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2
麦考夫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他从北镇出发, 乘坐的马车本该远离死亡森林。
驾驶三个小时,犹如遭遇鬼打墙,居然绕一圈后回到原点, 马匹更发疯似地冲入了森林。
好吧, 他承认并非完全没有估测到这种可能性。
在他决定对剧情自动纠偏发起测试挑战时, 就猜到会有离谱结果, 想瞧瞧能离谱到哪种程度。
结果是马发狂了,车夫控制不住。
只能二选一,两人或在马车高速行驶时跳车,或是他抢夺车夫手里的缰绳获得马匹控制权。
麦考夫选了后者。
硬让癫马转向, 不让它找死还嫌速度慢地奔向林深处入,而反方向冲出森林边缘。
随后,与另一辆马车在林边小道相遇。
这一刻, 发狂近半小时的马匹终于力竭。
它停下脚步,甩甩尾巴, 五秒钟后彻底温顺,似乎刚刚的横冲直撞是其他马做的好事。
如果这就是剧情自动纠偏,对面车厢里不可能坐着无关路人。
麦考夫推测来人99%与本轮“杀死白月光”任务相关。
根据医师卡伦的记忆,他认定的白月光是芬妮。
两人相识于三年前, 芬妮将昏迷中的他捎出死亡森林。
卡伦说是昏迷, 但在失去意识前,瞥见了走到他身前的人。
因为来人面具遮脸, 他看不清对方的全貌,唯独记住那双棕褐色眼睛。
那一眼, 让他有种过电似的发麻感。
卡伦被送回旅店, 再次苏醒已是七个小时后, 而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依旧很清晰。
那应该就是一见钟情吧?
卡伦从前不曾为谁动心着迷, 第一次有种心脏不受控,被另一个人吸引的感受。
他得知救命恩人的化名是芬妮,之后经过短短两周的相处,更为这个女人的自力更生所吸引。
想要再进一步,但「开雾日」很快结束,芬妮也消失在茫茫人海。
三年一晃而过,卡伦再次来到死亡森林。
比起完成委托找到药材水晶骨,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找到芬妮。
如果再见面,卡伦自认有信心一眼就认出谁是芬妮,就凭那双令他魂牵梦萦的眼睛。
麦考夫对此持保留态度。他接受了原主卡伦的记忆,却无法产生共感。
客观评价,芬妮的眼睛缺乏显著特点,瞳孔颜色也是很大众常见的棕褐色。
如果芬妮的身形、音色、行为模式在三年间都发生了重大变化,仅凭那样一双眼睛要在一千五百多位冒险者中确定谁是她,那真的是在为难逻辑学。
梦境世界也需要遵守基础逻辑。
此时此地,逻辑学正蛮不讲理地展现它的强大本领。
麦考夫看向从对面马车下来的女人。
从身高体型、未被面具遮挡的下半脸到走路步伐的节奏,女人与卡伦记忆里的芬妮相去甚远。
只剩一对棕褐色瞳孔与芬妮的颜色一致,但两者的眼神却天差地别。
偏偏,她就是某种意义上的“芬妮”。
麦考夫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旧识重聚的调侃。是调侃这次见面够刺激,他在卖力上演疯马惊魂计。
能凭着马术认出自己,来人只会是「M—蛋糕」。
再以前两次的通关经验,任务者往往是原故事线的主角,那么得出「M-蛋糕」是“芬妮”的结论也就顺理成章。
逻辑学的强大之处,不仅是让这段推测成立。
在梦境世界里,它变得更强悍。当任务者做出违背人物角色的行为逻辑时,故事线逻辑出手,一步到位把通关重点送到你面前。
剧情纠偏的手段不可避免地很粗糙,伴随不可预知的高危风险。
这次的风险是出现了一不小心就会把人摔成傻子的马匹失控。
麦考夫:没关系,扛得住,下次他还敢。
“好久不见。”
麦考夫打了招呼,却没有立即试探对方这一次的角色任务。
只问:“「幸福号」一别,五个多月了。不知您是否创造了新的魔术,还可以让我先睹为快吗?”
莫伦听到这个问题,笑了。
第二次通关发生在「幸福号」,但任务结束得太匆忙,两人来不及确认彼此是否是「湖畔古堡」的临时队友。
再说“五个多月”不见,却不是以梦境世界的时间计数。
因为离开梦境「幸福号」是七月,而今天是10月31日抵达梦境死亡森林。
由于梦境规定不能在故事结束前暴露真实身份,「M-冰淇淋」是在侧面试探三点。
既要确认两人在第二轮任务中相遇,又要打听两人的现实时间流速是否一致,还要试探本次能否继续联手?
莫伦如果同意再表演魔术,也就释放了友好的态度。
“从初春到秋日,确实很久不见。”
莫伦先肯定了现实里两人的时间流速一致,也变相确认了两人一起通关第二次任务。
她没有拒绝表演新魔术,但也没有答应立刻进行。
“或许,我们该换个地方探讨魔术。不必在荒郊野外,而是月光散落之处。”
车夫A与车夫B仍处于鬼打墙改道的惊慌中。
听到乘客说“月光”,下意识看了一眼天空。
死亡森林领域内,天空始终阴沉。依照往年经验,阴天会持续一个月,根本不可能见到月光。
月光根本照不到死亡森林,这魔术还能如期进行吗?
麦考夫听懂潜台词,这是在问他的本次任务是不是杀死故事线的白月光。
如果最终确定“白月光”指的就是芬妮,即「M-蛋糕」饰演的角色,他真能毫不犹豫地下手吗?
「我可以」。
这个本不该有丝毫迟疑的回答,现在却无法脱口而出了。
通关失败,现实死亡。
杀死卡伦的白月光,是否等于间接杀死「M-蛋糕」?
这让麦考夫不得不慎重考量。
眼下,确定两人的现实流速一致,来自同一个世界的可能性增大,那么「M-蛋糕」是谁?
据其行事风格,先能排除父母与弟弟。排除法做到这一步,自己就能无所顾忌了吗?
万一,对方是海勒小姐呢?
他听得到内心最真实的回答,他赌不起。
麦考夫瞬间垂眸,掩去了复杂情绪。
两秒后再抬眼,平静地反问:“您知道的,月光是太阳光的反射。阳光刺目,高温灼热,它可能烫伤我,那么您会否有一丝于心不忍呢?”
莫伦面不改色,但也无法坚定地回答“没有不忍”。
现在可以100%确定「M-冰淇淋」的任务是杀死白月光。
前两次,两人幸运地没有出现任务冲突,这次是否还能双赢?假设最终只能是二活一的选项,她又该如何做出选择?
莫伦无法判定梦境角色是真实存在或虚拟数据,但确定任务者来自现实世界,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她能问心无愧地痛下杀手吗?
万一「M-冰淇淋」是某个熟人,甚至是福尔摩斯先生呢?
莫伦沉默了。
沉默了整整一分钟。
她终是开口:“理性不代表铁石心肠。如果可以的话,我不希望滚烫的月光灼伤您;如果不可以,……”
如果注定你死我活呢?
凛冽冬夜,寒风呼啸。
莫伦却似迎着明媚春光,坦然提议:
“那么就让我们在最后的夜晚共赴弗莱文圆形剧场,尽我们所能,欣赏一场自编自导自演的动作剧。”
弗莱文圆形剧场,即古罗马角斗场。
这是提议借鉴古老的角斗方式,以一对一正面厮杀的方式决定输赢。全力以赴,简单直接,免去了勾心斗角。
莫伦笑着问:“卡伦先生,您愿意吗?”
麦考夫也笑了。纵观他的前半生,习惯了偷天换日、暗度陈仓。倒在决定生死时,反而期待起死得坦坦荡荡。
他欣然点头:“芬妮小姐,这是一个不错的提议,我愿意。”
没有鲜花,没有月光。
唯有死亡森林的树叶沙沙作响。似古神的诡异低语,它宣布见证了两人的生死之约。
车夫A与车夫B面面相觑,相互摇了摇头。
听不懂,所有单词分开能是明白意思,但合在一起后完全不知道乘客们在说什么。这些冒险者是一年比一年更疯了。
冒险者疯,车夫不能跟着疯。
“咳咳!”
车夫A轻咳两声,问:“还有一个半小时就是午夜零点。今夜看来无法离开森林领域。两位,准备去哪里落脚?”
莫伦:“卡伦先生,您的建议呢?去不去最近的小镇?”
麦考夫:“这里距离北镇最近,我就是从那里来的。尽管0点~5点被建议远离森林,但有十人等候在小镇与森林交界处。等待零点钟声响起,敢死队1队的十个人会冒险入林。”
世上,总有不遵循规则的人。
何况死亡森林六大规则的最后一条是不要迷信任何一条规则,因为森林的危险性在不断变化。
麦考夫:“那批人隶属「森林敢死公会」,据说获得欧洲贵族集团的资金支持,目标是起底死亡森林的全部真相。”
莫伦:“有点意思。这样的话,我觉得有必要在北镇住一夜。明天看看是否能传来敢死队的好消息。”
于是,两辆车驶向北镇。
短短20分钟,抵达了小镇入口。
车夫A与B都松了一口气。太好了,虽然没做成12个森林币的交易,但也没再次发生鬼打墙事件。要不然以后晚上都不敢载客。
车夫们驾车离去。
莫伦与麦考夫提着行李找了一家能提供相邻客房的旅店。
这会已经是「23:14」。
比起晚餐时的人声鼎沸,小镇现在安静了很多。
大部分人准备睡觉。在「开雾日」正式开始之前,养精蓄锐。
莫伦没有立即洗漱,敲响隔壁房门。
“说好的魔术表演,不必拖延到明天。不过,时间是不早了。这次不用复杂道具,我为您演个简单点的魔术。”
麦考夫略诧异。虽说今日事今日毕,但魔术表演等到明早也无妨。
他却没有叫停,猜测「M-蛋糕」的做法自有道理。
麦考夫:“您想演什么?”
莫伦:“读心术。”
莫伦取出记事簿,在空白页上写出1~16个数字。依照顺序,四个数字一行,共写了四行。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莫伦:“请您选择一个数字,把它所在的那一行行与那一列都划去。在剩下的数字里,再选一个数字,将那个数字所在行与列也都划去。再重复这个过程两次,最后把选到的四个数字相加,让我来猜一猜您心底的四数相加之和。”
麦考夫扫了一眼十六个数字,立刻看出了这个魔术的本质。
“无论我怎么选,答案已经注定了。现在,我也可以读出您心底的四数之和。”
莫伦笑了。“很好,您极具成为魔术师的潜力。那么接下去的一个月,请让我们记住今夜的读心术。”
麦考夫即刻明白为什么要抓紧时间表演魔术。
本轮任务涉及一千五百多人。
在死亡森林领域,人人都佩戴面具,那让冒充伪装他人变得更容易。
记住魔术是以备不时之需。
或许,某天需要通过某种仅有两人所知的谜语,去核查面具之下的对方是真是假。
“那让我们确认一下读心术的结论。”
麦考夫正准备伸手比划出那个数字,却及时改了方向,似乎非常顺手地取出口袋里的钢笔。
莫伦也没有用手势表达。
两人一起落笔,在纸上写出了数字「34」。
彼此点了点头,然后撕下这一页纸,用烛火烧掉了数字魔法与谜底。
莫伦没有再留,离开前又想起一件事。
“今夜在您坐车离开北镇的过程中,有没有闻到莫名其妙的香味,或是出现皮肤被虫子爬过的感觉?”
“没有。”
麦考夫很确定没有遇见类似怪象,问:“难道您遇上了?”
莫伦点头,“是的。”
这意味着什么?
两人无法解释。
如果是剧情纠偏的力量,为什么在一个人身上出现异状,但另一个人没有察觉异常?
如果与卡BUG无关,那又出自什么原因呢?
莫伦也不纠结,“今天早点休息,我们还有三十天的时间找答案。晚安。”
麦考夫:“晚安。”
莫伦回到客房,反锁房门,紧闭起窗户。
临睡前,将床边拖鞋与侧边衣橱以45°角对齐。
决定明天去找游吟诗人。
在现实的十九世纪,欧洲已经不见这一群体。在死亡森林领域,冒险者中包括游吟诗人。他们到这个危险的地方,提供演出,也是为了获得诗歌灵感。
*
*
11月1日,死亡森林本年的「开雾日」正式开始。
中午12:00,「老杰克餐馆」。
这是北镇最大的餐馆,也是冒险者的信息交换地之一。
大堂内,竖着十块黑板,定时更新死亡森林的探险进度。
只需进入餐馆吃饭,都能免费读到这些消息。
其中一条【11/1:零点凌晨入林的十名敢死队员,在十二个小时过去后,未能归来。】
对此消息,有人无视,有人叹息。
“哎……”
吟游诗人诺亚叹了一口气,在笔记本上刷刷地记录起来。再抬头,发现对面坐了一位陌生女人。
莫伦从早上起,观察了二十五位吟游诗人,最后选择了搭讪眼前这位,因为他记录得最认真。
莫伦扫视一眼吟游诗人的厚厚笔记本。
直接发起邀约:“我能请您吟诵诗歌吗?与死亡森林相关的诗歌,我对它们很好奇。”
诺亚收起笔记本。他以此为生,立刻接受邀请。
“当然可以,这是我的荣幸。一个森林币,吟诵三个小时。您希望我什么时候、在哪里演出呢?”
莫伦:“北镇的北边,有一棵老槐树。一小时后,我在那里等候您的到来。您知道那个地方吧?”
诺亚:“我知道,那里比较安静。我会准时到来。”
莫伦:“我想听爱情主题内容,没问题吧?”
诺亚有点意外。
在一般情况下,邀请他去演出爱情主题诗歌太正常了。不过,到死亡森林领域听爱情诗歌,还真是小众的需求,是第一次遇上。
再小众,也有可以吟诵的诗歌。
诺亚拍了拍笔记本,说:“当然没问题,我了解不少死亡森林的爱情诗歌。”
*
*
午后一点,老槐树下。
诺亚准时抵达。除了邀请他来的女士,他还看到一位男听众。
所以说,这是某种新潮的约会方式吗?一男一女来死亡森林领域听爱情诗歌?
诺亚不太懂,决定把这一幕也编入诗歌中。
如此想着,却是很专业开始取出他的伴奏乐器鲁特琴 。
“第一首,记录了一百年前死亡森林传奇猎魔人爱丽丝的故事。”
诺亚拨动琴弦,唱了起来:
“我与你,加起来一百六十岁的年纪,还妄图一心一意地开始。
横看竖看,正看反看,甚至斜眼看,我们却只剩下四十分的真心。
天知道,我们真的想再努努力,但在第十一天遭遇了最坏的运气。
最后的最后,才发现原来早在十九岁就失去了去爱一个人的能力。
我只能把这份无妄而错乱的爱情藏在诗歌里。那是不能被人发现,触之即死的秘密。”
一曲终了。
莫伦与麦考夫都象征性地礼貌鼓掌。
麦考夫问:“这首诗歌有名字吗?”
诺亚:“有的。据说它的歌词是猎魔人爱丽丝死前亲自创作,叫《不该存在的爱情》。被老师的老师发掘后,为它编了曲子。”
说着,他观察起对面两位听众的反应。
决定写一首后续诗歌,起名《她与他,在死亡森林听我唱“不该存在的爱情”》。百年后,两首诗歌再对比,不知哪一首更能闻名后世?