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在此时砸过来,无异于晴天霹雳,用一句“屋漏偏逢连夜雨”形容,也不为过。
黄复酥停下动作,侧身看向扔下重磅炸弹后一言不发的男生。
傍晚起了风,将前一天晚上雨水打落的国槐细小枝叶卷起,不留余力撞上窗扇玻璃,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知是不是错觉,黄复酥竟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捕捉到一丝迟疑与懊丧。他收起往日气定神闲的散漫,缓缓绷直身体,宛若被人责备罚站一般矗立在墙根处。
饱含探寻意味的视线齐刷刷落在身上,于梁青砚而言,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更改的退路了。
他清了清嗓子,语速放的很慢:“我写抽签序号的规则,是数字相同的两人坐一起。”
黄复酥看一眼恍然大悟后,和赵观棋抱在一起的祁斐然,又看一眼拿到单人宝座的李惊鸿,最终将问询目光投向剩下面面相觑的两人。
袁野和高宇迪异口同声:“不是我,我拿到的纸条上写着‘3’。”
所以,她的同桌是……
视线上移,黄复酥对上梁青砚稍显回避的眼神。
难道他也是不情愿的吗?
事已至此,他们没有退缩的理由和借口。
新组成对的同桌二人组在忙着沟通感情,黄复酥思来想去,决定暂时放弃找米思寒解释保证。她不动声色环视一圈,一边打量着周围的动静,确保无人注意自己的动作,一边挪动脚尖往“罚站”的组长身边靠。
老实说,黄复酥没有安慰异性的经验,她只能依葫芦画瓢,把哄米思寒的套路运用在梁青砚的身上。
“梁…同学,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打扰你学习的。嗯…我们一起努力,克服困难,把这两周捱过去,到时候你就可以换新同桌了。”黄复酥一面想一面说,又觉得自己这套说辞太过生硬,绞尽脑汁却想不出更多令人宽心的词汇,只好作罢。
得不到回应是黄复酥最习以为常的事情,无意之间,她好像又搞砸了一件事。
绷紧的薄唇与低垂的睫羽令失落情绪具象化,梁青砚喉结上下滚动一次,盯着黄复酥看了数秒,没说出半个字。
对梁青砚来说,事态走向超出预期的情况鲜少发生。准备好的所有腹稿,在亲眼目睹黄复酥情绪明显转变的顷刻间,化为一团废料。
而他,似乎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乐观豁达,能坦然接受期待以外的结果。
教室内的喧嚣,教室外的欢笑,通通不属于黄复酥与梁青砚。他们像是生长在玻璃罩内的含羞草,所有正面情绪都被当作会打扰的外界刺激。
只有那部分由彼此传递出来的懊恼和沮丧,缓慢编织成一张浓稠蛛网,密不透风笼罩在他们身上。
黄复酥死死盯住脚下的碎石花纹地板,亟待班长将前门打开,把可以搬课桌进教室的消息带来。
至少,能让她从这种喘不过气来的压抑氛围里短暂抽离。
就在上帝聆听到黄复酥的祈盼,即将有所动作的前一瞬,那只维持摊开动作两三分钟的手掌,又出现在她眼前。
这一次,掌心之中没有令她焦虑的罪魁祸首,只躺着一片薄薄的,裹覆翠绿包装纸的口香糖。
浓郁薄荷味钻入鼻翼,拨开混乱大脑中层层掩叠的乌云,带去一丝难得的清明。
黄复酥没有依循下意识想要抬臂,捏起口香糖的念头,她侧过脸看向静静注视着自己的男生,缓缓放松唇角,任由其漾出显眼弧度。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是朝着相同方向迈出第一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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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习开始前,一班踩着点将换桌事宜进行完。
收假后的第一节自习课本就躁动不安,周围出现新面孔更是带来前所未有的新鲜刺激,教室内久久未能安静下去。
类似情况时有发生,江庭松早有预估。他特意在铃声响起的一分钟后走出办公室,拿着保温杯与备课用的教案本,悠悠然踱步过来。
厚重金属门上有一块长条状的方形玻璃,透过它,可以轻而易举掌握教室内绝大多数同学的活动状态。
江庭松悄无声息守在门外观察半分钟,等待学生放松警惕,腕骨施力,将后门推开。
合页的生涩响声没那么明显,只有距门口较近的位置听到动静,识时务地闭上嘴巴。
江庭松又等了半分钟,骤然开口:“只是换个座位,有些同学就兴奋得找不着北了。前天的数学试卷都学会了吗,第二节晚自习下课,数学科代表把错题本收上来,我要挨个检查,谁没写完,就到最后一排跟我同桌。”
室内霎时安静,落针可闻。
黄复酥写下“和好情书”最后一个标点符号,动作快狠准地将这页纸撕下折叠整齐,又用订书机将口封住,在最上方写米思寒的名字,还画了一个大大的抽象笑脸。
班主任的碎碎念在耳边流过,黄复酥有条不紊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
直至听见江庭松提到数学试卷,才蓦然滞住。
她怎么把如此重要的事遗忘了呢?
黄复酥取出夹在书立间的试卷袋,翻找出一模一样的两张,慢吞吞用余光瞥一眼江庭松的位置。
不确定梁青砚有没有将试题整理到错题本上,眼下班主任刚发完一通火,黄复酥委实不敢顶风作案。
她将属于梁青砚的数学试卷放在左手边,而后在草稿本上写下一行字,趁江庭松俯身收拾座位的刹那,放在身旁男生的桌面上。
两人坐在倒数第二排,有前者之鉴可供参考,在摆放课桌前,梁青砚试探性询问:“要不你坐里边?”
黄复酥自然求之不得,她一向不喜靠近过道的位置,容易被讲课过程中不断游走的老师注意到,太没安全感了。
梁青砚主动提议,她没虚以委蛇地推拒,大大方方应承:“谢谢你把靠墙位置让出来哦,我…我帮你搬东西吧。”
最终,黄复酥只来得及搬了两把椅子。
梁青砚沉溺于眼前的竞赛级物理试题,没有注意到黄复酥的小动作。他大概只当她是不小心,才让草稿本过了界。
黄复酥轻压草稿本的一角,将其往左推,触碰到男生裸露在外的胳膊。她当然没敢明目张胆这样做,另只手将试卷查阅一遍,打算帮梁青砚翻到需要摘抄题干的一页。
这一眼,只能看到白与黑的界限分明,没有红笔标注订正的痕迹。
黄复酥动作一顿,茫然抬头看向身侧。
递回眼前的草稿纸上,多了一行力透纸背的字迹:我没有错题,不需要整理。
狂妄的大放厥词。
发生在梁青砚身上,还挺合理。
“他真这么说的?!”米思寒和黄复酥并排坐着,在用热水泡脚。她早已被那封递到跟前的“情书”哄好,此时正亲昵地将脑袋靠在黄复酥的肩膀上,向她打探学霸的一举一动。
黄复酥面露无奈,把方才因震惊猛拍她大腿的手拎起来拿开:“准确来说,是这样写的。”
更为罕见的消息吸引了注意力,米思寒没在意黄复酥挪开自己胳膊的小事。她抬头望向吊灯在天花板投射的阴影,又一次替好友深度剖析:“我还是觉得他这个人目的不纯,不像个好人。”
黄复酥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随口说:“下午还在夸人家热心肠,晚上就提醒我要小心,这不好吧?”
“军师可不是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的,况且我已经承诺过请他俩喝可乐了。”米思寒扁扁嘴,怕这样的描述表达不出真实想法,让她误会自己在开玩笑,“大不了下次他们去超市采购,我跟在后边当苦力。”
“好了,赶快收拾床铺,等会熄灯再闹出动静,宿管阿姨又要敲门了。”
黄复酥向来是行动派,倒掉盆里的水,又快速刷牙洗脸,换好睡衣,随即开始整理明天要穿的衣服。
周一早自习会有一半时间被升旗仪式占据,她还在脑海里盘算着如何合理分配早读计划,一低头发现铺平的秋季校服外套里掉出一张纸条。
起初黄复酥没觉得意外,只当这是傍晚抽签用的编号纸,被她随手塞了进来。
一切准备妥当,黄复酥铺好被褥爬上床,预备将纸条夹在日记本里,等下周末有时间拿出来做手帐,以此记录一次跌宕起伏、状况百出的换桌之旅。
她把枕头竖起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上去,才将纸条随意展开。
一指节宽的窄条上,不是黄复酥猜想的数字“1”,反而写了一句话。
「没有不情愿。正相反,能和你做同桌,我真的很开心。」
原来他读懂了她那时的未言之语。
黄复酥无法想象梁青砚是以何种心情写下这行字的。
回忆起最后一节自习课上,坐在身旁的少年频繁将装订整齐的草稿本撕下,她还以为是演算不出想要的结果。
指腹抚摸过纸条背面凸起的痕迹,黄复酥深吸口气,在睡觉提示铃响起时,将它夹在日记本的扉页。
或许正是因为有些话难以当面表述,仓颉才会创造出文字。
至少在黄复酥这里,没有什么比一纸简短的书信更具纪念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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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第三节,是岭北一中的特色课程——体健课,素来被无数莘莘学子冠以最折磨人的课程。
甚至学校社团每年纳新来教室做宣传,都要趁着各班班主任不在,悄咪咪补充一句“有活动需要排练的时候,可以躲掉体健课哦”。
班主任是男性,处于青春期的女学生对正常的生理现象羞于启齿,很少有人能直白地讲出理由要求请假。
偏偏江庭松是个会在生活上关心学生,但有些神经大条的人。他能注意到眼神躲闪不断靠近的少女,却无法从那支支吾吾的形容里,理解到准确的含义。
“还能坚持吗?”
明天有市教育局的领导前来视察,教导主任在今日班主任早会上强调,会在今天进行一次体健课演练,各班人员务必到齐。
江庭松没在第一时间松口,顺着米思寒的视线,看向站在不远处听候发落的女生。
打量审视的目光逡巡,黄复酥深觉如芒在背,一心只想赶快逃离窘迫现场。她胡乱点了点头,小声说:“应该…还可以。”
手机铃声适时响起,江庭松没进一步追问,忙将教案与教学工具抱在怀里,急匆匆要赶往会议室:“那就先一起过去,如果实在有不舒服的地方,你再出列回来。”
望着江庭松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黄复酥瘪瘪嘴,装鸵鸟似的往米思寒身后挪,期待她能口下留情。
米思寒的确有些恨铁不成钢,她明明已经帮她把基调定好了,黄复酥怎么还能被班主任算不上游说的说辞带偏呢?
但她并没有感觉受到了背叛,也没有任何努力功亏一篑的怨言。她只是更加深刻地明白,或许自己并不是那个真正能将黄复酥带出困扰阴影的人。
四十分钟的体健课,大半时间是站在太阳底下听教导主任训话指挥。
总有班级方阵在跑到主席台前时自乱阵脚,惊呼此起彼伏,在砖红色的塑胶跑道上留下几只洁白运动鞋。
黄复酥本就状态不好,小腹传来的胀痛难以忍受,更遑论头顶的太阳不留余力播撒炽热光辉,晒得人晕头转向。
她几乎快要跌坐到地上了。
“哎,别硬撑着,我跟松哥讲一声。”米思寒时刻用余光注意着黄复酥的状态,瞥见她那张小脸苍白到毫无血色,她当即踮起脚尖搜寻江庭松的身影,“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每次都是关键时刻找不到人影!”
“别,快结束了,我还能再忍一忍。”话说的断断续续,黄复酥早已维持不住挺直身板的标准站姿。她将双手扣在腰侧,指腹用力下压小腹,半阖着眼不住蹙眉。
她一直都是这种能忍则忍的性格,倒不是天生的脾气好。
曾经的懵懂时期,黄复酥也是那种不肯让自己受一点委屈的小霸王。因为无知,衍生出一种我即世界中心的错觉。
随着年岁长大,她渐渐明白,不是每个人都有追逐本性的资本。
没有人为她出头,逞能的后果就是被欺负,被造谣,被孤立,被责骂。
于是她开始改变,总是下意识将事情想得很坏,提前规避风险,仿佛是在欺骗自己,只要没脱离预期,就有理由独自坚强。
她也习惯了将所有错处归结到自己身上,就像现在,黄复酥想当然地将教导主任在主席台长篇大论的原因,理解成对方注意到她那不标准的动作,故而开始指桑骂槐。
思想像是过滤器,将所有负面情绪留存储藏在脑海里。
不能多余连累别人。
想到这,黄复酥松开一只手扯了下米思寒的衣角,“快站好吧,我现在觉得好多了。”
米思寒不相信她的说辞,却也无计可施,只能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确保她没有大问题。
“松哥,我脚疼,得去医务室找校医接受治疗。”
一道不该出现此地的熟悉嗓音落入耳里,黄复酥满腹狐疑,扭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身后的少年。
男生身穿整套湖蓝秋季校服,银白锁头一丝不苟拉到衣领翻折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经历过五圈匀速慢跑的人。
眼睑低垂,他看过来的眼神依旧温和,带着一闪而过的狡黠笑意,朝她眨了眨眼睛。
那一声呼喊报告拿捏得相当精准,不大不小足够守在人造绿茵草坪上的江庭松听到,也理所应当吸引到其他学生的注意力。
江庭松向所属班级的班主任露出个不好意思的尬笑,循着声音来到队伍的末尾。
“梁青砚?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体健课的班级方阵按照身高排序,梁青砚逼近一米九的个子自然得在第一排充当门面。
梁青砚眉梢微挑:“项昭懿把我鞋踩掉了,我光着脚在跑道上走了大半圈,被石子硌到,现在很疼。可能是流血了吧,我想去医务室看看。”
找借口也得考虑合理性吧!
江庭松怒目嗔视:“他没事踩你鞋干嘛?”
“不知道。”男生语气听上去有些混不吝,“可能……嫉妒我营养跟得上,能站在他前边吧。”
不咸不淡一句玩笑话,从梁青砚口中讲出来,又引起不少轰动。
不止本班学生频频回头,甚至隔壁班也有不少女生搭着前一个人的肩膀,踮脚张望。
江庭松低头瞧一眼梁青砚稳稳当当的站姿,佯怒,大手一挥就要走:“行了!脚疼?我看你好得很呢。”
“松哥,是真的疼,要不我把球鞋和袜子脱下来,给您看看?”梁青砚神态散漫,“您要是实在信不过,让新同桌陪我一起去?”
被点到名的黄复酥“啊”了一声,下意识转身看向相对而立的两人。
旁边隔壁班的班主任打趣道:“江老师,还是让他去医务室看看吧,不然咱们这些学生也不放心呀。”
注意到黄复酥的脸色不好,江庭松很快联想到体健课前的请假,顺势应下,“照顾好同学,早去早回,不要给我整幺蛾子。”
梁青砚背脊挺拔,板正规矩。他微微颔首:“老师,请放心,我们一定开开心心去,平平安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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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离方阵很长一段距离,黄复酥扭头,反复确认过没有人能看到他们的行踪,犹犹豫豫道:“可以收起神通了,梁同学。”
一瘸一拐的男生有过半分钟怔愣,随后缓缓将曲起细微角度的膝盖绷直,同手同脚往前走了两步:“……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的。”
“不只是我,江老师也知道,你很清楚。”黄复酥没有丝毫遮掩的意思,直接点明梁青砚在众目睽睽之下装病逃课,还得到了江庭松的默许。
离开操场毕竟用的是陪梁青砚看病的借口,男生一条胳膊乍看去结结实实搭上她的肩膀,实际只有当事人知道根本没用多少力度,虚托而已。
梁青砚收回手臂,停下脚步整理没有一丝褶皱的衣袖,好整以暇垂眸望向她:“那你应该也知道我为什么要逃课吧?”
知道她脸皮薄,经不住逗,他没有等待黄复酥的回答,朝右手边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走吧,我们尽量赶在上课前回来。”
男生腿长,肩膀阔,平时迈出一步顶她两步。眼下能亦步亦趋跟在对方身后,黄复酥自然能猜到是梁青砚有意放缓了速度。
“去哪里?”黄复酥抬手指向相反方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医务室在那边吧?”
他们现在去的方向,是学校大门所在的位置。
闻言,梁青砚嗤笑一声,耐心解释:“咱们学校那医务室,可信度太低。感冒咳嗽发烧,开的药都是连花清瘟。”
怕黄复酥不信,他又举例:“上次项昭懿吃坏东西肚子疼,愣是误诊为阑尾炎,差点被拖去医院痛失阑尾。”
黄复酥被他这番声情并茂的描述逗笑,牵动酸胀的小腹抽痛,令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行不行?”没等黄复酥点头或是摇头,他先往前跨出一步,利落转身,在她身前蹲下,“我背你吧,能快一点,节省时间。”
“不用不用。”黄复酥连连摆手,“你刚刚不是承认自己的脚没问题了吗?要不,我们先回教室吧。”
“那你的病呢?”
“我,我休息一下就能好。”黄复酥低下头,无措地捏着衣角。
梁青砚要被她这种不爱惜自己身体的态度气笑了:“如果真的休息一下就能好,你会在桌子上趴两节课?”
“我……”
“不就是痛经么。找医生对症下药,好好调理,能缓解很多,为什么要拖着呢?”少年将嗓音压的很低,语气却普通,像是在诉说一件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事,没有给予过多注意,也没刻意轻视。
不知怎的,黄复酥在此刻竟有些想要落泪的冲动,鼻腔忽地泛起一阵酸意。
没有无所不用其极地寻找理由,把她过去十数年光阴里做过的所有错事悉数罗列,以此开启长达几分钟,几小时,甚至几天的数落。
他只是平静地告诉她应该怎么做,简单的语句好似有些巨大的魔力,让她不由自主想要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