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山洞里, 盘膝打坐的素衣女子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缓缓地摊平手掌,一颗泛着金属光泽的血色水滴从掌心升起,悬浮在距离皮肤两寸远的高度。
无需阑尾马甲下令指使, 血龙吟珠便在她的注视下散开, 接连化成一片旋涡似的血雾、变成一支锐利无匹的箭头,又变作一卷高速旋转的腥风。
和之前对付妖狼时, 任由血龙吟自由变化形态的模式不同。
如今的血龙吟珠意随心动, 这是它已被彻底炼化的标志。
接连几次变化以后,百兵之噬终于重新变回流淌的液体形态,在空中蜿蜒扭动的躯体好似一只小小的贪吃蛇。
“……”
望着小蛇堪称娇小的身躯,无论是山洞中的梅蓝微, 还是相隔几十里之外的梅拥雪,两张容貌截然不同的脸上,嘴角却勾勒出一模一样的锐利弧度。
明快、锋利、兴致勃勃。
那是独属于猎手的微笑,像是玩家在等待游戏开始前的读秒。
——贪吃蛇大逃杀即将开始。
左护法, 小心不要咬到自己的尾巴尖啊。
***
梅蓝微跨过地上散落的森森白骨, 昂首阔步, 足音轻快地迈出了山洞,准备前往东南方和本体汇合。
就在她离开后不到一刻钟时间, 一袭落拓的青衫竟也来到了洞外。
顺着腰间雨过天青色的储物袋往上望去, 此人手中提着一具骷髅白骨,袖中隐约可见竹叶的银锋,容颜清隽雅秀, 正是姜横云无疑。
姜横云此行,本是路过白骨山洞, 想起储物袋里还躺着一具葬身吞天飞蟒的仁兄尸骨, 于是打算顺便帮其送葬的。
有些修士举止里透着敷衍, 尽管摸了人家的尸,拿了人家的储物袋,也只是把尸身草草往洞口处一丢。
姜横云做事不至于那么随便。
不过按照他往日的作风,也只会走到山洞中段,寻个僻静无人打扰的地方,将人就地掩埋罢了。
但当他走进白骨山洞才发现,这里的环境,竟然微妙地和他当初遭遇右护法凌丹卿追杀的八百里岭有些相似。
洞壁上布着一层湿滑幽绿的苔藓,空气里泛着湿润的潮气,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幽黑深处,隐约传来山泉水的泠泠声响。
或许是姜横云的错觉,可他鼻端似乎当真飘过一抹淡淡的、仿佛木质气味般的馨香。
如此熟悉,如此遥远。
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某个追杀途中疲惫的深夜,他独自对着洞口坐着,略抬起头就能仰望见绚丽幽静的星河。
一场大雨之后,洞壁深深浅浅的凹陷处积满了一小汪一小汪的水,盛不住的溢出来,晶莹剔透地悬挂在洞顶,坠到再也承受不住了,便滴答一声落下,在他的心湖间溅起一片波动的涟漪。
背后的山洞里点着一丛炽热的篝火,木柴燃到兴处,不时发出噼啪的轻响。梅姑娘靠着暖融融的火堆和衣沉睡,温暖的火光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脸颊上细细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他的后脑勺并未长着眼睛,所以是大脑自发地替他补足了那一刻的生动画面。
而在现实中,姜横云并未亲眼见过她那一刻的模样。记忆里,自己只是解下腰间的水囊,咽下一口火辣辣的烈酒,让烧灼感从口腔一路蔓延进食道深处。
他跟自己说,嘘,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时间回到现在,嗅着那抹熟悉又久远的木香,姜横云像是被蛊惑了一般,面前仿佛有一根线牵着他,让他始终不能停下脚步。
他手里还提着那具要掩埋的尸骨,但也只是按照肌肉记忆,机械性地握着。他仿佛着了魔一般突入山洞的深处,直到无路可走——
在寒潭涓涓的水流声里,他看见一具斜躺在岸边,棺盖大敞的棺材。
那丝淡淡的木质馨香确实不是错觉。
只不过来自一具棺材罢了。
“……”
定定地望着这一幕片刻,姜横云肩膀微抖,嘴角拧起一个扭曲的弧度,随后那阵颤动的频率传递到了全身,仿佛下一刻就要嘲哳嘶哑地放声大笑起来。
但在几个瞬息之后,像是关紧了一道更深更重的门闸,把所有蓬勃欲出的激烈情绪抖重新按进皮囊里缝紧,姜横云慢慢地抬起手臂,把那架白骨提到自己面前,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骨兄你看,正好白捡了个葬身之铺呢。”
他说话的模样一切如常,只是嗓子有些微哑。
姜横云带着白骨走进,手掌随意扶上棺盖。他低头往棺材里看了一眼,然后整个人像是中了定身术一般,第二次僵硬住了。
一方素白的手帕静静地躺在棺角,仿佛被主人不经意间遗落。
隔着几层薄绢的颜色,隐约可见最下面被压住的图案,隐约是抹浅浅的翠色。
“……”
提了一路的白骨兄终于被遗忘落地。
姜横云一把捻起手帕,迫不及待地展平,看向帕角的图案。一簇熟悉的竹叶绣在白绢之上,丝线已经隐约有些褪色。
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好像被一个巨大的馅饼砸在头上。姜横云喝醉酒似地原地踏了两步,眼神都几乎找不到落处。
片刻以后,他像是个沉眠太久,刚从梦中醒过来的人似的,终于想起要右手托着手帕,摊开左手,念诀起卦。
若有除了梅拥雪之外,随便一个修真界人士在此,看见这一幕都能断定,这是专属于天衍道的小六壬顺息卜人法。
只是,五大道统之间,一向不能兼修。
姜横云既然已经是竹下无尘的执主,又怎么能用出独属于天衍道的法诀?
可惜此刻无人看见这一幕,世上也就少了这一句振聋发聩的提问,少了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题。
快速掐算几下,姜横云睁开眼睛,目光炯炯,隔空锁定了某个方向。他朝来路折返,大步迈开,却正好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低头一看,那具白骨正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空荡荡的两个眼眶望着姜横云的方向,仿佛在阐述什么无言的指责。
姜横云:“……”
有些心虚地轻咳了一声,姜横云果断遗忘了之前“白捡了个葬身之铺”之类的话。
他从袖子里掏出银色的竹枝,让它在手上化作铲子形状,随后深深地往土里一插。
“拜托了,挖个坑,把他埋了,然后追过来找我,好吗?”
“……”
竹下无尘只是个金材,它没长嘴巴,不能说话。
但姜横云若愿意跟它沟通一下,就能感觉到从银色铲子那边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无语。
可能预料到了这种情况,姜横云没有展开沟通。
他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自问自答,模拟了一场自欺欺人的对话。
“好吗?好的。谢谢你了,老朋友,有机会把血龙吟捉回来给你当沙包打。”
说罢,他健步如飞地朝山洞洞口追了出去。
银铲对着他的背影停顿了一会儿,忽然开始泄愤一般,疯狂挖土。
只是那个被挖出来的土坑形状,怎么看怎么像一块歪瓜裂枣的……姜。
***
“唔,原来是姜糖啊。”
近百里外的山谷里,小阑尾马甲笑意盈盈。
此刻,她正把一位杏林道魔教弟子死死地压在地上。
面前摆着的,正是这位魔教弟子的药包,梅蓝微从里面挨个掏出各色药粉、药丸打量,偶尔碰到感兴趣的,还凑上去闻一闻。
在她旁边,一个清秀的女修正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对她感激不止。
“多谢道友施以援手。这弟子伪装成正道的杏林道大夫,又趁机偷袭,若不是道友恰好路过,我恐怕就落入贼人魔爪矣。”
梅蓝微温和地弯了弯眼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道友不必这么客气。”
在他们这古怪的三人组不远处,一棵大树后面,梅拥雪脸上罩着一副轻纱。她半抱着胳膊,阖着眼睛,气定神闲地靠在树干上耐心等待。
事情,还要从她和小阑尾马甲汇合后开始说起。
受到通缉令的启发,梅拥雪打算伪装成自己被小阑尾抓住,以这种方式混到舞红绡面前,再出其不意地来个偷袭。
梅拥雪一向认为,做戏就做全套。
鉴于舞红绡手下不收锋镝道,她便想随机抽取一位幸运魔教弟子——最好是杏林道的,因为杏林道一般都随身带着药包,道统风格比较明显——换上对方的装束,伪装成对方的身份,然后再去见舞红绡。
说来也巧,想什么来什么。梅拥雪带着马甲刚走了没几步,就遇到一个魔教弟子偷袭落单修士的现场。
为了避免梅拥雪本人被和那副通缉令联系起来,她便只操控马甲出面,打倒了魔教弟子,从他手下救出了那个落单的姑娘。
梅拥雪:打败小兵×1,解救NPC×1,获得杏林道全套装束×1。
被解救的女修显然觉得梅拥雪亲切,也可能是独自一人闷得太久了,一时也不急着离开,反倒在旁边蹲下,一边帮梅拥雪压住那个不断挣扎的魔教弟子,一边同她聊天。
“说起来,秘境里似乎进来了许多魔域的人,这倒奇怪。”
梅拥雪无可无不可地搭着话。
“怎么说?”
女修扳着手指,认认真真地跟梅拥雪算术。
“按往届寒天秘境开启的惯例,秘境一共发放八百块令牌。其中蓬莱五百、崔嵬一百、杏林一百、梦屿八十五,魔域只有定例名额十五个,对吧?”
“好像是吧。”梅拥雪应道。
她记得姜横云进秘境的方式,似乎就是从魔域抢了个名额。
诶,不对。
搜身的动作一停,梅拥雪也同时回过味来。
照这么说,整个秘境里,魔域弟子应该只有十四个人。
但这一路走来,梅拥雪至少遇到了一个鬼化的魔域弟子、现在手底下也压着一个,听小大夫童羽鹊之前说,埋伏营地散修的那批魔域弟子,至少也有七八十人……
人数对不上啊!
梅拥雪和女修面面相觑,片刻以后,梅拥雪继续低头,自己的翻包行动。
“可能是哪里出了纰漏,借机混进来的?啊,也不对。”
这次正好从药包里掏出一支浅蓝色的令牌,和小阑尾马甲身上预备好的那两块令牌一样,都是被称作“寒天令”的往返门票。
有这张门票在手,说明这魔域弟子是按正经手续进入秘境的。
盯着这支寒天令看了一会儿,梅拥雪脑海里,似乎有什么被扔到角落里的记忆轻轻地摇了摇。
“那个,令牌不应该是金色的吗?”
她记得上次闯入舞红绡精神世界,被按头看了几个舞红绡的记忆ppt。那里面出现的令牌就是金色的啊。
女修一听,十分惊讶。
“怎么会是金色的,金色的是总控令牌啊!”
“……嗯?”
女修比比划划,跟梅拥雪解释了半天,终于让梅拥雪明白过来。
所谓的寒天秘境五十年开一次,一次进八百人,并不是这个秘境的硬性要求,只是一直以来的约定俗成。
如果遇到特殊情况,大家一起改了主意,那就是发放八千支、八万支令牌,秘境也兜得住。
而那枚金色的令牌,就相当于一个宣告通行的红戳,有它在手,想发放多少份通行令都没问题。
听到这里,梅拥雪顿时恍然大悟。
难怪会混进来这么多魔域弟子。
敢情是舞红绡釜底抽薪,直接把秘境老本给端了!
好家伙,这下子魔域弟子岂不是想进来多少就进来多少,想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一旦寒天令通行证过期,立刻就能找左护法领取一枚新的?
在夺回总控令牌之前,寒天秘境怕是要一直被舞红绡掌控下去了。
她俩正讨论着魔域弟子比例的问题,手掌下被压制的杏林道弟子却已经不敢再听。
他拼命地扭头翻眼睛,想看清小阑尾的长相,看看是何人恐怖如斯,轻描淡写地点破了左护法的安排。
女修因为之前讲解时手舞足蹈太认真,就松开了帮忙压制杏林道的手。
正好梅拥雪专心翻药包,一只脚没踩住他,差点被这魔域弟子一个王八翻身掀到地上。
惹得梅拥雪有点恼了:“老实点!”
也是驯血龙吟驯习惯了,小阑尾明明是个锋镝道修士,此时竟然没用金材解决问题,而是顺手抽出一股神识,往杏林道脑子里一灌。
刚灌完,梅拥雪就反应过来了。
等等,这不是金材,这是个人啊。
普通修士和舞红绡之前的差别还挺大的,神识冲击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
还不等这个念头闪过,杏林道弟子就浑身一抖。
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危险的感觉擦着梅拥雪的后颈升起,所有寒毛齐齐耸立,一股冷流沿着脊椎划过,像是把整个人浸在了冰水里。
最原始的避险本能让梅拥雪不假思索,顺手拉起身边的女修,药包和战利品全都扔下不要,只顾着猛地向后抽身疾退!
与此同时,血龙吟珠在面前张开,化作一张薄而坚韧的伞面,牢牢地挡在了两人身前!
砰——!
脚下的岩石一震三摇,两侧的山坡上被音波冲击松动的碎石噼啪滚落,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眼前迸炸开的粉尘危险。
“……”
血龙吟化作的红伞替梅拥雪挡下了最严重的那波冲击,但没被过滤掉的冲击波,仍然撞得她跌倒在地,和女修摔做一团。
哎呦着和女修互相搀扶对方站起,女修犹然心有余悸。
“他们魔教弟子,好生刚烈乖僻的性子!”
梅拥雪眨了眨眼。
那个,据她亲身感受,这弟子其实好像并非刚烈乖僻。
他只是被刚烈乖僻了而已。
简而言之就是……这人太菜了,直面神识压迫时,没能顶住其中所蕴藏的冰冷疯狂之意,精神回路直接熔断,下意识展开了自毁程序。
——也就是杏林道独有的“玉石俱焚”之术,变个含笑九泉灰给你看。
心虚地拍掉衣服上沾的尘土,梅拥雪决定,不对此事发表意见。
忽然,梅拥雪整理衣服的动作一顿。
那个什么。
舞红绡这次带进秘境的手下,杏林道占了大半,对吧?
这样的话……
她好像,有个不太那么做人的小小想法啊……
摆出一副沉思的模样,梅拥雪的表情古怪地闪烁起来。
遥远的数百里之外,舞红绡踩在血龙盘踞成的宝座上,悬空的脚下躺着十几具锋镝道修士的横尸。
忽然,舞红绡按住鼻子,重重地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