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鸣立在水榭外,榭里檀允珩清秀侧颜,神色自若,让他眼中容不得其他。
他抿唇不语,明明就三两大步,却硬生生被阻隔开,不得往前一步,眼睁睁看着阿珩妹妹跟陆世子闲闲搭话,
心坎闷着。
对他来说,去岁光明正大进司昭府,授之父母意,缠之郡主身,为的是得到郡主垂青,好给苏家寻个靠山。
都城谁人不知,端蕙长公主的女儿,明仪郡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深受圣上喜爱,往往巧妙的心思化解迷局,遇事不骄不躁,君子风度。
不仅如此,人也明亮通透。
不颦不笑,礼貌之气,哪怕落于人山人海之地,视线一眼捕捉到的就不会是旁人。
好似天下所有的好处都让这位郡主风光占尽,又低调的让人无可指摘。
怪不得他的父亲想方设法让他习武,来追郡主,像郡主这般女子,不仅能让家族得到庇护,也能让做郎君的脸上神采奕奕。
所以他苏鸣哪怕被阻着前路,也要尽全力一试。
陆世子这人,长得隽秀俊美,行文净冷,放眼都城,都数一数二的,加上家世显赫,陆候在出征前已是大将军,他自然比不得。
可是呢,上苍待他不薄,给了陆世子俊美无双,一骑绝尘;也给了这人不解风情,断情绝爱。
郡主追陆世子,跟那日生辰宴脱不得干净关系,只要有关系,郡主追夫就不完全是真心的,何况面对这样一座不融冰川,迟早悔矣。
性情寡淡,食之乏味。
与郡主不堪相匹!
事情总有万一,万一郡主追着追着喜欢上了呢,所以他就会一直阻挠下去,不让这个万一生根。
苏鸣双手合十,眼中满是真挚,朝水榭口处二人拜了拜,恳求道:“哥哥,徐夫子,行行好,我就跟阿珩妹妹说两句话,喝盏茶。”
反观台阶上一左一右站着的二人,一个当君明珠,一个文雅辅相,时下却都冷着脸,对外不武,也无善。
南允珏离都前,就知名门世家觊觎珩儿,忌惮着珩儿未及笄,从不敢放在明面上。
珩儿及笄宴席一事,他回城听说了,得皇室庇佑,享了几年安生日子,反倒仗着一条明令,为所欲为。
为虎作伥的东西!
门当户对?
一个御史府,便能和公主府相提并论了?
圣上所下明令,为着天下子女着想,掀了先皇盲婚女嫁,他无话可说。
但身为哥哥,妹妹不喜欢的人,他苛两句,算是轻的。
南允珏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沉声道:“苏二公子,吾只珩儿一个妹妹。”
水榭南风通达,暖洋洋的光晕在夜色下婆娑。
不知是不是南允珏不怒自威,风愈发大了,檀允珩跟前那盏刚斟上的茶水,热气一下轰到她的脸颊。
她手中摇着北冥玉见的兰花团扇,侧身定晴一瞧,那苏二公子显被南允珏的话晃了一下,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没逃过她的眼睛。
她哥哥的话,陈述一件众所周知之事,周全了所有人,已是看在苏御史的面子上。
乱认哥哥,是可不取的,何况认得是大皇子呢。
接着,又听另一位负手而立的男子,慢条斯理道:“本官记得苏二公子的夫子是寒山书院的寒夫子,听闻寒夫子为天下寒士授学,苏二公子切莫让寒夫子寒心才是。”
夫子一职,最不得乱喊乱叫。
承蒙公主府庇荫,徐鸿越才有如今,身为郡主夫子,他会做尽夫子本分,替长公主护郡主周全。
“本官还记得,我朝乃礼仪之邦,六部不分家,依礼,苏二公子身为苏御史的长子,见郡主不能直呼妹妹,该施礼赔罪。”
檀允珩视线回的快,余光恰恰瞥到了陆简昭置身事外,照旧洒落在静湖上的目光。
她将茶水饮尽,朝后抬了下手,旋即侍女弯下身子听她覆耳呢喃。
侍女得令,拿新盏斟了热茶,端向水榭外,声音既暖又徐。
“郡主说,这茶见者有份。”
北冥玉见和黄知云相视一笑。
两盏茶下肚,檀允珩反正是喝不下了,她劝茶道:“苏二公子不尝尝吗?”
静湖上不再有一双眼睛盯看,鱼儿都活泼了些,‘噗通噗通’乐达众耳。
陆简昭挪回视线,寻声前往时,都背对着他。
灯光微微泛黄,罩在檀允珩身上,细薄的温暖流过齿芽覆霜,娟好恬淡,那搭在锦布上的左臂细微一颤,交领里衣袖口处的花纹露了出来,连带着浅浅一截细腕。
跟前凉茶被陆简昭一饮而尽。
盏底放下声沉闷,待檀允珩听到声响回头时,陆简昭还在无拘赏湖,身后侍女上前给他再斟茶时,只见他气定神闲,声音淡如若水。
“热茶等不得凉了。”
外头进退两难的苏鸣刚把一盏热茶,轻吹下肚,大声道:“郡主,这茶热的好喝。”他只看到陆世子在说什么,却没听清。
不管如何,他看见陆世子出声,他就跟着出声。
黄知云正对着檀允珩坐着,她看着珩儿羽睫垂落,掩在浓密阴影下的眸色,别无他意,定睛打量着持在手中的茶盏。
皇宫设宴,圣上打发下人送到檀允珩所在水榭的茶盏,都是这套玉盏,外壁雕刻着的是她最爱的虎头,惟妙惟肖,次次她都瞧上几眼。
说来,她和阿珏,还有徐鸿越是在前头榭台那里遇着的陆世子,这人和陆候一道前来,招呼之后,阿珏便问陆世子要不要一同去水榭坐坐,反正宴面尚早,陆世子亲点的头。
见到珩儿,面无倦色,也不曾欢雀一时。
席面即开,陆世子最后那话,显然是催促,又或说不愿在此多留。
这亲事果然如珩儿所言,不能急于一时。
黄知云确认珩儿妹妹没为陆世子说的话生气后,她敛了心,张罗道:“汀兰楼席面要开了,大家快些入席吧。”
苏鸣想等等檀允珩,欲张口说时,被大皇子和徐鸿越下水榭台阶的步伐逼得往后退了退,只好作罢,失落而离。
挨着静湖边坐的陆简昭起身道了句“告辞。”毅然离去。
顿然,水榭阒其无人。
***
汀兰楼如霞明玉映,嵌在溶溶月色中,侍女有条不紊地从楼里撤出。
宴席不曾开始,不少亲王、大臣相继坐下,挪身与旁人谈笑风生。
“大皇子和徐侍郎今日得归,尚书大人可是提前收着消息了?”说话的乃是御史台的苏御史,苏鸣的父亲,苏翁。
黄尚书刚刚坐下,便有大臣凑近来问,他横扫了一眼,极轻哼了一声。
二品尚书和三品御史,坐都坐不到一起的两个官阶,真是难为情了,还移步前来。
“苏御史当真关心我千里迢迢归来的女婿。”
黄尚书是尚书令,是黄知云的父亲,黄昶,自然也是大皇子的岳丈。
苏御史前来,无非是打探为何桐黄郡春汛毁堤一事,妥当如此之快,打了都城官员个措手不及。
席面之上,黄昶称大皇子为女婿不妥,甚至话中冒火,明着而为,是话不对意,埋怨身为御史台的长官,最该关心的应当是舟车劳顿的大皇子,而不是不该探听的话。
曲舞鼓乐,还未开始,黄昶声音不小,引来周遭目光盯看,不过也都是当闲事看,不见多嘴的官员,这话本就无错,岳丈关心女婿身体,再正常不过,占理占据。
论起来,黄昶在殿堂上以女婿称大皇子欠妥,就微不足道。
苏翁寻了旁人的檀木长桌来坐,不着尴尬,回道:“御史大人所言极是,下官上前也为关心大皇子的安危。”
“苏大人不如关心关心苏二公子,像他这样的还是个衙役的少年郎,不多见。”
一道声音冷静若定,顺着门楣而进,几人前后进楼,为首的是刚回都城的大皇子和皇子妃,后头跟着明仪郡主、陆家世子、吏部徐侍郎和北冥公主。
众人起身施礼,纷纷入席。
南允珏瞥了跟在苏御史身后的苏鸣,眸底浅浅浮了一抹愠色。
灯火明莹,芳宴待开。
皇家宴席,皇室长辈尊左而坐,官员依右官职而坐,子女分别落后坐。
檀允珩步履款款,身姿干净素雅,转身落座后,适龄男女的目光都随她一道落在她这儿。
她映在在珠光下的面容温暖明媚,暖玉泛桃,交领上绣着的暮山紫色绒花绚烂出尘,不落一点凡俗,让适龄男子倾眼不挪。
适龄女子看她既庆幸又佩服,都城从不论姿色样貌,敬叹高低。
明仪郡主灿烂鲜亮,学识出身,贵不可言,恰恰如此人儿都入不得昭平侯世子眼里,可见陆世子不是个好归宿。
艳阳里的鲜巧事,各家里的心幸之。
早有百姓言,陆世子连拒了明仪郡主,在司昭府里廉洁严明,丝毫不给郡主留情面,郡主追夫,倒让她们的父亲断了与陆府结亲的念头。
陆世子不愿娶,圣旨强压下来,物极必反之理,人人都知,况且当今圣上是个开明的,亦不愿看怨偶成双。
更佩服明仪郡主光明磊落,追不到又如何呢,喜欢了,追过了,到最后成不成,自己心不悔即可。
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都城贵女大都是羡慕这位郡主的。
少顷,皇上皇后,还有端蕙长公主进来后,芳宴即开。
坐在檀允珩左侧的女子是三公主的女儿南伊忱,举起手中羽杯,敬了檀允珩一杯,端庄自持道:
“阿珩妹妹,喝一个。”南伊忱的声音小到只有她们两个能听到,也不等檀允珩伸手端酒,自顾自地一饮而尽,不曾失落大家风范。
檀允珩性子从不拘着,舅舅给入宴的女儿家皆备的是不醉人的桂花酿,入口香甜,端起羽杯一饮而尽。
“忱姐姐,好雅兴。”檀允珩十分客气道。
先帝有太多太多妃嫔,子女细数不尽,夭折的,长成人的,在夺嫡中身亡的,被流放的,到如今这片天下中,还有六位亲王,四位公主。
她娘,端蕙长公主,年纪并不大,应是六公主,圣上登基,亲妹妹自然为长,三四两位公主,心中不满朝二人施礼问安之人,突而成了二人要行礼问安之人,暗地里较劲不是一日两日了。
明面上一直客客气气,未有锋芒露出,檀允珩跟南伊忱只有宴席上碰到,她是受礼之人,跟行礼之人无需相熟,维的只是公主府的颜面。
身后有不知哪家的女儿家朝她敬酒,她也照饮不误,今晚席面大,亲王公主臣子携家人皆在,大人们在前头论事,不影响后辈在后头轻耳呢喃。
光晕渐深,觥筹交错,有人拿明仪郡主尚未婚配,影响朝纲在宴席上言之凿凿。
说话之人就是苏御史,苏翁。
“明仪郡主,享尊荣无双,亲事迟迟不定,朝堂议论纷纷,恐百姓夜不能寐。”
这是在用百姓做胁,若圣上胆敢不赐婚,政令便不会直通百姓。
檀允珩跟前长桌上的东西一口未动,一晚上茶水,桂花酿饮得倒不少,羽杯轻放时,她舅舅令元帝的视线正好落过来。
她素手抚上自个鬓穴,阖眼摇了摇头,就听见令元帝金口一开。
“珩儿身子不舒服,浅去凤鸳宫稍作歇息。”
檀允珩被侍女扶着出汀兰楼后,她走得缓了些,便听到令元帝身为一个舅舅,维护她的声音。
“照苏爱卿所言,珩儿姻亲都能霍乱朝纲,殃及百姓,各位爱卿的爱女,焉能幸免?”
檀允珩立在拐廊角,扶她出来的侍女是她舅母提前准备的,已经退下,隔着透雕挂落下的随风盈动的竹帘,抬眸看着比前几日圆一些的银月。
碎玉阴影,遮不住她脸颊浮起的暖笑,身后灯火通明的楼里,传来一声泠玉清脆坠地声,玉有回响,余音绕了许久。
风晃开竹帘,照着檀允珩面色淡过的笑意。
她心头一凛,消失在拐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