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空中浩劫
不意外地,回应她的是一声冷笑。
然而白芷清清楚楚地看见,在最初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那只在阴影中显得分外深暗的黑眸里是瞧不出任何情绪的怔然。
面具挡去了其他端倪,也使得那一丁点的泄露消失在夜色里。但这又如何能逃出始终在注意着的眼睛,一丝一毫变化都不被放过,成了得以依靠的佐证。她分明瞧出错愕。
除此之外,狙击手一言不发,那刀刃般锋利的眼神直直地从她身上刮过。还不等人觉出疼痛,他就先有了动作,猛然转身的幅度带起衣摆,风衣一角和着细微气流擦上小腿,随之而来的是种刺挠似的痒意。
“哎!"白芷明知故问道,“你走什么啊?!”嘴上这么说着,她却没有追上去的打算,而是状若惊讶地目送着对方消失在门口一一或许还有点恼火。然而当白芷重新回过头,脸上早已不见一丁点被全盘拒绝的怒气,只有些许告成后的狡黠。
她笑吟吟地望着满天星河,浅凉夜风一视同仁地吹过,才不会管这里是不是刚刚有谁落荒而逃。远处的天空偶尔有黑影掠过,只是由于光亮微弱而看不分明,月亮倒是皎洁,落下来又不知道要成为谁心上一片忘不掉的月光。
她还以为,以某人的性格,要不是没有带枪在身上,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是直接用枪口怼着说话者的脑门呢。白芷忽然想起方才惊鸿一瞥的那点金属光泽。哦,她忘了。
一一他带了。
白芷嘴角的弧度更深。
那就更有意思了。
话又说回来,枪林弹雨里趟过来的就是不一样,哪像她还会有忘带这种想法。她也合该为自己打算打算,趁着有时间的时候谋划谋划,省得像在警局那样真出了事傻眼。她一向说干就干,反正按照吕琴的说法,他们眼下在天堂镇出入自由,后者也会尽力为他们提供便利。于是天一亮,白芷就去了当地图书馆一一它很不容易地在这场浩劫里幸免于难,只塌了几间屋子。说是"图书馆”,其实只是白芷出于习惯的叫法,这个世界的人们更偏好称为″数据库″。
顾名思义,不比中央城这个各方资源集大成者,连底层都用得起还算便宜一点的纸。小地方可不舍得把植物纤维用在太不经用的领域,尤其是天堂镇这种要靠亲朋好友乃至自己来换的。
讲求多处适配和日常保养的仿生伴侣可能买不起,反正一台廉价的掌上行动电脑是绝对比不上几本书贵的。白芷惭愧地发现自己当初买终端时太贪便宜,很多功能要啥啥没有,不过那边的镇民得了吕琴授意,就直接给了她个下满东西的新掌机,原因诚如上述一一这样算起来反而成本低和省力一点。
白芷回去的时候,狙击手就靠坐在沙发上一一眼下他反而成了最有时间的那个,闲来无事地找个无人处闭目养精蓄锐,换言之,非战时就是节能模式。
不过,此刻听到开门的声音,他看过来,破天荒地主动问了句:“去哪了?”
“噢,"白芷说,“我去找他们下了一些行动资料。”狙击手:“?”
他没有直接询问,之后发现她并不避人地找了个地方开始钻研,这才在不经意路过的时候看过去,发现那应当是个书架的页面。
一眼望去,上面下载了琳琅满目的一-譬如什么《如何让画画更轻松》,什么《手把手教你三天素描入门》,最过分的是还有一本《小小艺术家一一幼儿简笔画启蒙》。狙击手,”
他已经不想问后面那些一看封面就非常益智的儿童读物是什么了。
“我还以为那已经是你钻研以后的了。"把枪械玩得炉火纯青的青年由衷地疑惑,“所以你之前都在做什么?”白芷:“?”
一时竞不知道备受攻击的是她的绘画水平还是学习能力!
应该不是前者,因为你不可能质疑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哎呀,"白芷目光游弋,“有点这样那样的原因……”要是早告诉她有一天会穿越,穿越以后还需要掌握怎么画画,她肯定就不至于这样临时抱佛脚了!反正目前来说只是丑了点,能派上用场的地方还是没问题的。
……大概。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在这方面谋求进步也不是一天两天就做得到的一一当然,如果把火柴人进化成稍微丰满点的火柴人能说是进步,那白芷觉得她完全是实现了“从0到1"的突破。
跟她的自欺欺人不同,重新拾回老本行的钟灵很快取得了不小的进展。
作为一名老道的机械师,她就算不做这行了,身边也留用了一些备用件。哪怕没有,她也清楚该上哪里找到它们。再加上小鸟的内在系统虽然大相径庭,外在硬件却是差不多的一-可能原本的设计者也考虑到后续维修问题,至少在这方面保持了统一。
可能是因为和机宠饲主打多了交道,钟灵的仪式感也不轻。修好甘木的那天,她专门把白芷请过来,好保证小鸟第一眼看到的是主人。
“小心一一”一开启电子眼,机械小鸟就尖叫着拍打起翅膀,然后才加载完当前的环境信息,“咦?”处理器的效率毕竟远远快过人脑,它迅速得出结论,“已经解决了吗?”
“没错,"白芷笑笑,“多亏你的英勇献身。”“举手之劳!举翅膀之劳!”
甘木蹦蹦跳跳地叫道。
“我在关机之前也有一点点感觉的,所以是你修好我的吗?"它转头看向同样坐在桌前的钟灵,态度和语气都很认真,“非常感谢。”
“不客气。”电源是到她这个专业人士的手上才切断的,钟灵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才应该说这句话。”那柔和感又重新回到她的神情间,让人感觉得出她在真诚地对待每一只经手的仿生伴侣。这几天里她表现得也是如此,一头扎在台上的样子堪称废寝忘食,一方面是转移注意力,另一方面就是发乎本心,而如今大功告成,再看起来就有些怅然了。
“看起来你的治疗也很顺利。“甘木说,“你有一双这么明亮的眼睛,不要再弄丢它啦。”
钟灵微微一愣。
许久,她答道:“嗯,我会的。”
“哦,李十针估计会很高兴。”白芷补了一刀,“有人听起来会遵医嘱了。”
钟灵:“…咳咳。”
按小李医生的说法,她是好得差不多了,但也不能就此放松警惕,偏偏她这几天完全不符合“早睡早起吃好睡好”那八字真经的要求一一医患关系已经打成游击战了。“之后一定!”
白芷:“没事,我都会如实转达的。”
不管是真实情况还是刚才的话。
钟灵:“???”
“对了,当时都来不及问,"白芷终于得以一探究竟,“在耶梅尔核心孵化的那阵子,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始终对那断线风筝般的一幕记忆犹新,这些天百思不得其解。毕竟,时间点实在巧合又微妙,它就像是……和正在破壳而出的核心共感了一样。
甘木思考了很久。
………痛苦。”它最后道。
“我觉得非常痛苦,就是,不单单是机体上的疼痛,更主要是精神上的折磨一一"机械小鸟竭力用自己不大丰富的词汇库形容着,“我知道人工设定的AI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我被灌输进来的印象就是这样的……”
“像是独自被因在黑暗里很久很久,想死都找不到办法,只好被迫维持在某种状态…
“听不懂。"白芷诚实地说。
“没关系,我也不懂。"甘木一下子轻松起来,又开始蹦蹦跳跳地忽上忽下,“反正我现在好好的在这里啦!”这也确实,白芷转过头,“钟灵姐,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钟灵毕竟比他们大了七八岁,大家几天下来相处得不错,拉近下称呼理所应当。虽然可能会有人愿意留在这个伤心地,但她看着怎么都不像对这个镇子感情有多深的样子。
“啊?"钟灵回过神,接着,她果然这样说道,“我想……回第四区吧。”
“我当初是感觉那里太压抑才出来……这话要是被别人听到,可能会认为我生在罗马还不珍惜。”钟灵苦笑着摇摇头。
白芷深以为然,纵使她觉得无可厚非,但中央城用“围城"来形容都不恰当,外面的人打破头要挤进,别说想出出不来,真想出去的也实在没几个。
“反正现在没有其他地方可去,"钟灵道,“听了波妞的话,我现在觉得,也许我还可以再试一次。”“无论如何,谢谢你们。”
“那样挺好。"白芷笑笑,“我们应该也是这两天就出发了,一路顺风。”
她估算得不错。
转天下午,吕琴早先承诺的物资就差人送到了手上,大多是罐头和压缩饼干、瓶装水还有一些常用药这种硬通货,成箱地搬进汽车后备箱。
至于白芷心心念念的鸡肉和沙荆汁,因为受了耶梅尔的影响,到最后还是没碰成。
呵呵,气死。
要从天堂镇到灰港,最快捷的方法就是乘坐能跨越地形的飞艇,这也是他们本来的计划,但和预期不同,这费用直接由镇子一方出了。只是好不容易从累累废墟中挪出来的车子停在路边,却没有要出发的意思。“请再等会儿,"充当司机的中年人说,“还有个人。”白芷:“嗯?”
果然,没过多长时间,就听到了某道熟悉的声音。“哎一一我来了我来了!“飞速靠近的喊声过后,来人气喘吁吁地扶着车门,“抱歉迟到了,患者那边耽搁了下。”白芷“咦”了声,“我还以为你准备留下呢。”至少在前一天他还是这么说的。
白芷有点在意那个“格物致知"的药方,问过了他师父的地址,准备到时候如果有时间可以实地走访一下。当时李十针的说法是他要兼顾后续治疗,行程得看情况。“我想来想去,也顺道回灰港好了。"李十针推着滑下来的眼镜,“唉你们不知道……他脾气怪得很,一起可能好说话点。”
“而且这几天,我把方子交给镇上诊所的大夫了,没说是怕万一不保险……”他不好意思道,“现在看着还行,正好我也有事想办,等弄完再来一一一回生二回熟!”白芷自然不会有意见,狙击手更是个习惯无视别人的主儿,而甘木正在她的挎包里休眠。按照钟灵的嘱咐,它“大病初愈",短期内会需要待机来磨合新零件。路况要靠大量金钱和资源来养,当今掏不出这些东西,于是车子几乎可以说是一路颠了过去。李十针一下车差点扶着墙吐了,他看着面色(和面具)如常的另外两人,开始怀疑人和人真的不一样。
白芷还在欣赏着不远处的巨物。
按道理讲,飞艇早就因为性价比而退出了历史舞台。在这个世界也是如此,但到了后末日,很难再养得起机场这种规模的场地,于是可以垂直起降的就重新大放光彩,区区安全问题哪有成本重要。
第十区是不配坐飞艇的,到了城外,基本也是临近好几个镇子共享同一停机坪一一质量自然很有限。而因为天堂镇突然冒出又枯萎的巨木,这才是停运后的第一班。这艘飞艇看得出有点旧了,大小也就那样,不过流水线型的外观还是很引人注目。天堂镇一一如今已经改回黑石镇的名字一一对待他们舍得下本,其他乘客还等待排队的时候,三人先一步被请进了艇舱。
为他们准备的是个包间,正中央是可供五六人同坐的圆桌,所以反而显得有点空旷了。
李十针·…”
他忽然有种自己是个电灯泡的错觉。
也可能不是错觉。
他转而盯着电子菜单,“听说这条线上的牛肉布丁特别好吃。”
…什么玩意儿?
白芷:“不要,听起来好黑暗。”
虽然她很久没有吃过除肉干以外的肉类了,但是这种东西就跟草莓小笼包一样,是最后的尊严和坚持!“来嘛,来嘛来嘛。"李十针推销得不遗余力,“试一下才知道黑不黑暗啊!”
他仗着自己被镇民们塞了满兜的感谢,荷包终于鼓了起来,盛情难却地大方请客,直接点了一人一份。等待上菜的期间,白芷开始反思自己没有阻止得太用力。
……因为她其实也有一点点好奇那个味道。就一点点。
这点好奇立刻就让她明白了什么叫“好奇心害死猫”。窗外的乘客们登艇完毕,伴随着剧烈的摇晃,艇身开始了起飞的抬升。待得气流逐渐平稳,包厢门才被推开,穿着制服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端着托盘走进来,白芷寻思着这年头服务业也挺不容易,倒不必要求一定要带营业性的笑容。
但盘内的三份成品就过分了,烹调成暗红色的牛肉还带着一点保持着外焦里嫩的血丝,底下凝固的膏体微微打着颤。整体组合起来,是一种说诡异都轻了的色泽。这下连狙击手都没忍住。
“拿走。"他说。
白芷离得最近,她的也先上,干脆拿起调羹,小心翼翼地舀了一点。
…还是下不去口!
“谢谢谢谢,"李十针早就迫不及待了,主动从服务员端着的托盘里接过小碟子,“没事我自己来。”可能是前两天劳累太过,他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人家的手臂,还好碟子没打翻。
只这么一下。
男人的身体虚虚摇晃着,头猛地向下一歪,在李十针眼睁睁的注视中,展露出鲜红平滑的横截面。骨碌。
那颗面无表情的脑袋在地上滚过半圈,停在了他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