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左脚的鞋子脱下来给她看,假牛皮的保暖鞋面上像那天她的伤口一样皮开肉绽,露出里面黄绒绒的海绵和人造革。鞋帮两边都有还没凝固的稀泥,他拿着鞋翻来覆去的看,嘴上十分惋惜的感叹:“这路硬是烂,硬难得走,没穿几天的鞋子就成这个样子,我没有刷子,你帮我买把刷子吧,没得钱买新的,买把刷子来洗一洗还可以再穿几天。米也没有了,你给我盘点米来,我要新米哈,陈米尽是耗子屎,不好吃,牙齿不管用了,要吃软点的。哎呀,我这哈儿造孽的很,衣裳也没人洗,饭也没人给我煮,你多给我两个钱吧,喊小川拿点钱给我,他有钱,他找得到钱。二天你跟着他要享好大个福,你命好哦,你以后安逸,你不要忘了我,你享福了,钱要分我,我的那份还是要给我,记着吧。”
朱慧芬不急点头,又见王二望一眼这时垂头丧气的李毛儿,再道:“他也穷,他也造孽,你也拿点钱给他,他是该死,他作孽,活该的,你少拿点,有个意思就可以了。你再买身衣裳给他穿吧,他这还是哪年的旧衣裳,在泥巴里头泡烂了,穿不了了。买件新的给他,不要买好得很的,他下辈子要去当牛做马还债的,你就买件,你干脆买两匹围腰给他,那种皮子的,他格老子穿不起好的,给他两匹围腰一围,叫他到那边扛麻袋搬石头去。”
小川这时在背一下,王二这时便指着他道:“这个龟儿最讨嫌,把人家恁小的娃儿一脚踹到铁路报应,那娃儿屋里也可怜,你拿点钱去给他把债还了吧,不然他在阎王那里还有好罪受,你来救他哈子,他二天晓得感激你的。”
朱慧芬呆坐在床上任他独自把几个人都说了个遍,这时便见三人都露出不舍和焦虑的神色了,见王二又坐床边把鞋子穿起来,十分沮丧道:“这回要走了啦,不来了,路也烂,门也关得紧,不好出来了,你个人顾个人吧,以后个人下细点。”
说一半,竟然欲言又止的流起泪水来,他一哭,李毛儿罗根平也跟着哭,一面哭,一面细数自己如何如何不容易,如何如何可怜难过,好半晌才住了声,一副霜打的茄子模样,最后仍由王二开腔:“走了,不紧谈,转去迟了门关了进不去。”
随即起身出门去,罗根平走在后面,走到小川脚边时,抬脚轻轻踢一踢他,又要哭起来,被王二催着走了。
等朱慧芬壮着胆子爬起来去门口看,三人已不知所踪,那走廊尽头大门洞开,外面竹林里竹子摇晃,不一会儿,一切归于平静,只是漆黑一片,竹子也静止不动。
朱慧芬的心终于滚回胸膛里,她长长舒一口气,又坐在门口抽噎半晌,这才五味杂陈的躺回床上去。
到第二天叫小川起来,果见他龇牙咧嘴伸着懒腰喊背疼,拿盆去卫生间打水又在门口崴了脚,说是像脚累得很,走路硬没有力气。
她赶紧依照夜里王二的安排吩咐小川:买双新鞋子,刷子洗衣粉棒槌,锅碗瓢盆,再有,总之一切生活过日子能用到的,都买,都准备一份,到他坟前去烧给他。再买两匹皮子的围腰给李毛儿,李毛儿这人也造孽,也还是烧点纸钱给他吧,都到王二坟前烧,他会晓得分的。哦,多烧点钱给罗根平,要到哪个铁路边上去烧,他说铁路个几万几十万,命苦,就当可怜自己屋里人一样可怜可怜他
小川一听就火冒三丈,天天念天天叨,没检查出来之前叨,现在晓得是心脏病是肺气肿了还叨,手术都动完了眼看身体就要一天好过一天了,还藏那些怪心思,还惦记可朱慧芬执意求他,眼泪汪汪的一遍又一遍念,欲哭无泪,还是依言照她说的办来。
至此,朱慧芬终于心满意足,三魂七魄也终于安生的回归到身体里,拨云见日,一天比一天真正好起来。
照顾她的医生护士又郁闷又好笑,连连摇头叹气,又道,算了,也算信仰了,由她去吧。
黎书钢的丧礼事宜在长子的操持下如常进行,大早还在凉席上,听到楼下迎火炮和道士先生进门的声音了,黎书慧两姊妹穿衣下楼来,正有几个买菜的人背着大背小背从院子进来,等大家都一一经过,发现走在队伍后面拎着菜袋子甩啊甩的人是忠旭。黎书平最先注意:“恁早就来了?吃早饭没有?你也跟他们买菜来吗?”
“正好在菜场碰到,顺便搭他们的车过来的,接着接着,给走路费哈。”她一面把手里的菜甩给屋檐下光膀子点烟的男人,一面瞧着黎书慧:“老汉呢?你们昨天几点到的嘛?我问忠承呢他还冒火得很,像我把他惹到了一样,他转来不嘛。”
黎书慧的脸便垮下去,嘴也噘的像要挂油壶一样,她瞪了一眼她,又暗自瞧瞧屋檐下接过她袋子那个同她说笑的男人,嘴里咕哝着念了两句什么话,将目光转到别处去。
黎书平这个和事佬这时的心思全在洁瑜身上,郭伟帮着黎祥春安排,她帮着洁瑜操心,洁瑜正同帮忙的人忙碌早上的早饭,擦坝子的桌子板凳,摆筷子摆碗,大锑盆装咸菜,大脸盆装稀饭,大筲箕装馒头,支客在屋檐下喊:“个人吃哈,不兴请,哪些饿的个人拿,管饱,莫浪费,吃完再麻烦各位帮忙把碗筷摆到那面大脚盆里去。”
这时人少,坐下来喝的咕噜咕噜咂嘴的都是黎家至亲和附近帮忙的人。汗衫拖鞋的郭建就站在黎书慧背后,她找了一圈,却没看到郭伟和老张,因转过来招呼他:“你哥呢?看到你姨伯没有?”
他回答:“看内棺去了,跟郭伟祥钟他们一起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