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昭全便又开始落起泪来,唉声叹气不断,如今本就眼眶深陷颧骨高凸,这样嘴巴一瘪来,面目更丑陋骇人。李国珍眼睛不看他,饭勺在碗边敲几下,先舀一勺汤给他,嘴里没好气:“又谈医院医生哄你,又怕死,那你这个啷个搞呢,我去给你找颗仙丹,命吊着。这样还不好还要哪样好啊,饭端来水端来,嫌不安逸我来躺着你起来活动。”
他光是嗔唤,左边已经垫了许多衣裳,坐起来还是像块烂泥往那边歪倒,虽然饿,喉咙却像根堵塞的水管很难大口咽进去东西,非一点一点细细吞咽不能下去:“给我买点药来死了算了,活着整啷个,活着累,给我买颗药来。”
“咬舌头不会吗?嘴巴又没有烂,个人咬舌头噻,恁简单,去给你买药等你好解脱我一个人受累?你生的那两个娃儿孙孙们都巴不得你烂在床上生蛆你想恁安逸就死了?想得美,没把债还完就死得了?我死了你都不得死,我死了你还要有罪要遭。”
李国珍把饭菜都混在一起给他煮的,黏糊糊一大碗他吃得还剩碗底几口才摇摇头说不吃了:“算了,算了,咸了,咸了吃不下去,等哈儿光喝水,哎呀,吃口饭都累,喉咙口不好吞。不吃了,等哈儿找不到水喝,不吃了。”
“水喝了又喊要飙尿,等哈儿又要把你弄起来撒尿,我吃饱了找不到事做!”她作势把一件厚衣裳扔给他,起身去灶台就洗锅的热水洗碗。
沉淀了饭糊锅巴的水面上漂浮一层淡淡的油花,洗烂的丝瓜瓤早没了祛油功能,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剩点油花儿,锅不至于生锈。先前社保那边一个月是有一瓶洗洁精的,现在改发卫生卷纸了。
“起来撒尿不,不起来我走了。”收拾完灶台,一面解围裙一面站床边同他道:“起来上个厕所都要人帮忙的人,你该没喊我帮你尿哦,活儿我帮你做衣裳帮你洗,屎尿都我帮你解。”
李国珍总是用最亲切的开玩笑的口气说最剜人心的话,使罗昭全总是一听到就眉头深皱,眼睛布满哀求和悔恨:“不上,不想上,不想上。”
“这哈儿不想上等哈儿又像上回那样撒床上,恁冷的天洗了能干吗?冷死你。”一面说着,出去隔壁将空粪桶提进来,掀被子抱他。他其实也有一半能动,只是另一半痛得厉害,尤其在抱他起来大小便时嘴里更叫得瘆人,使李国珍总是踏削他骨头断了败了,上半身大多数则是皮外钝伤,而他心里畏疼,越怕越疼,疼得一动就仿佛晕厥。他整个身体都挂在李国珍身上,下半身由她一面挤兑一面垮下去,半晌,传来液体坠入空桶的声音。
“水没喝好多,屎尿不少。”把他裤子拉上来,又抱回床上,翻了被子盖上去只留一个肩膀头子和脑袋在外面:“个人饿了就早点吃,碗架里饭菜都有随便你吃啷个,怕冷就等着我转来给你弄,你那巴不得我样样都给你送眼皮子
“光拖累你,拖累你……”他秋日枯草保摇着头,嘴巴不住的闭合:“……不谈那些,不谈那些,不谈那些。”
“那谈啷个嘛?谈你为了躲懒故意在坝子摔一跟斗?明知晓得那坝子边上全是青苔还走那边上去?讨得的,明朝我就去买把耗子药转来喂你。叫唤得凶,石岩医院到处都虱子跳蚤,你蹲不住,这里安逸,你在这里躺着嘛。”
她说完拎着粪桶出门去,罗昭全道她就这样走了,却好一阵并没有关门声传来,因还念道:“拖累你,拖累你,拖累你……”
李国珍是在隔壁小解,听不到他在屋里的声音,倒听有人从环屋边磕爬跟斗的滚下来,这间屋是没有门的,仅门口挂着的衣裳能遮一遮。她匆忙拎裤子穿好走出去,屋后的人正走到她坝子来,是后面的酒糟老头,手里拄把伞,怕不料她在屋里,惊一下,五官马上笑起来:“……今朝还没去?还在屋里没走吗?”
李国珍没什么好脸色:“天又没黑。”
他却巴结上来:“天没黑唛也三四点了噻,那馆子生意恁不忙吗?学生娃儿都放学了呢,龟儿今朝早晨喊他拿伞不拿,这阵儿要我给他送去。”
李国珍已经进屋去了,是拿伞准备出门,也不同罗昭全打招呼,轻轻带上了门,瞧一眼老头,光着头沿小路上马路去:“还不去接娃儿不怕你媳妇转来日滔你吗。”
老头跟着她出来:“她日滔我,她没得那个胆子,早不早的,慌啷个嘛,车子没来去早了也是等,只要刚刚赶上那趟公交车就好。”
“整辆私人的噻,那个就快,想哪阵儿来就哪阵儿来。”
“开不来的嘛,妈——眼睛不看见了噻,我是像以前那阵儿我不就去整辆来开了,眼睛不行了欸。”李国珍走路并不快,他却因为穿着皮鞋在泥泞路上像烫脚一样滑来跳去。那一路出去两旁都是李国珍栽种的红苕,现在还没有挖,年迈的红苕叶子伸到路上来。又下过雨,使坑坑洼洼的红泥巴路更难走:“我是舍得的哈,我不像你们,有钱都舍不得花,你那恁多房子钱留着整啷个嘛,还有好多年能活嘛还留着还舍不得。莫留着放烂了等你死了都没花完,钱这个东西最是身外之物,不能把它看得像你这样紧哈。你那娃儿些又不转来,未必还要留给他们吗?个人花了不高兴吗。”
李国珍皮笑两声,走到斜对面的公交亭里等车来,他原本跟她是相反方向,该去对面坐车,却还跟在她后头,伞收来背在背后,站得极近关怀她:“这两天老头儿又好点没有嘛?他那个脚是好不了了吧,还是要找个医生给他看看呢,免得有人说你黑良心欸。石岩的医生看不好唛拉到三江去噻,你这样把他放在床上啷个行啊,幸好这是冬天天冷,这是夏天还要生蛆,天天在床上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