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白的回应令黄复酥一时失语。
她没觉得无理,只是想不明白,梁青砚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明明是讲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偏偏还要浪费时间写张纸条。
男生真是奇怪的生物。
黄复酥抿了抿唇,不确定道:“你是想……”
“加个微信呗,黄同学。”
她猜对了。
黄复酥松一口气,当着他的面取出手机,对照着纸条上的数字一个一个输入,点下搜索。
“破、忒、头…”
potato?
土豆?
黄复酥歪头,不确定地看向定睛凝着自己的男生。
他轻咳一声,眼底划过一缕不自在,像泥鳅一般难以捕捉,稍纵即逝,“是我。”
在他注视下,黄复酥终于点下好友申请按钮。
下一秒。
聊天界面多出一条记录,弹出消息提醒: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黄复酥又一次歪头,看向梁青砚。
她略微挑眉,似是在询问:可以了吗?
“谢谢。”
干巴又生涩,不像是从梁青砚口中讲出的话。
黄复酥心生疑惑,却也没问。
Q.Q提示音响起,套着粉红豹手机壳的屏幕亮了,是赵遥的催促消息。
黄复酥与赵遥的居住地不在岭北市区内,距离学校有近一小时的车程,故而每次休假日往返,两人都会拼车。
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好了,有事的话可以在微信联系,我先走了。”
-
回家前,黄复酥没有提前给父母发消息,毕竟国庆节学生会放假,似乎是一个常识性问题。
出租车在路上堵了二十分钟,停在指定地点,已是下午两点多。
黄复酥揉了揉瘪下去的肚子,看一眼路边快餐店门口的阿姨,最终选择抬脚迈进巷子里。
走过弯弯绕绕的小路,尽头出现一片稍显破旧的筒子楼,由低矮的墙壁围起。
大门口蹲着两尊磕碰掉皮的石狮子,顶部金属杆搭建焊接而成的拱形门上,是经年雨水冲刷后已经褪色的红色招牌——幸福小区。
光看名字,就能推测出其年代久远。
黄复酥拉着行李箱,往里走,路过门卫室,向年老的保安打招呼:“王爷爷下午好。”
“诶,酥丫头回来了!是要休国庆假的吧?”王大爷推了推老花镜,“哎呀呀,你看看这学习好就是不一样,我孙子能有你一半懂事,我就烧高香了!”
黄复酥没接他的话茬,只腼腆的地笑了一下:“行李有些多,我先回家了。”
“好好,快去。”
邻里街坊间总会传些闲言碎语,大到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好学校,谁家又添了新成员,小到谁家的女儿是个不爱说话闷葫芦,可能有精神病。
善意或恶意,谁也想不到。
黄复酥对这些闲言碎语早已习以为常。她知道,生活在这里,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她不打算理会,却也不想让这些无根据的闲话影响自己的心情。
一路走到单元楼下,脸都要笑僵了,喉咙也紧绷发干。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放松自己因长时间保持微笑和不断交谈而紧绷的面部肌肉。
黄复酥家位于五楼,老旧单元楼没有电梯,她只能拎着沉重的行李箱提手,磨磨蹭蹭一点点挪上去。
昏暗楼道内,声控灯似乎也有些疲惫不肯好好工作,只在她大声咳嗽和奋力跺脚后才勉强亮起。
每上一层楼,黄复酥都得重复这样的动作,散发着枯黄光芒的瓦斯灯泡滋滋响,随着她的步伐层层亮起,数十秒后层层熄灭。
这样的动静委实有些聒噪,黄复酥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有邻居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提着行李箱,尽量不让它撞到楼梯的扶手或墙壁。行李箱的轮子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面上滚动,发出沉闷的响声,伴随着她的呼吸声,糅合一起回荡在楼道里。
抵达五楼时,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黄复酥没有在意,抬手叩响厚重的防盗门。
意料之内无人应答,她认命般叹息,随即熟练脱下书包,从内侧隔层里摸出一串钥匙。
当初黄春来贪图顶楼的面积,主动提出要五楼的房子,却没考虑到太阳暴晒后,室内温度节节攀升,又热又闷根本住不了人。
每年初夏到初秋,除了极端特大暴雨天气,只要家里有人,室内的空调多半需要开着。
这小便宜贪的,不知是赚还是亏。
黄复酥没在意这些经年累月早已习惯的小瑕疵,她把行李箱拖进房间,又将勒得肩膀生疼的书包解下,去往厨房觅食。
母亲宋知秋对一家三口的饭量掌握得极好,冰箱里一点剩饭没有。
无奈之下,她拿了一包方便面,把酱汁包与蔬菜包挑出,只打开干粉包倒入袋子里。
自儿时便独自一人在家无拘无束,黄复酥不愿意开火做饭,经常选择这样的便捷方法。
嚼完一包自制干脆面,黄复酥简单休息十分钟,洗澡换衣服后回到卧室补觉。
自那日校外烧烤摊的事情发生,她内心忐忑整夜辗转反侧,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合过眼。
还有今日搭乘出租车晕车带来的眩晕感,如今实在抵抗不了不断打架的眼皮。
几乎在后脑勺触碰到枕头的瞬间,黄复酥失去所有意识。
再睁眼,世界一片漆黑。
床边放置的木椅上,风扇的旋钮调到最大档,不停摇头左右摆动,在转到正对头部的位置时,屡屡拨弄发丝拂过面庞。
黄复酥终于知道,扰人清梦的罪魁祸首是什么东西了。
她拉起夏凉被盖过发际线,没有光亮也并不急于起身,给足眼睛缓冲适应的时间。
睡觉之前,手机放在书桌上充电。
看不到如今几时几刻,她只清楚地知道当下的自己无比惬意,无比舒适。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地板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邻居颠勺的碰撞声与饭菜香气一起穿过推开的玻璃窗与落满灰尘的纱网,不留余力钻入鼻腔耳道。
肚子咕噜咕噜发出几声嚎叫,她终于下定决心起床。
黄复酥从床上爬起来,趿拉上拖鞋,走向窗边。她轻轻地拉开窗帘,让月光和夜色流淌地更加彻底。
夜晚的微风带着一丝凉意,轻轻拂过脸颊,她深吸一口气,感受到了久违的清爽。
拉开房门,客厅与厨房的灯都亮着,室内却空无一人。
黄复酥心生疑惑,正准备回房间拿手机给宋知秋打电话,就听见一阵窸窣响动。
有人正在从一大串钥匙里找出正确的那一枚。
她心下一动,几步上前将门把手压下去,推开。
“呀,你醒了。”
没有惊喜与讶异,是很平静的声线,携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疲惫与倦怠。
可他们的唇角,分明还挂着尚未褪去的深刻笑意。
这是一种违和、普通却很常见的待人方法。
黄复酥没来得及发散思维,就听见黄春来的吩咐:“酥酥睡醒就不用锁了,省得爬上爬下来回开关门,麻烦。”
“要去楼下做什么?”黄复酥下意识地问。
中年夫妻两人手里各抱起一个砖红色的花盆,脚步匆匆:“我们把家里养的花花草草搬到楼下邓阿姨家。”
“为什么?”
黄春来有些不耐烦了,声音也颇显暴躁,以一副发号施令的口吻:“别问那么多,等我处理好这些东西再说,你在门这里等着。”
夫妻两人来来回回跑了四五趟,才把家里大大小小的花盆挪移干净。
两人洗完手,终于有时间坐在沙发上歇脚。
厨房烧水壶嗡嗡响着,“咔哒”一声,是水开按钮弹回了原位。
黄复酥小步走过去,把烧开的热水倒入客厅茶几的瓷水壶里。
做完这一切,她亦步亦趋挪到距离二人最远的沙发前坐下。
想好的腹稿被黄春来一句话打乱,他叼着一根烟摇晃蒲扇:“今天怎么突然回来了?”
小区保安室的大爷都准确清楚地讲出原因,他们还需要再问一遍。
这种不放在心上的态度早已无法刺痛黄复酥,她挤出一个生硬的微笑,耷拉着脑袋温声解释:“国庆节,学校放七天假。”
“七天?那你得自己在家待五天呀!”黄春来弹一下烟灰,整张脸隐没在缭绕刺鼻的云雾中。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很奇怪,两只眼睛大小不一呈三角状,半侧着身斜睨她。
黄复酥黑漆漆的眼睫抖一下,目光落在茶几那个底部浸水,表面漂浮一层黄褐色油脂的烟灰缸上。像是有某种东西在喉口作祟,以一种不吐不罢休的姿态,上窜下跳地折腾着她。
黄复酥咬了下唇,将视线移开。她下意识寻找往日常看的桔子树,这个时节,它应当挂满了表面泛光的青绿色小桔子。
可是现在,那里空荡荡再无一物。
“你们要去哪里?”
她的嗓音有些颤抖,还有一丝刻意掩盖仍旧显露痕迹的哽咽。
黄春来掐灭夹在指尖的汗烟,略显兴奋:“云贵一带,原本想着等收拾完行李给你打通电话的。”
“你是不知道,那边的气候很好,夏天不热冬天不冷,很适合养老,我跟你妈打算过去看看。知道云南贵州在哪个方位吗?哎,忘了你当初选的理科。不过你的地理知识太薄弱了,我当初……”
他恍若没注意到黄复酥的异样,又或许是刻意忽略,如同过去每次离家前一样。
黄复酥神情呆滞,一时间无法从巨大的冲击中走出来。手放在上衣的口袋里,她的指腹下是那枚金牌上凸起的花纹,正一遍一遍划磨她的指节。
又或许,在切割她的心脏。
巨大的无力感笼罩而来,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名为哀默的情绪里。
宛若在这瞬间失去全部的力气,她很想歇斯底里地质问,却又不知从何谈起。
难道因为她习惯了接受,便要被人一次次通知即将远离吗?
难倒因为她的年纪小,就该不商量吗?
她和他们不是一家人吗?
黄复酥张了张嘴,还是将那句埋在心底许久的话讲了出来:“是因为黄思华吗?”
“他是你哥哥!”黄春来厉声打断她的不礼貌,即便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句反抗。
黄复酥自顾自继续说:“因为他说想要在那边发展,你们就要一起过去帮他对吗?”
“等我们安顿下来,会把你也接过去。”宋知秋适时插话,“你这孩子不要死心眼。”
黄复酥将指尖死死压入手心里,疼痛经神经传递给大脑,拨开混沌。她又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黄思华想要在贵州发展,你们就要一起过去帮他,对吗?”
“是!”黄春来拔高声调抛出一个字,语调带着几分气急败坏,“我们又不是不回来了,又不是不给你钱,你至于这样无理取闹吗?家长做的这一切还不是为了你们以后的发展?”
一连串的诘问反驳反倒令黄复酥觉得放松,这才是真正的黄春来。
一个酷爱喝酒,一点就炸,偶尔掀桌子摔碗家暴的中年男人。
而那个能把脾气憋在心里,装出一副老实憨厚模样的男人,不过是面对外人的假象与伪装。
此刻男人的暴躁和权威被挑战后的气急败坏,都无法造成她情绪的波澜涟漪。
她只将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于母亲,妄想从那双日渐浑浊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在意与真心。
可惜她失败了。
黄复酥忽然觉得很累。
她的不解与挣扎在他们看来就是一场孩童自认没有得到偏爱的无理取闹,但她只是想要一个清晰的答案。
她只是想要一个公平。
一滴滚烫的泪坠落,滴在手背上。
那一小片皮肤仿佛被这微不足道的热度灼伤了,发疼又发痒。
黄春来大手一挥,摆出一副不与小孩子计较的高姿态,恍若恩施玉露的施舍一般,“今天一楼的老李约我喝酒,说是给咱们一家践行,等会儿一起下去,别空着手。”
宋知秋揉捏着酸痛的腰背肩膀站起来,准备去储物间翻找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品。转身前,她用余光瞥一眼向来乖巧的女儿,愈发觉得烦躁,仿佛在埋怨她为什么突然如此不懂得体谅。
明明知道父母在外劳碌一天,她还要在家里耍小脾气。
“我不去!”黄复酥耸了耸鼻尖,用沙哑的嗓音说,“假期作业很多,我没时间。”
她说完,没管身后两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谴责目光,径直推开房门,再度落锁。
世界又一次短暂安静,而后是黄春来摔摔打打的声音,中间夹杂宋知秋一半煽风点火的数落,一半柔声细语的宽慰。
旁人作何感想,黄复酥已无暇理会。
她将自己整个人扔到硬挺的床板上,把脸埋在薄薄的夏凉被里。
出门前风扇已经关了,这短暂的一小时屋内空气流通不畅,压抑又闷热。
听到那道属于防盗门关闭的厚重声响,黄复酥将自己从被褥间拔出来。
思来想去,等大脑逐渐清晰,她觉得没必要委屈自己。
头顶的粉色胖猪存钱罐里,有奶奶程萍在新年时分偷偷塞进口袋里的压岁钱。
想当初,小老太太悄悄摸摸让她不要声张,只说这钱可能会给她帮大忙。
如今果然。
换好外出所穿的衣服,黄复酥捏起钥匙,又踱步到书桌前,将手机充电线拔下,把发烫的机身扔进口袋里。
一切准备就绪,她光明正大地下楼。
在临近一楼的位置,故意弄出许多不同往日的动静。
黄春来与宋知秋极爱面子,必定会按照她方才的推辞解释。倘若那一大群人在此时瞧见她下楼的身影,脸上的表情必定很有趣。
只可惜,李叔叔一家似乎把践行宴安排在餐馆里。无论她怎样提起耳朵细细分辨,都无法捕捉到任何熟悉的声线。
黄复酥不再关注这些无关紧要的消息,给他们添堵的计划不成便罢了,她下楼的主要目的是为自己寻找欢乐。
甫一下楼,大街小巷小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如同多重奏的音乐一般交错有致。
饥肠辘辘的感觉在饿过头后消失不见,黄复酥看到往日最爱的车轮饼,生不出半分食欲。
黄复酥漫无目的的寻找着,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说不清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回头望望过去的十数年,她未免太随波逐流了。
一整条小吃街从南走到北,又折返回来再走一遍,她还是没能找到想买的东西。
胃腹乍然传出一阵痉挛,接踵而来的是细密的疼。这种感觉恍若有人拿了一根根又细又长的银针,隔着肚皮不断刺入拨动。
黄复酥不得不停下脚步,按压胃腔后扶着桥墩准备半蹲下来。
“别坐这里,去那边的奶茶店。”
在她即将跌坐在脏乱不堪的草地时,有一双大手,蓦然出现眼前。
与之同时凸显存在感的,还有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柚子香。
“梁青砚?!你怎么在这里。”
黄复酥又惊又喜,在观察四周的环境后,又觉得脸烫羞愤。
两人的每次相遇,她仿佛都深陷在狼狈的境遇里。
少年没有接话,动作自然而体贴。
他托扶着她的手臂,陪她一步步走进光亮里。
“我正好在这里散步,注意到你心情不太好没打算上前叨扰,却又在即将离开前发现某个小可怜似乎想找个阴暗潮湿的地方,把自己埋起来,不得不出手相助了。”
梁青砚的声音很平,带着一丝关切,又为活跃气氛,调动她的情绪,选择了一些不符合本人周身气场的话,造就了两种截然不同氛围对撞的违和感。
黄复酥嗤笑一声,因牵扯到胃腹不由皱眉,又执拗地维持着唇边的弧度:“我又不是蘑菇,为什么要把自己埋起来?”
梁青砚笑笑没说话。
他给黄复酥点了一杯热牛奶,守在柜台等餐,第一时间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递到她面前。
“谢谢。”
“和家人吵架了?”梁青砚状若无意地试探。
黄复酥不需多言,胡乱点头敷衍过去:“算吧。”
即便对方曾经帮助过她许多次,至少现在,她还无法做到百分之百地信任他。
这种将所有结痂伤痕掀开,把伤口暴露在人前的行为无异于一场惊天豪赌。
在没有十足把握前,她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那种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梁青砚自然理解她的想法,没有不识趣的追问。他只是安静坐在对面,一条胳膊曲折将下颌托起:“让我猜猜,胃痛是因为没有好好吃饭吧?”
“梁青砚。”黄复酥用吸管喝了一口温热的牛奶,感受液体滑入喉口流向四肢百骸,带来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舒服,不多却抚平今日受到的一半委屈,“我请你吃车轮饼吧。”
她端着纸杯起身,毫不避讳的拉过他的胳膊,再顺着衣料纹理下滑,牵住他潮热的掌心,而后朝那个熟记于心的位置奔跑。
“慢点,特别是吃过东西以后,跑步容易得阑尾炎。”
“梁青砚,你有妹妹吗?”
她遽然停下脚步,没头没尾问了这句话。
梁青砚不明所以,他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为什么会如此啰啰嗦嗦、婆婆妈妈。”
“……”
遥远看到车轮饼的摊位,红色招牌下围了一群人,梁青砚因此有了借口:“人多空气不流通,不利于病情恢复,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排队。”
怕黄复酥拒绝,他又说:“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吃亏的,等下回家就写在你给的那张小纸条上,下次有机会一起补。”
她一向不喜欢排队,有人愿意帮忙,黄复酥顺势应下。
男生小跑着走远,黄复酥本以为自己会将注意力放在其他好玩的地方,譬如旁边那家套圈店。
若直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和陪他一起排队有什么区别。
只是,这一天黄复酥没能鼓起勇气,向一个刚刚建立起信任的人倾诉悲伤。
她只是做了一件自认为难得勇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