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六年,淮河两边红楼飘香,女子手帕摇晃,脂粉香风吹起岸边的柳条枝。
淮河边最为有名的春香楼内,容貌婉丽的青莲身穿丹紫红的裙装,衣裳上用银线绣了翩飞蝶,一头青丝挽成惊鹄髻,妆以珠钗金步摇,此时正左手捏住右腕宽大的袖口,右手执笔在纸上作画。
“这处我总是画不好。”
随着青莲的声音落下,一旁伸出一支男子的手握住青莲的手,带着那支笔在纸上作画染墨,将画中人的眉眼勾勒出形。
随着画中人的眉眼成型,青莲笑道:“如此便像了。”
青莲满意地看着画像,却未听到人回应,有些疑惑地转头看向身旁的人,开口道:“周郎?”
那被称为周郎的人自然就是周和,只见他松开了青莲的手,缓缓摇头道:“青莲娘子的貌美,周某只能画出十分之四五。”
青莲闻言,忍不住以袖遮住唇角轻笑出声:“周郎何时也学会油嘴滑舌。”
笑完,青莲将手中毛笔放好,转身看着周和道:“以周郎的才学,今年定能考上秀才。”
青莲见周和并未回应,视线顺着他的手看到了那人有些磨毛的棉麻袖口,伸手主动拉住了周和的手,有些心疼地摸了摸他指腹的茧子。
“周郎莫要担忧,我这些年也攒了些贴己钱,你拿去打点。”
周和闻言立马开口道:“周某怎么能用青莲娘子的钱财!”皱起的眉头里,满满都是不赞同。
青莲只是轻轻地笑着:“我知周郎才学,考上秀才只是时间问题,可我等不及想要做周郎的娘子了。”
红霞爬上青莲的脸庞,即使她已经楼里的人,听多了男欢女爱之事,可与自己的心上人诉说两情缱绻,却还是忍不住羞红了脸。
“周郎此去多日,定要好好照顾自己。”青莲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块刻了莲花样的白玉坠子,亲手系在周和的腰上。
“我在这等你回来娶我。”
是了,两人已约好,待周和考中秀才,便风光回来迎娶青莲为妻。
为此,青莲早已攒够了赎身的钱,只待那一日的到来。
“哪怕没有……我也愿意嫁你。”
哪怕周郎不是秀才,我青莲也愿意做你的周夫人。
月光照下,周府内院的六人都沉默在女鬼青莲的讲述中。
傅桉先看向了谢舒元,只见她的眼中含了两分怜惜,却并无憎恨,也没有面对夫君曾经心上人的敌意。
果然,能与女鬼达成合作的人,怕是早已知晓她与周和的往日。
而一旁的林莲却是双眼含泪,此时更是咬紧了牙关才避免自己哭出声来。
林莲伤心的模样太过显眼,显眼到有眼睛的人一看,就知道她和青莲有着不一般的关系。
可是不应该。
青莲这样想着。
林莲不该跟自己一个女鬼有关系。
最起码,不该是亲近的关系。
即使在青莲的诉述中并没有一丝一毫林莲的身影,可青莲还是猛地转头,瞪大了美眸直到眼角撕裂,双手化作白骨朝着林莲的方向指去。
“你为什么也在这?”
“你这个贱蹄子为什么也在这!”
干枯的鬼体没有血液,青莲目裂尽眦地朝着青莲嘶吼着,像是对背叛者的愤恨,“当初要不是我,你早就死了!”
“为什么现在要来招惹我的周郎!”
此时的青莲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将林莲与她的过往与关系统统撇清。
自己已经是鬼了。
可林莲还有大好的人生。
林莲被青莲的态度吓了一跳,眼泪更是不要钱地往下砸着,张柳张嘴想要回些什么话,就被傅桉打断。
“好了…”
傅桉不知道何时又搂上了林莲的肩头,状似亲近地将白皙的脸贴近了林莲的发髻,指尖上鬼气萦绕,仿佛下一秒就要打进林莲的体内。
青莲见状不由瞪大了眼,急声道:“你——!”
傅桉指尖的鬼气随着青莲的这声打入青莲的体内,让那已是白骨的双手再次长回血肉。
傅桉似是觉得青莲与林莲决裂的这一幕有些无趣,朝着青莲的方向撇了撇嘴就放开了林莲。
“这些假装不合的把戏就不要上演了,我对你们的过往与纠缠没有兴趣,也不会因为你是鬼就对林莲姑娘存在偏见。”
“倒是你的这些话,小心真的伤了姑娘的心。”最后这句话,带着显而易见的促狭。
活人与鬼有些关系,那又如何?
鬼又不是生来就是鬼。
倒是青莲这撇清关系的做法,实在是粗糙。
青莲闻言下意识想要辩驳,却在对上林莲通红的眼眶后吞回了肚子里,随后僵硬地将话题扯回周和的身上。
“总之,我和周和的过往就和方才所说的一样。”
林晚林更是微微瞪大了眼,他自出生,便见的是父母极为恩爱,乍一听这周和的薄情,当场就忍不住开口道“那他还娶了…!”后半句在视线转到谢舒元的脸上时又默默吞回,转而对着地上呸了一口:“他这个脸皮,就该拿去做床褥子,厚实有弹性。”
易轻朝将众人的变化一一看在眼里,一语定道:“他辜负了你。”
青莲抬头看了一眼易轻朝,脸上的表情变了一瞬,哪怕已经死去几年,可提起真心被辜负一事,还是忍不住苦笑道:“读书人凉薄,我在楼里见的不少,他只是要娶别人为妻。”
话音落,青莲抬头看了看坐着的谢舒元,“来楼里的读书人,十人中有八人都会许诺成婚,我心仪周和所以信了他的话,愿意在他的身上赌一把。”然后摇头道:“他想要择良妻成婚,我不怪他,也不怪谢姑娘,我只当是自己看走了眼,想着再攒两年银子给自己赎身去南方落户。”
“我虽不是春香楼的头牌,却也养了几年名气,楼里的妈妈也准我接些弹琴奏乐的散客。”
似是又想到了什么,青莲的话突然停了几息,抬头直直看向易轻朝。
易轻朝接收到她的眼神,微微蹙眉想着青莲这眼神的用意。
青莲若非是如今成了鬼祟,这般心思也算得是极为清醒之人了,不把未来全都押在一个人的身上,哪怕被辜负也能快速抽身,为自己规划一条全新的路。
若没有猜错,青莲之死必然与周和脱不了干系,可青莲这般清醒的人,又是因何时化为鬼祟?
等等!
易轻朝忽的看向青莲的腹部,后者主动开口道:“如你所猜,我知晓周和要另娶她人之后一度伤心到晕倒,醒来后大夫和我说,我有了身孕。”
绑住青莲的麻花腰绳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林晚林的手上,青莲的手早已不复活着时的白皙,反而是泛着青色的死气模样,但这双手此时却极为温柔的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脸上扬起笑意道:“我那时高兴极了,不是因为和周和有了孩子,而是因为我在这个世上终于有了亲人。”
从小被父母抛弃,卖入楼中,她在这个世上早已没有了亲人。
她起初倾慕周和的才学,后来与之情投意合,许下诺言,想要的不过能有一个自己的家。
周和想要攀高枝,想要好夫人,她虽不怪他,可心里终究是觉得失落的,在两人执手之时,她以为自己真的要有家了。
可老天就爱捉弄人,当她整理好心情,决定自己给自己一个家的时候,老天派来的惊喜太大,也太美好,她终于要有亲人了,有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
青莲脸上的笑意再次淡去:“我并不羞于承认我是春香楼里的姑娘,可我毕竟从小在楼里长大,怕取的名字怕脂粉味太浓,所以想让他给孩子取个名字。”
“可他呢!”
说到这里,青莲身上突然迸发出浓郁的鬼气,惊得林晚林手上的腰绳差点掉落在地,一旁的易轻朝也捏起剑指。
鬼祟最易因死亡原因而暴怒,尤其是青莲这样因怨念留在俗世间的恶鬼。此时,她若因生前之事而失去理智,自己与林晚林也绝不会手软。
青莲并未看向两人,哪怕身上早已没有了束缚,却也始终在那个坑里不曾移动半分。
“他杀了我!他还剖开了我的肚子,把我的孩子拽出来喂了野狗!”青莲如同母兽一般哀嚎出声:“他那时才四个月,还小小的看不出手脚,就遭此大难!”
此言一出,在座六人都惊的睁大了眼,林晚林玩把手中腰绳的动作一顿,连易轻朝都张了张口,又散去指尖的灵力。
白霜的眸子颤了颤,像是想到什么般,悄悄地捂住自己的小腹。
“我恨他!我从来没想过纠缠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话语之间,黑雾因青莲极大的情绪波动而围住青莲,将她的身影半遮半掩住,可青莲一直都坐在那个深坑里,凄凄艾艾说着与周和的过往,不曾挪动半分。
傅桉皱了皱眉头,她虽看出周和并非良人,却没想到这人竟已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可听青莲所言,周和并非对她毫无爱意,那又因何下此毒手,莫非……
傅桉抬起食指伸向青莲的额头,一股黑雾从青莲的额间飞出,在半空出幻化出当日的情形。
“过往说不出口,不如我们直接看吧。”
让一个母亲诉说自己的孩子是如何被爱人杀害,的确太过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