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真的会救我爷爷吗?”
“我从不骗人。”
小孩昂头望着姜映梨,犹豫半晌,咬牙点头,终于松开了手。
直觉告诉他,这个姐姐并没有说假话。
原屠伸手想去夺,被姜映梨眼疾手快拦住,他不悦:“你想怎么样?”
要不是看到高七都替她打下手,他可没这么好声好气:“姑娘,这药是何家的,你要是拦着不还,回头何家定要发难。”
这是拿何家压人。
姜映梨嗤笑:“何家知道你狐假虎威吗?”
“你——”
原屠涨红脸。
“他偷药固然有错,你也并非全然无责。”
“你,你胡说!”
“呵。一个孩子连柜台高都没有,你们要真不曾懈怠懒散,他如何能顺利跑到这里?”
原屠无法辩解,焦灼挠头,怒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追个孩子又打又揍,现在不叫你赔偿汤药费都是轻的,好歹跟孩子道个歉。”姜映梨指着脸都被踢肿的孩子。
原屠气急,高七皱眉摇头,“原屠,你的确也有错。”
他也不想想,药包在姜映梨手里,不过是低头,事情就揭过。
他哪里闹得过姜姑娘!
原屠身体一僵,咬住腮肉,低头对着瑟缩着头的孩子恶狠狠道:“对不起。行了吧?还我。”
拿过两贴药包,见毫无破损,他连高七都懒得理会,直接转身快步离去。
高七低声劝道:“姜姑娘,您别跟个粗人一般见识。他就那狗脾气!”
姜映梨蹙眉,没有多言,转身,目光落在躲在自己身后的小孩子脸上。
方才没仔细看,如今才发现他有一双很明亮有神的眼眸,因为太瘦,愈发显得脸小眼大。
冻得绯红的脸上是交错的青紫伤痕,叠着厚厚补丁的棉袍又破又不合身,从补丁破洞里飘出的芦花絮悠悠然飘出来,仿似飘摇的小雪花,落在他挺翘的鼻尖。
他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姜映梨却笑不出来,她蹲下了身,取出手绢给他擦脸。
“身上有没有哪里疼?”
小孩子后退贴在墙边,见她的手停在半空中,怕被误会,吸了吸鼻涕,嗫嚅解释:“我,我脏……”
是怕被她嫌弃,怕弄脏手绢。
姜映梨刚要说话,身侧骤然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修长的指尖捏着一张绀色的手帕,帕子尾端绣着一只圆头圆脑,蹲在枝头的鸟,活灵活现的展翅。
沈隽意用帕子随意在小孩子脸上抹了把,面色平静:“那就自己擦干净。”
小孩子怔怔然接过,闻到了手帕上淡淡的墨香,一时有些舍不得用。
可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定然很狼狈,埋头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脏污,看着被弄脏的手帕,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手帕……”
“你拿着用。”
沈隽意并不在意。
手帕本就是他娘用做衣服剩下的料子绣的,家中还有不少可更换的。
他垂眸打量着小孩子:“有哪里受伤吗?”
小孩子摇头,又像是想起什么,鼓起勇气问道:“……我爷爷……”
“等下陪你去。现在我们先把东西送回去。”姜映梨安抚道:“你要是不放心,就跟着我们一起。”
然后一行人走在前面,小孩子缩着脖子紧随其后。
待到了院子,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姜青檀和郁齐光刚搬完最后一轮东西,连他那张睡觉的小床都拆了搬来,现在正在艰难拼接中。
见到他们回来,姜青檀第一个跳起来,帮忙从姜映梨手里提东西。
觑见她身后的小尾巴,他好奇探头:“这是谁家小孩啊?怎么跟到咱们家来了?”
小孩子偷偷往旁边躲了躲。
姜映梨拍了拍他的胳膊,“就你话多。拿点吃食去问隔壁借点热水来!”
说完,她扭头拉住小孩的胳膊,因着上面布满油润污渍,第一下都差点脱开手。
姜映梨:“……”
这是多久没洗过!?
面上和风细雨道:“门口当风,进来站着等!”
小孩子无所适从地偷偷打量着众人,院子很大很宽敞,是他住的地方两倍大,而且也很整洁干净。
他眼底掠过欣羡。
等他长大,总有一天,也要让爷爷住上这样漂亮的房子。
郁齐光见他们回来,把手里的床腿一丢,嚎道:“阿隽,你可算回来了。你快来瞧瞧,这床腿怎么就装不好?一装就散了。”
沈隽意走过去看了两眼,指了指一根中间木头,“先装这个。”
高七也凑过去,笑道:“沈公子说得对,不先装这个,床架容易散,床腿不稳当。想不到沈公子竟还懂这些工匠的活计,这个我常弄,我来吧!”
郁齐光求之不得,连忙让出位置,“那就麻烦你了。”
姜青檀很快借了一盆热水回来,姜映梨倒了一半热水,用井水兑成温水后,就将小孩拉进厨房。
她指了指水盆道,“先把脸和手洗干净。”
小孩子一怔,别扭道:“……不,不用,我爷……”
“洗干净后,我才会帮你救你爷爷。”
小孩子一僵,只能听话地去洗脸。
他都不记得多久没用热水洗过脸和手,温暖的水让他差点没忍住发出享受的声音。
“姑娘,我洗好了。”
洗干净的他很白,眼睛又大又圆,就像是夜空最闪亮的星子,脸上还有点婴儿肥,是个出乎意料的可爱孩子。
只是比起还存着天真的江灵,他眉眼笼着生活困苦带来的愁绪。
姜映梨扫过他眼底的渴望,又觑了眼他黑黝黝的脖子和油腻腻的头发,淡淡道:“这些热水是给你要来的,多余的用来擦擦其他地方。好了叫我。”
说完,她快步走出了厨房。
她去到里屋,从空间里取了一瓶并几块消毒棉片,回来时,她喊了声:“阿檀。”
姜青檀颠颠儿跑来,“姐,怎么了?”
“跟我进去。”
小孩已经打理好自己,但没有浪费水,还用多余的水帮着擦灶台做卫生。
姜映梨看了眼那浮着油花的水盆,闭了闭眼,当没看到:“别弄了,过来。”
小孩子忐忑地放下抹布,走了过来,“姑娘……”
姜映梨取出酒精棉片碰到他脸上的擦伤上,他条件反射地一哆嗦,疼痛后知后觉地涌上来,眼眶一瞬间都红了。
虽然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他却不敢乱动。
姜青檀在旁边嘀咕道:“他脸上咋那么多伤?”
给脸上伤口消完毒,姜映梨提醒道,“伤口尽量别碰水。还有其他哪里疼?把衣服撩起来看看。”
小孩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是再给自己处理伤口。
哪怕他说没事,依旧不放心地给他处理。
见他没反应,姜映梨自己动手,一揭开棉服,就看到前胸和后背都被踹了上了脚印,大片大片的青紫,就是胳膊处都是淤青。
原屠怒极下手没轻重,若非他们撞见,及时制止,恐怕这孩子的肋骨都得踹断了。
姜青檀倒吸一口气,惊愕道:“谁干的?怎么对个孩子下手那么重?牲畜啊!”
姜映梨推推他:“给他搓药油揉散,不然明天会更严重。”
“哦哦,好。”姜青檀回神,连忙颔首。
两人分工合作,姜映梨捏着他的小胳膊,把搓热药油揉在淤青处。
“觉得疼忍不了,就喊出声,我们下手会轻点。”
小孩子愣愣点头。
伤口处是热辣热辣的疼,他却仿似什么都没感觉到,略微低头就能看到姜映梨冷淡的侧脸,空气似乎都在这一刻变得温暖。
暖得连他眼里结的霜都融化了。
一颗,两颗,三颗……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
掉在了姜映梨的鞋上。
姜映梨手一顿,抬头就看他瘪着嘴,无声地哭泣。
“……”
“别哭。阿檀,下手轻点。”
“好嘞!”姜青檀高声应和,“你這小子疼就说,别憋着,我们又不会笑话你!”
小孩子别着脸,咬着唇角,没有吭声。
心里却在暗暗反驳:他才不怕疼!
只是眼睛擅自疼。
明明挨打的时候不怕,也没有哭,怎么现在就觉得心里酸酸涩涩的……
他偷偷觑着认真的姜映梨,神情恍惚地想,他亲娘肯定也是这样温柔的好人吧!
处理完伤势后,沈隽意那边的小床也拼凑好,按照姜映梨的意思,搬到耳房放好。
等做玩这些,已是申中,天边已见暮色。
小孩子焦急地望着天色:“姑娘,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找爷爷?我担心爷爷。”
“你家住哪里?”
“城、城隍庙。”
沈隽意沉吟问道:“是城北那座城隍庙?”
“是。”
闻言,在场众人都纷纷皱起了眉头。
“这么晚去城北,怕是不妥当。”
姜映梨不解:“那座城隍庙有什么问题?”
姜青檀拉住她,小声道:“姐,柳城有两座城隍庙,城西城北各一座。但城北那座已是荒废了……”
自古东贵西富,南贫北贱。
城东乃清贵官宦世家居所,往来无白丁。
西城则是奢豪富贵人家聚集,譬如何家就居住于那。
城南则是普通百姓之流,云麓书院就建在东南位置,他们如今的院落就处于东南地段,也算是有市无价。
这便是初始郁齐光感慨山长大手笔的原因。
而城北贫贱,多以三教九流居多,故而也比较乱。
姜青檀话语未尽,姜映梨却是秒懂。
这不就是古代版的贫民窟吗?
对上小孩子的求助的眼神,她慢慢道:“我既答应了他,就不能食言。”
小孩子原本还沮丧,闻言,眼眸骤然亮了起来。
他明白说出自己的住所,定然会被厌恶,姜映梨对他这般好,他也不能强行央求人同去,可心中却依旧存着稀薄的希望。
现在见姜映梨没有推脱,他心中刹时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又酸又麻又喜。
沈隽意:“阿檀,去租一辆马车来!”
姜青檀挠挠头,应声出去。
郁齐光想再劝:“不就是给他爷爷请个大夫吗?我这就去街上医馆找。我就不信找不到,你们别乱跑!”
姜映梨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已然跑得没影了。
今天街上医馆哪里有大夫能出外诊的?
连医馆里都在排队呢!
高七这时主动道:“城北那块我熟悉,我届时喊几个相熟懂些粗浅功夫的兄弟同去护着。那城隍庙不过是乞丐之流,翻不出什么花浪的。”
“如此就多谢高大哥了。”
“客气。”
两人言笑晏晏,沈隽意蓦地出声:“可要带些东西过去?”
姜映梨恍然,回房间把小背篓戴上,刚出门,姜青檀已然把车叫好。
一行人登上了马车,姜青檀想跟,被姜映梨拦下。
“你就别凑热闹,等会有人给家里送柴火,你记得收下,钱我已经付过了。”
“可……”
“听话,乖。”姜映梨拍拍他的脑袋,随口哄了句,快步登上了马车。
姜青檀看向已然坐得笔挺的沈隽意,撇嘴。
姐夫为什么能同去?
姐姐偏心!
姜映梨睇了眼沈隽意,沈隽意目不斜视,显然是不愿下车。
姜映梨:“……”
行叭!
等下不让他下车就行。
怎么花脚猫还有跟脚的陋习!
高七见此,忍不住低声笑出声。
见两人望来,他咳嗽一声:“两位感情真好,沈公子很忧心挂怀姜姑娘呢!”
姜映梨:“……”
她宁愿他别跟!
麻烦得很!
沈隽意眸色清凌,替姜映梨整理翻起的衣袖,抚平上面的褶皱,略略抬眸,慢条斯理道:“毕竟,阿梨是我的娘子。”
高七眨眼,虽然沈隽意的眸色很平静,语气寡淡,不知为何,他就是从这句话里听出了点警告的强势意味。
明明沈公子看起来这般的温雅,怎么会给人这样的感觉呢?
但高七混迹三教九流许多,并非全然不懂看人眼色的,所以,思绪陡转间,很快就笑着改了口:“是我的过错。”
“应该叫沈夫人的。都怪我先前叫顺口了,竟是忘记改口了。”
姜映梨:“没事,高大哥爱怎么称呼都行。”
然后高七就敏锐地发现,本来因为他那句“沈夫人”,沈隽意如画眉眼间那抹锐利刚稍纵即逝,又因姜姑娘的不在意而化成冷凝。
高七暗暗擦汗:“……那不成的。沈夫人直呼我名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