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那彪人马来得极快,一眨眼间就已经冲到了近前,路只是
寻常的黄土道路,快马一踏,卷起半天烟尘,
苏樱转过脸咳了下,裴羁立刻回身关窗,轻声道:“先关一会儿,等灰土下去了再说。”
窗户台上的瞬间,苏樱看见冲在最前面领头的青年,玄色胡服骑装,腰束蹀躞带,挎着七宝刀,修眉俊目,英气勃勃,开口时,一把低沉沙哑,雌雄莫辨的嗓子:“三郎君告假十天,结果一走就是两个月,看来是逍遥自在,乐不思蜀了呢。”裴羁淡淡道:“节度使派将军来的么?”
“怎么,我阿耶不派,我就不能来了吗?”青年笑了下,“我听说朝廷新近派了个监军副使过来,三郎君可曾听到过什么风声?”朝廷为了知悉各藩镇动向,约束节度使行为,在各藩镇设置监军一职,通常由宦官担任,直接听命于皇帝。监军与节度使互为统属,互相制约,那些势力较弱的藩镇,节度使通常要避让监军三分,但魏博这样节度使势大的藩镇,监军长久以来只是摆设。这些天裴羁全副心思都在苏樱身上,此事却不管听说过,便道:“不曾。’
“听说是王钦新收的义子,很得王钦欢心。”青年道。
两人说着话,催马往前面去了,边上阿周蹙着眉,带着忧愁:“小娘子,你说夫人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话一出口,才想起苏樱眼下什么都不记得,自然不可能像从前那般聪明伶俐,什么事一点就透,又怎么能明白杜若仪的意思?心下伤感着,果然听见苏樱道:“我也不知道。”阿周叹一口气,翻来覆去想着方才杜若仪的话,娶她可以,娶苏樱不行,可她,不就是苏樱吗?
却突然听见苏樱问道:“周姨,昨天裴郎君跟你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阿周一时想不起来她问的是那句。
“就是窦郎君走后,裴郎君跟你说的话,”苏樱看着她,“他说,‘你不肯说,我也不勉强,此事迟早我会查清”他要查什么?"
阿周吓了一跳,再没想到她竟然听见了,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就是随口说说。”
“我总觉得你有事情瞒着我。”苏樱低了头,长睫毛扑闪着,黯然的神色,“是不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阿周一下子心疼起来,连忙搂住她,柔声安慰:“小娘子快别这么说,裴郎君请了那么多大夫给你看病,等到了魏州肯定还要请名医,你的病一定能好,别胡思乱想了。”“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她在她怀里抬头,固执的神色。
这一刹那,恍惚竟有从前苏樱的模样,阿周心里难过,长叹一声:“不是我瞒着你,实在是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能乱说。”车里有片刻静默,阿周心里翻来覆去,回忆着窦玄的模样,又忍不住去看苏樱,她忽地抬头:“窦郎君拿的那根簪子,裴郎君为什么让他看上面的图案?”阿周心里突地一跳:“我,我不知道。
“裴郎君说那图案出自崔瑾之手,”苏樱追问着,“崔瑾是谁?”
“是小娘子过世的母亲。”阿周深吸一口气定定神,“小娘子别问了,有许多事我也不清楚,总之你听周姨一句劝,以后不要再跟窦郎君来往了好不好?裴郎君既说了要娶你,那就肯定会娶,你再跟别的男人来往,只怕裴郎君心里不高兴。”嘴里这么说着,阿周心里自己也有些不确定,裴羁说了娶,可杜若仪坚持不准娶,裴羁能自己做主吗?还有杜若仪那句话,娶她可以,娶苏樱不行,到底什么意思?大道上。
杜若仪待那青年打马离开,这才追上裴羁:“那人是谁?”
听说话的语气,仿佛是田昱的儿子,但田昱膝下两个儿子,一个早年夭折,一个前几年在兵乱中被杀,从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儿子?“田大娘子,田午。”裴羁目送着田午远去的背影,想着她方才的话,那位新任监军副使还没到任就先给牙兵送了重礼,只怕是来者不善。魏博牙兵骄横噬主,与田昱矛盾已深,王钦在这时候派来一个倾向于牙兵的节度副使,其中深意耐人寻味。“怎么,竟是个女子?”杜若仪吃了一惊,田午从头到脚半点脂粉气也无,她丝毫不曾看出来是个女子,“怎么那副打扮?”“田大娘自幼便跟随乃父南征北战,习惯以男装示人。”裴羁道。
他到魏博之前,也不曾听说过田午其人,到了才发现田昱建下的许多武功,其中都有田午的影子,只不过她是女子,便是有功绩也不能以自己的身份来领,都只算在田昱头上,是以外界极少有人知道田昱还有这么个能征善战的女儿。“这,”杜若仪皱眉,心想到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这藩镇之中,难不成还有个花木兰?不过眼下也没工夫去想这些,她还有更要紧的事,“方才我说的,你想好了吗?”裴羁顿了顿,在马背上躬身:“请恕儿子不能从命。”
娶她可以,娶苏樱不行。杜若仪的意思是想趁着苏樱失忆,给她捏造一个假身份,改头换面,与他成亲。固然是条省事的路子,也能避开继兄妹的人伦大防,但,一旦改换身份,就需要割舍属于苏樱的一切,哪怕祭拜父母都得偷偷摸摸,她那样依恋过世的父亲,醒来时口口声声想要父亲,他又怎么能让她受这个委屈?“儿子要娶的是苏樱,也只能是苏樱。“你!”杜若仪勃然大怒,“我已经一再退让,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儿子知罪。”裴羁躬身再拜,“我既要娶她,那就必然是光明正大,昭告天下,决不会让她连自己是谁都不能承认。”杜若仪见他嘴里说着知罪,神色却坦坦荡荡,丝毫不曾有愧悔的意思,他竟如此执迷!一时间急火攻心,半晌才道:“既如此,那我跟你也没什么好说的,这桩婚事我绝不会同意,你若一意孤行,从此也不要叫我母亲,母子之情,从此断绝!”拍马离开,余光瞥见裴羁停在原地目送,竟连追赶挽回的意思都没有,杜若仪心中气苦。他不要前程也就罢了,但裴则怎么办?裴道纯已经成了笑柄,如今兄长又走了老路,今后在郡王府可如何立足?催马回到队伍末尾,侍从迎上来接着,杜若仪沉声道:“回长安。”
他已经鬼迷心窍,她跟去魏州也劝不动。婚姻大事必须父母首肯,她不松口,裴羁也娶不了,不如先回长安,再做计较。身后有马蹄声,跟着一道沙哑的语声响起:“田午拜见杜伯母。”
杜若仪怔了怔,回头,田午跳下马向她叉手,行的是男子之礼。此时对面相觑,再细细端详,她容貌在英气之中其实也还有几分女儿家的细腻,只不过初相见的人乍一看这行事这做派,绝不会想到她是女子罢了。杜若仪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便随着裴羁的说法道:“田将军客气了。”
田午咧嘴一笑:“请伯母到这边说话。”
她拉着马当先往道边去,杜若仪也只得跟上,看看四下无人,田午停住步子,忽地说道:“听说伯母不很满意三郎君自己挑的妻子,伯母看我怎么样?”杜若仪吃了一惊:“你?”
“不错。”田午笑了下,“我阿耶愿与裴氏结秦晋之好,我也仰慕三郎君已久,伯母若是看我还说得过去,打发人跟我说一声就好。”她又是一叉手,跳上马背:“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告辞。
马匹载着她如飞地去了,杜若仪默默看着,皱了眉头。
藩镇之主,从来不是世家考虑的婚配对象。一来出身多半不高,二来与朝廷关系微妙,多有不得善终的。然而比起苏樱,总要强上几分。田午既然敢当面跟她说,应当也有几分把握能说服裴羁,况且裴羁的立足之地就在魏博,如果田昱坚持要嫁女儿,他必然得认真掂量拒绝的后果。也许此事的转机,就在田午身上。她可以先静观其变,有田氏父女暗中使力,裴羁想成亲,没那么容易。杜若仪拨马回头:“回长安。”另一头,田午催马赶上裴羁:“三郎君的母亲也在,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方才我赶着去拜见了,伯母要回长安。裴羁望着远处已经离开队伍反向行去的杜若仪,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你这车走得太慢了,”田午说着话往蒲伦车里一望,车窗开着一条缝,一张芙蓉面倏地一闪,隐到了里面,田午笑了下,“是心疼娇娘,不舍得走快吧?我走不了这么慢,不等你了。”她加上一鞭,催着马飞也似的走了,裴羁沉沉望着。
一大早迎到这边,决不会只为了告诉他朝廷新派了监军副使,她方才特意去见母亲,说了些什么?回头,蒲伦车的窗户又推开了,苏樱靠在窗边透气,裴羁连忙凑到跟前:“肚子还疼吗?”
“好多了。”苏樱望着田午远去的背影,“方才那人是谁?”
“田节度的女儿,田午。”裴羁道。
“是个小娘子?”阿周吃了一惊,忍不住插嘴,“怎么打扮成那副模样?还以为是个郎君。”
裴羁顿了顿没有回答,看见苏樱一双眼犹自望着田午的背影出神,眉头微微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心里突然就有点不安,轻声道:“念念。
“嗯,”她回过神来,抬眼看他,“怎么了?"
“要不要停下来歇歇?”裴羁慢慢道。
方才那若有所思的模样,险些让他以为,是从前的苏樱回来了。
“不用了,我不累。”她看他一眼,目光里满是关切
,“你要不要歇歇?身上还有伤。”
让他心里一下子熨帖到了极点,将方才的疑虑全都打消,柔声道:“无妨,我能应付。”
拍马跟在窗边,隔着窗子将她纤纤素手握在手中:“念念,等到了魏州。”
到了魏州,便是别一番天地,他和她,应当会有另一番将来。
苏樱抬眼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话只说了一半:“什么?”
“没什么。”裴羁眼中带着淡淡笑意,将她的手又握紧些。
等到了魏州。
入夜时车马入魏州城,进宣谕使府,裴羁将苏樱诸事都安顿好,这才起身前往节度使府,拜见田昱。田昱正在书房里批公文,听见动静时抬头,啪一声扔了笔迎出来:“你这一去竟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在京中住得快活,不准备回来了!”裴羁躬身行礼:“有些事情耽搁了,请明公恕罪。”
“罢了,回来就好。”这一年多宾主相得,经过整顿田亩,约束牙兵这几件事,田昱深知他厉害之处,对他一天比一天倚重,他长期不归,他诸事都觉得不顺,如今总算回来了,也便不计较他擅离职守之罪,“听说你这次回来,还带了个未婚妻子?”“可不是么,”田午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笑着掀帘进门,“风姿楚楚,我见犹怜,三郎君为了怕娇娘路上颠簸,平时一个时辰能走二三十里,今天只肯走三四里,邺城到邯郸一百多里地,愣是走了整整一天才到。”田昱大笑起来:“竟有这等事?我从前赏赐你那么多美人你都不要,我还以为裴三郎冷心冷意,没想到英雄还是难过美人关啊!”裴羁淡淡道:“明公见笑了。”
他性子严整,田昱也不敢狠跟他开玩笑,很快开始说正事:“长安有消息说朝廷新派了个监军副使,是王钦新收的义子,姓卢,人已经往这边来了,你可知道是谁?”姓卢。裴羁皱眉,一霎时想起卢元礼,但监军历来都是宦官充任,卢元礼又不是。“我去查查。”“算了,人都在半道上了,说不定明天就到,见了面自然知道是谁。”田昱指指案头积压了高高一摞的公文,笑道,“你这些天不在,单是这玩意儿就头疼死我了,你赶紧回去歇歇,明天一早尽快到职,这都还等着你办呢!”“是。”裴羁本来就不放心苏樱,也不跟他客气,躬身一礼,“属下告退。”
看他走得远了,田午收了笑容,走到田昱跟前:“裴羁带的那个女人,他家里并不同意他们成亲,阿耶,你看我嫁他,如何?”“你?”田昱皱眉。
“阿耶一直都说我是女儿家,担不起你手中雄兵,若是我嫁了裴羁呢?”田午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牢牢盯着他,“阿耶意下如何?”宣谕使府。
裴羁进门后抬眼一望,卧房灯火亮着,苏樱的身影映在碧
纱窗上,正对着镜子梳头。
心里立时便生出留恋,也就大半个时辰没见面
,却好像隔了很久似的,满心里都是思念。
所谓相思,是否就是这般滋味。
轻着步子进门来,苏樱听见动静回头,裴羁从身后拥住,轻轻在她手心吻了一下:“肚子还疼吗?”微凉的唇,在手心里印下一点湿意,苏樱转过脸:“不疼了。”
裴羁心下一宽,拿过阿周手里的梳子慢慢替她梳着长发:“今晚我还在外间守着,若是有事,你立刻叫我。”“不用了,你伤还没好,回去好好睡吧,我没事的。”听见她柔柔的声。
她也在关切着他。夫妻之间,大约就是这样温暖家常,让人如同浸泡在温泉水中,每个毛孔都是熨帖。裴羁慢慢梳着,看见漆黑发丝间她轻轻抿着的唇,许是身子虚弱的缘故,唇色有些发白,但,还是那样柔软,温暖。头越俯越低,她似是有所觉察,急急转过了脸,裴羁伸手,轻轻握住她的下巴,迫她转过来,与他相对。近了,更近了,她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却没有拒绝,裴羁微微闭上眼。
“郎君,”侍从去突然在门外唤了声,“新任监军副使求见。”
满腔旖旎都被打断,裴羁顿了顿,油然生出愠怒:“让他明天去公署相见。”
“裴宣谕,”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男子声音,“我登门拜访,你当面拒客,不合适吧?”
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余光瞥见苏樱微微蹙眉望向他身后,裴羁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一个苍白单薄的少年,快步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