。”

刘必显拍拍手,“不错,这小丫头倒还有几分姿色,老子今日没什么性质,你们就在此地把她办了,新皇登基,也给你们尝点儿甜头。”

“不!!不!”润之从剧震之中惊醒,奋力以头撞地,“刘必显,刘必显!你放了她!不许碰她!我一定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用不着记恨我,要记恨……就去记恨你的琰哥吧,老子再同你废一句话,”刘必显在他耳边低声说,“永琰托老子带给你一封信,信呢,我已经烧了,但信中有句话不妨说与你听。”

绸缎撕裂声、素池拼死的呼喊交织进夜色里,她嗓音凄厉,一如濒临死亡的杜鹃鸟,一声一声叫着哥哥,说哥哥我疼,哥哥我不想死,声声啼血,撕心裂肺。

到了后来,那声音渐渐低下去,留下一个破了的尾音,血淌了满地,素池断气了。

润之双目血泪蜿蜒,无神地望着远处,而刘必显的声音穿过刺耳种种,却显得更加清晰和残忍——

“朕若不除和珅,天下人只知有和珅,不知有朕。”

“你爹啊,已经死了。”

润之的天,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少更一点点,明天上大餐~~鞠躬

☆、风过时

“把他的嘴掰开!别让他咬舌!”刘必显说,“想死,没那么容易,老子还没在你脸上戳几个窟窿,现在教你这么轻松就死了,岂不是便宜你。”

润之被掰开嘴,趴在地上,两手都有人踩着,根本不需按着也起不来,双目空洞,涎水和着血水,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诶?怎么不动弹了?”

刘必显绷着脚尖踢他的脸,踢了两脚又翻过来踢后脑勺。

“怎不叫嚣了?不反抗岂不是没甚意趣,罢了罢了,直接杀了罢,宫里事情多得很,没工夫陪你玩儿。”

他抽出刀来,屈指弹了弹刀刃,“行吧,今天就拿你的血祭我这把宝刀。”

刀光一闪,倒在一旁的石鲁一跃而起,众御林军不妨,竟被他撞破开一条去路,单臂勒住刘必显的脖子,冲御林军大喝一声,“放他走!”

说时迟那时快,刘必显手中刀柄方向一转,刀刃穿过腋下,噗嗤一声扎进石鲁腹部!

润之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石鲁口中涌出鲜血,身体向后弓起,手臂却依旧死死勒住刘必显,将他勒得直翻白眼,狠狠地一拧刀柄,刀刃在石鲁肚里转了半圈,血溅了刘必显一脸,只怕肠子也绞碎了,他却似不知疼痛一般,大吼一声——

“放了丰绅!不然你石鲁爷爷杀了你们头头儿!”

刘必显抬手,御林军松开润之,向后退了一步。

“丰绅,”石鲁说,“你赶紧走,离开京城,逃命去!”

润之艰难地爬起来,失血令他眩晕,泪水控制不住地往下流,“那你怎么办。”

“我走不了了,”石鲁手上更用了两分力气,催促道,“不用给我报仇了,快走!!!”

刘必显被勒得几乎断气,御林军投鼠忌器,向两旁让出一条窄路,润之最后回望一眼,却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好似看见石鲁正在笑。

他说,“丰绅,不要回头。”

——人参是挖给谁的?

——挖给丰绅,将军帮我给他罢。

——怎么不亲自给他?

——当日三尺校台上伤了他,我没脸见他。

——为何不想娶媳妇儿?

——甭问了,也不是个囫囵人,莫要连累了人家姑娘。

——莫不是有了心上人了?

——心上人?不知道算不算是,只不过不管算不算,这辈子是不敢奢求了,若有来日,石鲁便只远远护着他,护他一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他跌跌撞撞,拼了最后一口气跑出锡晋斋府门,唯有仇恨支撑着他不敢稍停,他仰天嘶吼,如同一个疯癫无状的孤魂,仓皇四顾,路上尽是因战争而失所的百姓,天昏地暗。

忽听遥远处传来一声马鸣,惊羽立在菜市口,宛如开天辟地一只神驹,朝他昂起头,喷了个响鼻。

血液渐渐耗尽,濒临死亡的感觉反复冲撞,他虚弱无比,血流了一路,几度跌倒爬起,惊羽用鼻子拱他,忽而前蹄跪地,润之勉力翻身上马,拍了拍马脖颈,“带我……去找他。”

找到他,讨个说法,做个了断。

惊羽眼中蓄满泪水,向天长嘶一声,朝皇宫奔去。

皇宫

永琰从榻上坐起来,拳头抵着脑袋缓解头痛,门外候着的太监听见动静,连忙道,“圣上起身了么,新晋官员都在大殿候着,圣上可要见一见?”

“什么时辰了?”

“卯时了,”太监说,“奴才进来服侍您更衣。”

“不必,”永琰说,“这就去罢。”

太监不敢有异,诺诺应了,又传下去,叫大殿上的臣子速速整理衣冠,登基大典虽未举行,但圣上第一次临朝,万万马虎不得。

天已大亮,东方既白。

永琰身着龙袍,长身立于金銮殿之上,器宇轩昂,不失先皇气度。

群臣山呼,“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朕今日临朝,当大赦天下!”

北午门

“站住!你是何人?!”

润之周身浴血,趴伏在惊羽背上艰难喘息,“带我走……”

惊羽朝后退了三步,后臀蓄力,猛地腾跃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白弧,越过阻挡的门将,发足狂奔!

“站住!站住!”侍卫大怒,“有人闯宫门!给我追!追上他!”

陈骁甫从北校场点将归来,问道,“尔等在追赶何人?”

侍卫抱拳见礼,“回将军,方才有人擅闯宫门,末将见其来者不善,正要将其追回。”

“不必追了。”陈骁抬眼望去,极目之处白马屁股缩成一个白点,可不正是将军的惊羽么。

“想必是回来认主的,这马通人性的很,不用捉它,它自己便能寻到马棚去。”

侍卫心中大惑,那马上分明还载着个血葫芦,将军没看见?奈何官大数级,只得抱拳领命。

————————————————————————————

乾隆倚靠在和珅怀中,慢慢缓过一口气来,他在黑暗里张开手掌,在眼前晃动片刻,叹道,“致斋,朕瞎了,从今往后,朕便寸步不能离了你,你便是朕的眼睛,代朕看这大好河山……”

“闭嘴!少跟我再朕朕的,小心我像打纪晓岚似的打你。”和珅照着乾隆脑袋啃了两口,“统勋扮做车夫,带我们出宫去接润之,另外,我们正在箱子里面,看不见是正常的,我也看不见,你没瞎。”

“唔,”乾隆说,“颠得厉害,想必到了六棱石子路处,快出午门了,真……我好似听闻有马蹄声,这成何体统,午门之外,文官下轿,武官下马,怎可逾了规矩!”

“啊致斋你怎的又咬我?!”

“一朝天子一朝臣,儿孙们有什么规矩让他们自己去定便是,你个过了气的老皇帝多管哪门子闲事?怎么,我还咬不得你了?”

“咬得咬得,这世上只你一人咬得,致斋……我老么?”

“四十的人了,还当自己是小年轻儿呢,”和珅笑了笑,心说,但你在我心里一直没变。

“老便老罢,即便我是个老头子了,你不也得陪在我身边么,出宫之后先去何处?”

“接上润之,带着几个孩子先南下到江南看宅子,然后西行往滇藏,去看看何琳,再去大漠,去伊犁,到处逛逛,看看大好河山。”

乾隆贴着他的胸膛,听他有力的心跳,“你说去哪就去哪,都听你的,前半辈子没能履行诺言,陪你踏遍山河,往后的日子,便全交给你了。”

二人的手紧紧牵在一处,在黑暗中交换了一个时隔经年的吻。

皇宫

新上任的兵部尚书荣庆上前一步,“臣有本奏。”

“圣上甫才临朝,本应大赦,但和珅与刘墉本是前朝旧部,且倶在朝中风评不佳,乃是奸佞一党,应尽早处置,以儆效尤。”

“刘氏与钮祜禄氏控朝多年,理应处置,刘墉与和珅已伏诛……”

白马穿越大殿,在群臣或惊诧或疑惑的目光中,稳稳地停在金銮大殿之上。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爹,不肯放过我。

“润之?!”永琰肝胆俱裂,自龙椅上猛地站起,“传太医!快传太医!”

“嘭——”

一声巨响震彻大殿上空,万籁俱静。

永琰低头,胸口位置赫然破开一个血洞,鲜血染红了龙袍,复缓缓抬起头来,茫然地看向润之手中尚且冒着青烟的火铳。

“新皇遇刺!新皇遇刺!救驾!快来人救驾——!”

——第六卷 相去日已远 (终)——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虐的几章,顶锅盖跑~后面一定会甜回来啦~~~完结倒计时

☆、指间沙

小润之想进宫看看,和珅不许。

小润之依偎在父亲怀里撒娇,使劲浑身解数,把和珅哄得五迷三道,终于换来一次入宫的机会,前提是要藏在父亲的官服裙摆底下,不能做声。

不做声便不做声罢,总比成日在府里头看二叔瞪眼珠子强,小润之心想。

和珅照样上朝,下跪的时候前头支出个齐膝高的大包。

“囡囡,跪下,快跪下。”

小润之奶声奶气振振有词,“我丰绅殷德,跪天跪地跪父母,才不跪劳什子皇帝呢。”

“嘘!那趴下。”

“哦。”

大包终于瘪了,和珅松了一口气,乾隆憋笑憋得噗嗤噗嗤响。

“爹,爹?”

“作甚?”

“有股子怪味儿,冲的很。”

“那是刘墉嘴里的大葱味儿,你爹早习惯了。”

“呕——”

“儿子!你别吐爹衣服里——”

直到早朝上完了,小润之出奇消停,和珅大感欣慰,儿子终于懂得体谅爹了,说不让做声就不做声,待掀开衣裳一看,得,人没了。

儿子丢了,和珅崩溃地想。

皇宫真大啊,小润之踮着脚尖,东看看,西逛逛,兜兜转转绕到了演武场,演武场外有高墙,里头叮当呼和不停,就像十里集耍把式的外乡人,你来我往,热闹非凡。

漂亮的宫女姐姐说,这里头住着神机营,大家正在练功夫呢。

“里面有卖话本儿的么?”

“……没,没有。”

“那卖糖葫芦的呢?”

“……也没有。”

“那有什么?”

“神机营里啊,”宫女姐姐双眼冒心,“那可都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大英雄?”小润之拍手道,“大侠!”

“对……就是大侠。”

小润之三步并作两步,身子一缩,猛向上一窜,肉嘟嘟的小手扒住墙缘,作势要往上爬。

“诶诶,”不料这玉雪可爱的小娃竟如此好动,宫女大为头痛,“别爬,危险!”

正当此时,自墙头翻下一人,直砸在小润之身上——

“诶呦!”

二人摔成一团,宫女大惊失色,连忙拉他二人起身,小润之定睛看去,只见翻墙之人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却生得一副绝好相貌,身量颀长,高出自己大半个头去。

“你是大侠么?”润之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巴巴儿地毛遂自荐,“你能教我绝世武功么,我是那个……那个什么,练武奇才。”

少年上下打量他一番,眼中尽是戒备之色,只当他是后宫中哪个跑出来逛景的小主子,不足为患,可是那只握住自己的小手又暖又软,令他舍不得甩开。

墙内忽而传来一声呼喝:“逮住他!别叫那臭小子跑了!”

小永琰抽出手来,掉头就跑。

“大侠!别跑啊——”

小润之不管不顾,抬腿就追。

两人七拐八拐,不知道跑了多久,润之人小气短,实在支撑不住,蹲下身像小狗似的喘气,断断续续地说,“别,别跑了,大侠。”

小永琰充耳不闻,闷头一味朝前跑,生在这后宫之中,看似身份尊贵,实则明里暗里皆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时时处处等着栽赃、构陷,若是停下了,说不定又要落入谁人设计好的陷阱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又跑了一炷香光景,身后一直跟着的雪团子终于看不见了,小永琰渐渐放慢速度。

午后暖阳铺洒在甬巷内,他的心却越发沉重,想着方才那娃娃年岁尚小,又生得那么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若是教心肠歹毒之人看见,领走了挟做人质,亦或是被好色之徒拐带了去,圈做娈童,宫中可从来不乏可耻之徒,这般一想,便好似眼睁睁瞧见了他泪眼汪汪,白嫩肌肤上遍布伤痕的模样,心里更加不忍。

旁的公子王孙被疼着宠着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放任着一个奶娃娃满后宫闲逛,恐怕他的母亲定也不得宠,诶……同是天涯沦落人,小永琰毅然决然地停住脚步,并暗下决心,找到他,收他当小弟。

“大侠你自言自语什么呢?”润 小弟 之从背后幽幽探出头来。

“!”

小永琰跳开一步,小润之歪着脑袋打量他,方才自远处便见他神神道道,念念有词,不由有点惋惜,别是个长得好看的傻子吧。

“他们为啥追你呀大侠?”

小永琰与极度自来熟的小润之大眼瞪小眼,片刻之后败下阵来,别过脸,硬邦邦地说,“我拿了他们的东西。”

“拿而不告是为偷,”小润之跟个小大人儿似的说,“走吧,你跟我回去自首吧。”

“呵,自首?”小永琰足尖点地,旋身飞上墙垣,坐在鸱吻撅起的石头嘴上荡腿,“向何人陈情?”

“大侠你真厉害啊大侠,你教我翻墙好不好?”

“……”

小永琰一跃而下,颇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转身要走。

小润之张开藕节似的小胳膊,将他拦住,“别走。”

“你还要如何?”

“你拿了他们什么东西?”

“与你何干?”

小永琰一手捂着腰间火铳,一手拦着黄人参娃娃似的小润之,使他不能近身,怎奈那双小肉手不断上下摸索,摸得他浑身麻痒难耐,简直要笑出声来。

“别绷着啦,想笑就笑么。”

“……”

怎么会有如此……如此……臭不要脸之人,永琰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你看,你笑起来更好看了。”

可是,偏偏这样毫无戒备的小少年,却一头撞进他紧紧封闭的心里,一住就是许多年。

他入神机营也有些时日,因着一身筋骨,受了段老的青眼,归到帐中,授之武艺,学武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想偷一把火铳。

火铳这样的□□在大明朝用的广泛,到了大清反倒不太常见,放眼宫里头也只有禁卫军与神机营两处可用,他需要这东西,他要杀人。

终究年少,两个小少年嬉笑打闹,渐渐熟络起来,小永琰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到冷宫后头的茶坡上去,头对头躺下来,望着遥远的天空。

“这些有香味的叶子是什么?”

“是一种茶,很苦,所以没有人来摘。”

“这个玩意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当然,”小永琰说,“这管子里头装上铁蛋子,手按住这里,按下去,铁蛋子就会弹出去,射中你想杀的人,那个人的身上就会被打出一个血窟窿,不停流血,血流光了,人也就死了。”

“死了?”

“死了。”

“死是什么?”

“死就是……就是……”小永琰绞尽脑汁,“就是没有了,飞走了,到地底下很深的地方,过奈何桥,喝孟婆汤,然后再投胎,好人飞升做神仙,坏人变成猪狗畜生。”

“也就是说,死了,就会飞了?”

“是……也不完全是,”小永琰高深莫测地说,“人死了,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了,再也见不到这个世界的人。”

“那我死了,就再也见不到爹了?”小润之有些感伤,“爹肯定不想让我死的。”

小永琰用手指头描画天上的一朵云彩,“反正我死了,没人知道,也没人难过。”

“有的,有的,”小润之凑过头来,啵一声亲在他脸上,“别死,我难过。”

“你……”

小永琰脸上通红,慌忙坐起来。

“你我素昧平生,萍……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又如何,”小润之把脑袋蹭过来搁在他腿上,奶声奶气地指正,“谁说知己挚友就得是娘胎里注定的,我就是要与你交朋友嘛,你教我绝世武功,我们一起行走江湖,这个给我玩玩。”

他伸手从永琰腰间取出那根火铳,小手几乎握不住扣弦,勉力攥在手里,摇摇欲坠。

“别冲着我,”小永琰说,“太危险了!”

“没事的嘛,我用手把铳口给遮上,这不就好了么。”

“诶,别——!”

永琰一把挥开他的手,却还是迟了一步。

火光乍起,手心剧痛,后坐力使火铳柄撞上他的头,陷入黑暗之前,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问他的名字呢。

他记起了很多很多事,唯独四岁那一年的午后,天空的湛蓝,苦丁幽微的香气,那一声火铳巨响,刹那间光影与耳边的嗡鸣,流血不止的手掌与火星四溅时,永琰被灼伤的眼睛。

竟全然忘了。

——你会开火铳。

——你开过的。

——你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给各位老爷鞠躬~完结倒计时~

☆、天涯路

他动弹不得,口不能言,唯有周身焦灼的痛楚提醒他依旧活着。

活着,为何还要活着,很多很多次,润之觉得自己早已经死了,死在水里火里,死于千军万马铁骑践踏,死在父亲盛怒的棍棒之下,他闭上眼,觉得生命流逝,停顿得刚好,有人记着,有人念着。

可是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依然活着,在那些伤痛里侥幸存活下来,然后变得刀枪不入。

唯心死而已。

马车颠簸,一人掀了车帘,探进半个身子来,继而手背上传来冰凉的触感,润之悚然一窒,这种触感太过熟悉,这只微凉的手,曾无数次在晨光熹微与做了噩梦的午夜,温柔地将他唤醒。

“你醒了,”方儒生说,“能说话么?”

润之张了张口,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方儒生半抬起他的身子,依靠在自己怀里,断断续续喂进去小半壶水。

“慢些喝,还有。”说罢撩起帘子,对外面的人说,“再递壶水给我——”

尹壮图一边驾车,以手指勾了一只水壶送去,“醒了么?”

“方才醒的,”方儒生说,“但好像不能发声,我来驾车,你进来看看罢。”

尹壮图应了一声,侧身与方儒生交换个位置,继而悬着头在润之上方,像个大夫似的端详他的脸,两指捏开他的嘴来检查口腔和喉咙,奈何他也是个蒙古大夫,军中断骨创肉的伤治得,再往深处就不好说了。

“丰绅,丰绅,你能听见我说说话么?”

润之将头偏向另一侧,看见车窗外道路两旁,鬣狗正在啃食腐烂的尸体,那人肠穿肚烂,眼珠落在三丈以外,已被撕咬得不成样子,秃鹫蹲守在侧,等待着这一顿唾手可得的晚餐。

“如何了?”

“喉口看着没甚大事,”尹壮图说,“不成了,后背上伤口裂了,我帮他重新包扎一下。”

润之听了几句,又在剧痛之中昏迷。

浑浑噩噩睡了两天一夜,醒来时窗外漫天星斗,方儒生倚着车壁浅眠,尹壮图扬鞭催马,片可不敢停歇地赶路。

四下寂寂,唯有鸦啼与风声,想来已入山林,感到身上的疼痛有所缓解,润之伸出手,拉了一把方儒生的袖口。

方儒生睡得很浅,见润之醒过来,又扶起来喂下些水去,探了探他的额头,高热已经褪了。

“饿了么?”

润之竭力摇头,合上眼睡去,方儒生伸手去戳帘子外,“你入车内歇息会儿,我来赶车。”

“不用,还撑得住,”尹壮图说,“你若精神了,便出来陪大哥坐着。”

方儒生蹲起身,掀了帘子出去,帘子一落下,润之便张开眼,盯着车篷发呆,思绪乱糟糟的,一会儿想起小时候御林军闯进院子,将母亲拖出去斩杀,一会儿又想起素池被糟蹋至死时绝望的眼神,无一不是血腥可怕、令人作呕的场景。

帘外响起一段埙声,却是许久未曾听闻的清平调,悠扬婉转,如泣如诉,仿佛碾平了无数岁月,令他歇斯底里的情绪渐渐平复些许,慢慢又陷入睡眠。

前路是哪里,未来在何处,他不想问,而背道而驰的皇宫与曾哄骗、利用、不共戴天的仇敌,他最后如何了,是在除掉自己之后继续风光无限地坐上天子之位,还是偶在午夜梦回之时被噩梦滋扰,润之都无从得知。

总之没有死于那一火铳就是了,若有国丧,天下皆知,可见火铳里的铁蛋子并不足以要人性命,小时候的永琰就会骗人了。

充足的睡眠使他的身体缓慢恢复,但他迟迟不曾开口说话,伪装成一个天生的哑巴,令尹壮图担忧的是,他似乎也听不见他说话。

“丰绅,丰绅,”尹大哥锲而不舍,“大哥知道你醒着,那日宫中混乱,文武百官几百双眼睛倶看见你……”有些难以启齿,喉头上下动了一动,“军师爷设计将你换出宫,先至南方行宫将养些时日,不过你且安心,皇……他没甚大事,大哥不问其他,你……不必有愧。”

有愧?为何有愧,你怎么就不问问我这一身伤从何来?你怎就不问问我钮祜禄一族为何灭门?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没能将他置于死地已算是失手,谈何愧悔,润之闭上眼,非暴力不合作,冷硬的像一块没有活气的石头。

“丰绅,你能听见大哥说话对不,丰绅……”

第十四日午后,润之趁尹壮图下车采购粮食之时,一掌劈晕方儒生,孑然而去。

佛说回头是岸,而他回不了头,也再无岸可依,此生此身,唯有漂泊能够救赎。

之后三个月,他活的如同行尸走肉,随着人群走,大涝年头颗粒无收,不时有南下难民经过他身边,携老扶幼,朝南方迁徙,年幼的孩儿瘦骨嶙峋,白日里躲在小小的简易窝棚下,等待父亲母亲到施粥棚子里领一碗稀薄的米粥,廖以果腹,待到夜间,两个大人把小孩儿夹杂中间取暖,胸膛贴着胸膛,骨头硌着骨头,待过几日便跟着人群迁徙。

润之看罢这一幕,蓦地觉得鼻子有点酸,裹紧破衣裳,乞丐似的睡了。

每日都有人饿死、冻死,后来大灾一过,果然发了疫病,难民中开始成批病死,横七竖八地暴尸街头,这些客死异乡的尸首腐烂极快,野狗啃食、雨水冲洗,等待着官府派人来捡拾,而后赐一席草帘,草草裹了,抬到山上喂狼。

他看遍了人间疾苦,像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好像感觉不到从前与现在的落差,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热,偶尔饿得睡不着,也去施粥棚子里逛一逛,坐下来慢慢喝一碗粥。

施粥的是镇上一户员外家,瞧这乞丐长得实在俊,每次都把舀子探到粥桶最下头,捞些干的给他,他也不说话,只点点头,仿佛是什么高深莫测的世外高人。

再后来官兵在城门楼上贴上了他的画像,若见此人,上报朝廷,赏万金,他就不敢再在镇上待了,随手在脸上抹了两把灰,随着剩下的难民继续朝南方迁徙。

曾经一言不合就可以为谁而死,如今看遍了生死,反倒生出许多胆怯,儿时一味想浪迹天涯、闯荡江湖,如今终于成为了话本里那般的游侠,才发现真正令人羡慕的是那三口之家抱在一处取暖时的神情。

拥有之时不曾珍惜,失去之后追悔莫及,人世种种,皆因如此,润之摇头苦笑。

这一日行至颍州地界,难民们纷纷停下扎窝棚,润之从善如流,卧在小巷子墙根底下的一小片阳光里小憩,忽听一阵谩骂,紧接着便响起拳打脚踢与闷哼声,润之不耐烦地捂住耳朵,翻了个身,继续睡。

怎奈这场欺凌过程冗长,且形式单调,润之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翻到墙上,去看这场免费的热闹。

被打的是个小乞丐,看身量不过五六岁,估计也是随着难民南迁的,脑壳大,四肢细,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像是芦柴棍儿上插着个黑土豆,几个破衣烂衫的男人围着他踢打,似乎想从他手里抢夺什么。

小乞丐死死攥着一个包子,拳脚无情地落在他身上,几乎要将他的小骨棒碾碎,但他却像感受疼痛不到一般,还抽空把包子塞进嘴里,狠命咀嚼,一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饿死鬼模样。

一帮成年难民见抢夺不到粮食,勃然大怒,更加狠厉地朝他身上招呼,小乞丐双臂抱住脑袋,嘴里嚼个不停,终于将这一口包子咽了,骂得最凶的男人一脚踩在他肚子上,破口大骂,“狗杂种!老子叫你抢!踩烂你的狗肚肠!”

润之看了许久,心中有数——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难民也是人,也分三六九等,青壮年有把子力气,能多抢些粮食,填饱肚子,老弱妇孺就只能等着官府开仓施舍,饥一顿饱一顿勉强维生。

润之打了个哈欠,不想管这闲事,不料就在此时,那孩子骤然抬起头,远远地朝他看了一眼——

那双方才还倔强、阴狠的眼睛,突然流露出一小段示弱与恳求,好像在用尽全力恳求搭救,难民通常不会求人,因为明白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江,故而比旁人更懂得世态炎凉,明哲保身才是正理。

但偏偏润之就是难民营中一个超凡脱俗的存在,仿佛是自小救人救惯了,即便再落魄,骨子里的惯性却根深蒂固。

那眼神就像一柄锥子,从中透露出的不甘与绝望、疼痛与无力,狠狠震动了润之心中尘封许久的弦,那个小乞丐,竟让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就是那一瞬间的犹豫,他已然翻身而下——

一群吆五喝六的难民尚且沉浸在殴打发泄的快感中,突然后背挨了一记重拳,方才骂得最欢的头头儿被搡了个跟斗,几人倶是一愣。

“你、你小子什么人?!”

润之不愿与他废话,双脚略分,两膝下沉,直接亮招。

“多管闲事!”那头头儿在众小弟搀扶之下勉力爬起,面露狞笑,两手合拢掐得咔吧咔吧响,向后一挥,“小的们,给我撤——”

一群乌合之众屁滚尿流地跑了,头头儿一马当先,跑在最前方,回头十分俗套地吼了一嗓子,“你给我等着——!”

润之“……”

人尽散了,只剩下匍匐在地的小乞丐,润之走近几步,想看看他伤得如何,那孩子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裤脚,一双小手冻得开裂,上头冻疮累累,被打得流血,瑟缩着,坚定的,抓住他的裤脚,像是死死攥住一颗救命稻草。

作者有话要说: 老爷们放心,虐不了几章哒,新文正在存稿中,低调冷漠锦衣卫攻,重生说不上咋地乱七八糟脑洞奇葩小皇帝受,名字起不出来,大家有什么建议么?抓狂g~~~

☆、琰丰

小琰丰第一次见到那人,感觉就像等了整整八年。

那一年,琰丰八岁了。

他记不清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家乡又在何处,只知道幼时被扔在后山,一头刚失去幼崽的母狼恰好路过,便阴差阳错地喂活了他,待稍稍济事,能走能跑时,母狼被猎户捕杀,皮毛生生剥了做毯子,他从那头狼最后一眼中,勉强看出点名为母爱的东西。

后来猎户拎着他颈子上的皮把他从狼窝里拽出来,盯着看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尚且有驯化的余地,便给他栓了个套狗的链子,连拖带拽地牵回住处,绑在门口当看门狗。

猎户嗜酒,打猎卖几个钱就到市面上换酒,常喝得酩酊大醉,而后殴打他,掐着他的脖子,朝他哭诉跟小白脸跑了的婆娘,猎户叫他‘狼崽子’——那是他的第一个名字。

可惜那猎户到死也没想明白,人终究不是狗。

猎户死了,他把手擦干净,带了几块石头似的干粮,跟上了浩浩汤汤的难民队伍。

眼下他在鬼门关转了一遭,浑身上下骨头像是统统散架了,但求生的欲望使他用尽全力,死死地攥住眼前人的裤脚。

那人瞧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仿佛与方才出手相救时判若两人,他极力仰起头,注视那人的眼睛,觉得那里没有爱也没有恨,像一口井一样毫无波澜,只剩下被岁月涤荡过后的平静与超脱。

那人伏下身,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扬长而去。

他觉得有点失望,既然救都救了,为什么不肯摸摸他的头呢,哪怕说句话也好啊,他努力蜷缩成一小团,尽量忽视身体上的疼痛,默默地望了一眼那人的背影。

润之离开巷子,很快便将那小乞丐忘于脑后,他何尝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但如今自身难保,救得了一时也救不了一世,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断了那孩子的念想,省得给他希望又让他绝望,他太明白这种感觉。

白天一时冲动管了闲事,注定这一夜就要不安生,润之被当头一棒打得心知肚明,强忍着眩晕与黑暗中渐渐围过来的一群人对峙。

冲鼻的酒气熏得他睁不开眼,只听白日里的头头儿喊了一嗓,“大哥!就这臭小子妨碍咱兄弟办事儿!废了他!”

果然有备而来,感到地面震动,竟见一九尺壮汉拔山倒树而来,举拳便砸,润之抬手格挡,生受了这一记,一时只觉得腕骨剧痛,险些脱臼,硬拼不过,连连后退。

壮汉紧追不舍,一把按着他的脑袋朝墙上磕,连着磕了十几下,见他终于不挣扎了,又伸手顺着前襟往下撕扯他的衣裳。

润之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一时也分不清是头疼还是先前的伤口裂开了,头皮似乎蹭破了一块,血顺鼻梁往下流,破旧布料不耐□□,很快便露出一片白亮的肌肤,壮汉酒劲上头,眼底□□中烧,大手探下去往裤裆里摸。

一旁几个宵小也看直了眼,白日里不曾细瞅,现下细细去看那张抹了灰尘的脸,竟险些错过如此尤物,顿时心痒难耐,连连吞口水,只盼着大哥爽够了,自己也能上前分一杯羹。

突然之间,壮汉发出一声咆哮,粗腰痉挛,口中喷出一口鲜血,缓缓软倒在地,身后竟插着一根固定窝棚的铁锨。

壮汉倒下去,显出他背后细骨伶仃的小孩,竟是白日里被欺负的小乞丐,阴森的黑夜里,润之看见那孩子眼睛里冒着绿光,活像头尖牙利齿的小狼崽,谁也没看清他从哪儿冒出来的,那铁锨足足三尺来长,少说也有二三十斤重,也不知他怎么拿得起来,又捅死壮汉的。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旁边看热闹的几人吓得不轻,一时俱不敢动。

那小孩一手握着铁锨,来回活动着从壮汉后腰上拔了出来,拖着绕过来,挡在润之前面,微微弓着身,那是一个保护的姿势。

“杀……杀人了……”

几个难民本也是欺软怕硬色厉内荏,此时见靠山已倒,那小孩儿又似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似的拼命,倶吓得腿软,连忙输人不输阵地大呼小叫几嗓子,继而一哄而散了。

月光残败,散落成一地鸦雀无声。

润之一手捂着头上的伤爬起来,一大一小相对而坐,小乞丐从怀里掏出一把蒿草,慢条斯理地放在嘴里嚼。

这东西不能吃,润之想拦他一拦,但这个念头也仅仅是在脑子里一过,而后就歪头靠着墙壁睡了——吃就吃罢,与我何干。

一夜无梦,许久未有过如此安睡,梦醒时额头上敷着一片绿油油的蒿草沫,伤口竟神奇地结痂了。

润之四下打量,发现正躺在巷子旮旯里一片狭窄的阳光下,那点阳光的香气,让他想起久违的家乡,父亲与童年,幼时毫不在意的珍馐美食全化作无形小手,挑逗起他的食欲。

熬过漫长的冬日,早春的阳光挺暖和,但到底不能当饭吃,润之矫情地感叹了一会儿人生,忽然闻见不知何处飘来的食物香气,顿觉腹中空空,连忙紧着鼻子又深吸两口。

小乞丐一手一个菜包子,鼻青脸肿胜利归来,见他已经醒了,赶紧把两个包子都递过去,润之倒也不跟他客气,接过来三口两口塞了一个,抬头看小乞丐眼巴巴地瞅着,便知恩图报地把另一个包子掰给他一半。

润之就着早春乍暖还寒的风,吃了三天以来的第一顿饱饭——一个半包子,而这顿饭,是面前这个小乞丐施舍给他的。

小乞丐全然没了昨夜的戾气,安静地蹲守在一旁,若是有谁敢觊觎润之手里的包子,喉中便发出狗一般警告地低呜声,待把人吓跑了,又收起一身逆毛,乖顺地用脏脑袋蹭蹭润之的袖子。

润之吃饱了拍拍屁股就走,那孩子亦步亦趋地跟着,跟了三条街,润之走得快他便跟得快,润之慢下来他便停下等两步,始终保持在一丈开外,不敢逾越。

一直跟到润之落脚的小窝棚。

早知道是这么个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当时就不应该多管闲事的,润之叹了一口气,回头捡了块石头,吓唬狗一样朝他一弯腰,喉咙里发出‘猢’的一声。小乞丐吓得够呛,疾退两步,险些摔倒,小手撞在墙上,磨破了一块冻疮。

润之心里有些不落忍,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呢,但自己都是无家可归,实在没能力养活他,这般想着,稍稍心安理得了些,转身回窝棚里睡了。

小乞丐眼巴巴瞧了他一会儿,等润之一觉睡醒,顺着窝棚口朝外看,已经不见他的影子,想必是捞不到便宜,又去找旁人了,润之笑着摇摇头。

不想到了傍晚,窝棚口凭空出现一块烤肉,巴掌大一块,肥瘦相间,五花三层,烤得油滋滋,外焦里嫩,润之捧着左右思索了一番,莫不是昨夜那帮人来寻仇的,在肉里下了毒,想毒死他?

这个念头一转而过,那些人又不傻,有肉不自己吃,拿来毒仇家?反正他是舍不得,那股子久违的肉香味儿缠绕着他,一寸寸收进皮肉里头,香得头皮发麻,让他无法思考。

一咬牙一跺脚,死就死吧,反正没肉吃活着也没啥意思。

可能是太久没沾过荤腥的缘故,这块肉虽说没什么咸淡,但还是令他满足得飞了一圈,吃的太快,倒是没吃出是什么肉来。

第二天傍晚又是这么一块肉,润之半点也不起疑,问心无愧地吃了。

一连数日,有时候是一块肥瘦相间的肉,有时候是一段骨髓香腻的棒骨,润之伤口恢复极快,迅速胖回了平均水准。

这一日傍晚,小乞丐如平日一般将烤好的肉放在润之窝棚口,依依不舍地朝里头忘了一眼,离开时并未注意到身后跟着的人。

待回到小巷子旮旯里,小乞丐朝将灭不灭的炭火里丢了块木头,又从墙根儿里拖出来一个破筐,仔细吹掉上头的雪沫,伸手打里头拉出一截胳膊——那胳膊粗壮黝黑,断口参差,已不怎么流血,明显已经死了多日。

他从手肘处片下一块好肉,仔细放回雪里埋上,又切下没啥肉的手指头,用竹篾串着,打算自己烤了吃。

润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简直要呕于当场,原来这几日吃的肉……呕……

小乞丐这才注意到润之,连忙拘谨地站起来,甚至让出火堆旁边的地方给他坐,却见他面上一片铁青,显然是气狠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便低头不停揉搓破烂的衣角。

润之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心中没来由地一阵酸疼,他快步走过去,拉过那孩子的小手,展开,在手心里写了‘丰绅’两个字,指了指自己,又一笔一划写了另外两个字,末了指了指他。

小乞丐不识字,但他明白那人这是要自己了,后面这两个字便是他给自己起的名字了,心中一时喜忧参半——喜的是从此后有人相依为命,忧的是万一这人知道自己不识字,会不会改变主意,又不要他了?这么想着,便赶紧攥紧手掌,生怕那两个字飞了似的,连跑带颠地去找难民营里最有学问的老郎中。

老郎中告诉他,那两个字念“琰丰”。

打那以后,小琰丰便住进了润之的窝棚,两人合力将窝棚扩建了一下,润之又回忆着柳凤雏传授的手艺,动手添置了些木头家具,竟也有模有样。

这个孩子的懂事与自立完全超出他的预料,润之渐渐明白,为什么他可以在如此混乱的难民聚集地活下来,不仅仅如此,小琰丰虽然生得小于实际年龄,力气却是极大,跑得极快,无论是施粥还是放粮,总能赶在一众难民之前,白日里叱咤风云地抢夺粮食,夜里又偷着上山打些野物囤起备用,与其说润之‘收养’他,还不如说是被他供养着。

后来到底不让他吃人肉了,小琰丰觉得挺可惜,人肉虽不算最好吃,但一者得来不太费工夫,二者体格大,一个人可以吃很久,但不论如何可惜,润之不让吃,他就再也不吃了。

不用为了食物疲于奔命的闲暇之时,润之偶尔在他的掌心写字,每日写一个,也不教读,让他自去找识字之人认去,为着这几个字,小琰丰唤他一句‘师父’。

慢慢的,他发现这孩子极其聪慧,每日一字远远满足不了他,便又用小木棍在地上写诗,写一行擦一行,存心与他为难似的,不料小琰丰竟能过目不忘,第二日就能一字不落地背诵给他听。

大浪淘真金,乱世葬英豪,这样的旷世良才,却终究埋没在污泥之中,润之打心底里惋惜。

不知为何,这个孩子的到来似乎令润之沉寂了许久的人生产生一丝裂痕,透出一线阳光,求生的欲望也在这一线阳光的照射之下越发膨胀,想要活下去,想要活的好。

他终于懂得,原来人活着是一种本能,但活的好却是本事,活着,总要为点什么,为了什么人。

半年之后,难民被白莲教教众冲散,集体向西迁移,至乌里雅苏台。

大漠寒风凛冽,难民们将窝棚扎得紧凑,勉强取暖,润之与小琰丰在窝棚周围拓了一小片土地,还用地里捡来的碎稻子酿了几坛子酒,埋在大铁树底下,甚至圈养了三头野山、两只野芦花鸡,日子慢慢好过了起来,也算是有声有色。

许是忍饥挨饿的苦日子过久了,小琰丰每次进食都慢不下来,有次整吞了一个鸡蛋,吓得润之给他拍了很久,生怕这个鸡蛋要了他的小命。食物充足时,小孩长得越发快,个子抽条一般生长,草鞋要一个月新编一双,终于撵上了这个年纪孩子的身高。

有时候望着他的背影,润之颇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他不曾其力亲为,却似乎渐渐懂了为人父母的心酸,他一路从风雨里走来,人世苦楚尝了个遍,再回头望时,发现那个能为他遮风挡雨的人,已离开他太久太久了。

润之的伤已痊愈,逢狂风天之前却落下了背疼的毛病,小琰丰便日日把小手搓热了给他推背,一推便是大半夜,他的背上有一道伤疤,从肩胛一直到腰下,如今已生出新肉,依稀还是能看出当时的惨烈,小琰丰不敢开口问,也知道问了他也不会说。

他学会的诗越来越多,后来难民四散,老郎中在半路上被白莲教的马踏死了,便再无人教他生僻字的念法,好在大部分常用字已经学会,偏旁部首都认得,能自己猜个大致。

有一日他出门领粮食,回来早了些,见润之背对着他在地上写字,待他围上去看时,又赶忙擦了,只看见最后一句——

为君风雨下西楼。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

☆、声色归

为君风雨下西楼。

每一个字他都认得,怎么连缀在一起就看不明白了?前面是什么?总不会只有这一句吧,求知欲令小琰丰心中好奇不住,他心里念着,口中不自觉地就喃喃出来,“为君风雨下西楼……前面是什么?”

孰料润之甫一听见这句话竟浑身一震,好似被撞破了什么密辛,脚狠狠踏上去碾平那土,像要将那几个囫囵土字死死地踩进地里去,他面上一贯的冷漠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些小琰丰从没见过的情绪,这样鲜活的师父让他猝不及防,甚至想要将这个有活人气儿的他多保留那么一会儿,一小会儿就好。

一大一小搭伙过日子也颇有些时日了,平素但凡小琰丰有诗词方面的疑惑,润之总乐意把诠意一笔一划写在他手心里,而那天润之破天荒地未同他解释一句,转头便逃也似的出门了,他本想等他回来再追问,结果当晚便出事了。

当天傍晚狂风大作,润之迟迟未归,小琰丰站在窝棚口了望许久也不见他的影子,心中更加担忧,只怕夜来大漠上要有风暴,他身上又要不爽利,思来想去,便用苫布盖好牲畜圈,披了斗笠掩了草门,出去寻他。

难民们在乌里雅苏台驻扎许久,这处紧挨城镇,土地虽然荒凉但到底有可开垦之处,又兼有朝廷救济粮款,过得比从前舒坦许多,大家各尽其能,温饱满足了,渐渐便在从事生产与劳作之余多了许多娱乐活动。

这夜孙老头子又在自家窝棚口支起摊子说书,他一连说了好几日,那些个老故事大家都不爱听了,今日从镇上换粮食的时候,听茶肆里说书的讲了个新段子,说的是当今天子与前朝奸臣的宫闱秘闻,此处天高皇帝远,百姓们传几个皇家故事早不新鲜了,如今有了新料,茶肆勾栏一度爆满。

孙老头子甫一回来就赶紧支上摊子,这故事听得他目瞪口呆,简直不吐不快。

润之挑了个最外圈席地而坐,他倒不是想听书,只是还不太想回家,若是那孩子问起,他真不知如何解释,便只能一味装聋作哑。

只听孙老头子一拍惊堂木,徐徐开了腔——

“这回书说到,”孙老头子双手抱拳虚虚朝上作了个揖,“大伙儿都知道,前朝有个大奸臣,名叫钮祜禄和珅。”

“这位和大人,那是贪黩王法,无恶不作啊,据说嘉庆皇帝抄他府邸的时候,光是金条金块就抄出了百十来车,绫罗绸缎,古董美妾,那更是数不胜数哇……”

周遭爆发出一阵嘘声,润之咽了口茶,无奈地一笑。

“先不急叹,”孙老头子话锋一转,“你们且来猜上一猜,那大佞臣后来如何了?”

一人道,“都说抄家了,必定是死了呗。”

其他人纷纷附和,孙老头子神秘一笑,缓缓捋着胡须,“不然,不然——”

“当年嘉庆帝一纸圣旨赐予和珅三尺白绫,命他自行了断,对外也一律宣称勤王斩杀奸臣,但无人知道,嘉庆帝却是暗中将和珅送出宫去,令他天南海北自去躲藏,算是了断了上一世先皇与他的君臣之情。”

“这怎可能么,”一人发问,“皇帝怎么能放过这样一个奸臣呢?若是来日他东山再起,岂不是个大祸患么!”

“嘿嘿,”孙老头子高深莫测地说,“这便是一段秘闻了,传说啊,当今圣上至今未娶,后位虚悬,是为了等一位归人,而这位归人,便是前朝大奸臣和珅之子,丰绅殷德。”

“当啷!”润之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一时叽叽喳喳议论开来。

“那后来皇帝等着那人了么?”

“没瞧见县城里城门楼上还贴着寻人的帖子么。”

“那帖子都贴了许久了,上头人像都看不清模样了,这些年又是荒年又是动乱,估摸着那人啊,怕是未曾瞧见寻帖,便死在路上喽——”

又有人问,“那既然嘉庆帝能为了这位归人放过和珅性命,足见此人紧要,为何还肯放这人还离朝呢?”

“那不是教人给陷害了么,”孙老头子吊足胃口,这才缓缓道来,“一年前不是有个什么高位大臣,被皇帝给五马分尸了么,咔嚓——胳膊腿分家,要多惨有多惨。”

“你是听何人说来?”另一人追问道。

“我,我是听邻镇的说书先生说的。”

“切——”大伙儿大失所望,“说书人不可信,满口胡邹也未可知啊……”

“你们还真别不相信,”孙老头急着辩白,“邻镇说书的曹先生可是听一位姓戚的江湖侠士所言,那戚侠士早年闯荡江湖之时曾暂住于和珅府邸,他的话总可信罢。”

大家不置可否,只等着他的后话,孙老头见场子讨回来了,这才悠悠道,“那位侠士说,后来当今圣上登基之前,他曾骑宝驹代丰绅殷德入宫寻找和珅,结果一入宫中,宫门便封锁,他只来得及得放宝驹离宫,自己寻空逃出,没想到再回头来寻丰绅殷德之时,却已是人去楼空,”末了前言不搭后语地叹了一声,“可惜喽,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哟……”

入夜乌云盖月,狂风暴雨来袭,小窝棚如同瀚海中摇摇欲坠的孤舟,破旧的窗棂被飓风刮得来回打摆子,仿佛随时都会破碎,牲畜不安恐惧地嘶声吼叫。

小琰丰围着难民聚集地转了一大圈也没找着师父,心中越想越怕,他没带斗笠,穿得又薄,万一被风吹了又要腰疼,半宿半宿睡不着,说到底,心疼他的人还不是自己么。

听人说他去了说书孙老头的窝棚,书听到一半不知怎的,突然神色骇人,跌跌撞撞地走了,小琰丰无法,只得抓紧往回走,想着兴许能在回去的路上截住他。

待回到窝棚时,他那平日里淡泊冷漠的师父,正在狂风暴雨中撅着个屁股挖树底下那几坛子酒,旁边倒着个空坛子,估摸着喝了一坛不过瘾,又撅腚去挖埋得更深的那坛。

琰丰松了口气,跑过去扶他。

风雨声大,他离得很近了,才听见那人压抑的哭声。

他在哭。

那个永远深井止水,永远冷静自持的人,他在哭。

许久年不发声的喉咙嘶哑异常,艰难地嘶吼、恸哭,像是要将多年来经受的所有委屈与惊吓,疼痛与伤害,连同心肝五脏一起哭出去,吐出去。

琰丰猛地顿住了,他见过生死,见过绝望,见过尚未断气的人被野兽瓜分,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哭成这样,好像下一刻就要死去,这哭声让他害怕,他不明白,那到底是多大的哀伤,才能令一个人完全失去自我,或者说,完全回到原点。

天地倶黑,雨水夹杂着风沙,刮得脸生疼生疼,琰丰冲过去,死死抱住他,小小的肩膀尚未拉开,却稚拙地、雏鸟一般地守护着他最重要的东西,一遍一遍告诉他——不要哭,你还有我。

长短两个影子融进黑夜里,在暴风骤雨之中,彼此依偎着拥抱取暖,爱过的与恨过的,错过的与放不下的,统统伴随着泪水抽离体外,岁月浩浩荡荡地涤净怨恨,没有愧疚也没有遗憾,唯独剩下少年意气时,那一腔孤勇。

暴风雨来去迅疾,忽而风停雨霁,夜空如洗,一轮满月越出云层,清辉遍洒,雨水冲刷之后,延绵的沙海粼粼泛光,显现出绚烂而令人炫目的色彩,徐徐展开天地之间壮丽的画卷。

润之双颊泛红,躺在小琰丰怀中打了个酒嗝,醉酒和伤神令他的体力迅速流逝,不堪重负,沉沉酣睡。

小琰丰将斗笠盖在他身上,缓缓站身起来,继而半弓着身,喉中呜呜低鸣,做出一个动物防御的姿势。

月色之下,远处山丘上那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靠近——

“什么人?”

琰丰像一头小狮子般呲牙,朝那黑影怒目圆睁,浑身肌肉紧绷,试图驱赶他离开自己的领地。

黑影如同鬼魅,慢慢靠近,竟一个闪身越过他,径直朝润之走去。

琰丰浑身汗毛炸立,钩指成爪,旋即便朝那黑衣人扑去,孰料那人竟是功夫极高,微微侧身避过,转掌轻击他面门,微用巧劲,登时将他推了个屁股墩——

“别碰他!”琰丰呼喝一声,拼死相护。

润之轻轻蹙眉,在睡梦中发出不安稳的低喃。

“嘘!”黑衣人单手制住再度扑上来的小崽子,低声警告,“不要吵他。”

说罢,黑衣人俯身抱起润之,朝窝棚里走去。

他走得极慢,像是怕步履不稳颠醒了怀中人,琰丰却没有再阻拦,因为映着月光,他依稀看到那黑衣人望向润之的眼神。

只那一眼,琰丰就知道,那个人便是舍了性命,也绝不会伤他分毫。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完结之后大概会有几个小番外~

☆、他山石

那一夜,润之难得睡做了个好梦。

他梦见儿时连廊旁那棵大槐树,暮春时开了一树白花,团团簇簇,密密匝匝,格外喜人,年幼的永琰骑在树梢上,眉角眼梢倶是笑意。

他笑着,朝自己伸出手。

——永琰,我叫永琰。

——琰哥以后吃少一点。

——我不回宫了,不回宫了,你别哭,润之。

——润之,润之,琰哥想你。

——来日琰哥即便为此事身死,你亦不可消沉,不可忧劳,不可自寻短见。

——你只需记得,琰哥魂之归处,定是你身边,你活一日,我便护你一日。

那芬芳就萦绕在鼻端,他像是也变小了,仰起头只看见漫天花雨,年轻的父亲在身后抱起他,将他举过头顶,而他努力张开双臂,终于拉住永琰伸出的手。

琰哥,他唤了他一声,想告诉他,润之不该不信你,想问问他,火铳的伤还疼么,但他知道,梦里的永琰从未怪他,也永远不会回答。

像是被清凉的山泉浸润,缓解了醉酒的燥热与气闷,苦丁清冽的香气仿佛真实地包围着他,护着他的美梦,润之沉醉其中,缓缓堕入甘甜的梦乡。

第二日,宿醉的头痛如约而至。

润之多年滴酒不沾,一时破戒,后果十分严重,待他坐在床边两拳抵着脑袋,试图平息翻江倒海的脑浆时,忽然意识到什么——

“琰丰!”

这是琰丰第一次听到师父叫自己的名字。

师父从不说话,但他一直知道,师父是会说话的。

有天夜里起夜,他听见师父呓语中叫着一个人的名字,从来都是同一个人的名字,他不知道那是谁,总之不是他。

许久没有人答应,润之又唤了两声,小琰丰才匆匆抱着浆洗缝补后的衣服跑进来,小狗似的摇头摆尾,脆脆生生地叫了声师父。

润之一把夺过衣服,反反复复摸了个遍,神色愈来愈紧绷,手上动作愈来愈快,一件破衣裳翻来覆去翻了几十遍,继而抬头质问道,“我的木头人呢!”

“什么,什么木头人……”他何时见过润之如此疾言厉色,一时被吓得哑口无言。

“谁让你洗我的衣服?”

“师父……我……”

“你什么?!我问你我口袋里的木头小人哪去了?”

二人面面相觑,对峙半晌,小琰丰嘴一瘪,哇一声哭了。

润之:“……”

琰丰简直委屈死了,后半夜润之吐了一身,他只得将衣服扒下来洗,并未瞧见什么木头小人,一定是昨夜那黑衣人偷了,嫁祸给自己的。简直越想越委屈,小琰丰哭的满脸通红,直打气嗝,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害怕,他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好不容易不用被人打骂,被人唾弃,而这个来之不易的家,现在就要没了。

他怕极了,怕润之不要自己,怕又一次成为无家可归的小孩,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润之被他这一哭也懵了,残存的那点醉意卷着铺盖卷四散奔逃,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一个吓哭孩子、罪大恶极的自己。

“欸……”润之从没哄过孩子,几乎手足无措,“你别哭了。”又伸手去捅他,服软道,“没了就没了,也不多么要紧,哭个什么……”

“什、什么样的木头小人,琰丰也会雕的,师父告诉我,是、是个什么样的……”小琰丰哭得简直要背过气去了,抽噎着,边打嗝边说,“师父别,别不要我,琰丰什么都会做,师父别不要我……”

“谁说师父不要你了?”润之给他拍前胸捋后背地顺气,“师父怎么会不要琰丰呢,不哭了……”

“师父当真不会不要我?”

“当然了,”润之把他抱到腿上,“师父还要带着你去江南,去洛阳,去皇宫,去那些好地方。”

“去那些地方做什么?”

“去把丢了的,都找回来。”

琰丰心里明镜似的,润之真正在意的并非那劳什子木头小人,而是从前的某一段让他难以释怀的岁月、某个令他迟迟不肯放下的人,那才是他丢失的东西。

他只能僵硬地坐在他腿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扰这从天而降的亲密时刻,一张小脸儿从耳垂红到脖子根——原来这就是被人疼爱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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